秋山祐德太子

艺术家

收拾是一种消极的行为

或打扮成“格力高^[1]奔跑者”（后来改成了“达力高奔跑者”）去各处表演，或参选东京都知事，抑或以洋铁雕刻家的身份于现代美术馆举办展览，称他为艺术家是远远不够的。他全身上下充满活力——他就是秋山祐德太子（本名秋山裕德）。

秋山先生出生于1935年，于武藏野美术学校（现为武藏野美术大学）雕刻专业毕业后，就职于东芝音响工业，做工业设计师。从工作时期开始，他就参与被称为“偶发艺术^[2]”的即兴演出，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离职了。在大阪世博会的前一年，即1969年，他作为“万博破坏共斗派”的一员，以全裸冲入集会现场为目标，曾在京都大学等地进行全裸即兴演出，也因公然猥亵罪被逮捕、拘留过。

1975年和1979年，他高举“政治大众艺术化”的旗号，两度成为东京都知事的候选人。自20世纪90年代起，他在各地的美术馆举办大规模展览，为世人重新认识，同时不断出版著作。他还多次出演电视节目，活动数量不降反增，让我们惊叹连连。2010年在东京涩谷举办的个展“高贵骨走”上，秋山先生留下了一句话——

“人生是高速的达力高奔跑者。”

今早也一样，充满活力的节奏感让我想要奔向某处。等等，今年3月，我已经七十五岁了。“高贵^[3]高龄，前方惊涛骇浪，我终于也要成为老古董了吗？”

然而这位老人精神却好得很。在“养殖^[4]老人”一词风行的今天，他却自己打造逆境，并从中汲取能量。其他人称他为下町^[5]的皇帝、洋铁雕刻的圆空^[6]，夜晚的东京都知事，如今他又被叫作“天然老人”，行走四方。

（AISHO MIURA ARTS,2010）

秋山祐德太子一岁时，父亲和哥哥因为结核病去世，此后他就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秋山千代女士，因与小林胜代合著《胜代发问——九十一岁老人的现役厨房》一书为人所知，是一名烹饪好手。

母子俩长期居住在位于高轮台的都营公寓^[7]，1997年母亲离世之后，秋山继续独居于此，过着随心所欲的艺术创作生活。

那是一幢矗立于东京都港区高轮高地的现代风格十四层都营住宅，毗邻高松宫邸（原为大石内蔵助^[8]等16人切腹自杀之地——肥后熊本藩下屋敷^[9]遗址），位置很好。时隔许久，我再次拜访这间三居的“秋山府邸”，发现其日益“成熟”，在令人生畏的混沌中，洋铁雕塑鳞次栉比，公寓仿佛已化作一种装置艺术般的生活艺术空间。

都筑：秋山先生的母亲，原先在筑地的新富町卖过年糕豆沙汤吧？

秋山：我出生在日暮里，四岁的时候搬到了新富町。然后大概在昭和25年（1950年）的时候，外婆抽中了都营公寓。但一个人抽中也应付不了，外婆就和我们说“你们也来住吧”，于是我们母子就搬进去了。那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后来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真的很不容易，因为住都营住宅有各种收入限制。如果赚钱多了，就得搬出去，但也不能抱着“不赚钱就好了呗”这种想法。总之算是想方设法在这里住了下来。

都筑：您说的是这里改建之前吧？

秋山：是的，我更喜欢改建前的旧公寓，没有浴缸，更适合我。公寓改建翻新后，我1994年又搬了进来。

都筑：那么作品方面，您在旧的都营公寓里也一直制作作品吗？

秋山：我常常在榻榻米上制作。那时候一个叫美浓瓢吾（见本书美浓瓢吾部分）的朋友来我家住。母亲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了，我说“我用洋铁就好”，就把一个做成富士山形状有喷口的洋铁盖在身上睡。我是故意这么做的（笑）。母亲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原来是洋铁啊，不会冷吗，祐德？”我就说，这不是没法子才这样，没有多余的被褥了嘛（笑）。

都筑：我读了《天然老人——如此愉快的独居生活》（ASCII新书出版）一书，书里写了您的母亲总是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唯独留下秋山先生您的房间任其发展（笑）。

秋山：母亲可能死不瞑目吧（笑）。她以前总在我耳边抱怨“就不能想办法收拾一下吗？”我总是装傻。自从母亲离开以后，这间房间（起居室）就用来吃饭。有时候我也会找朋友办火锅聚会什么的。

都筑：您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自己不断往家里添东西，母亲不断在家里收拾东西？

秋山：是的，回过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不少纸箱。我其实和母亲提过一次：“妈，都怪你把东西放进纸箱里，我都搞不清哪个在哪里了。”当时母亲好像非常生气。我想如果真吵起来就糟了，于是连忙道歉：“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是地道的东京人，性子又急又倔。

都筑：您之前居住在一个相对清爽的环境，后来渐渐变成现在这样，会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吗？

秋山：怎么说呢……感触很多（笑）。前一阵子，明治学院大学山下裕二^[10]先生的研究班的几个毕业生来我家。光是厨房，他们就帮我整理出六袋要扔的东西。连那些我奇怪为什么要扔的东西他们都给我放到袋子里扔了。但事已至此，就交给他们来办吧，我也觉得至少厨房要整理干净。收拾东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制作东西却不是。收拾是一种消极的行为吧，因为是要去除东西，而制作对我而言是一种生产性的行为。

都筑：我先前拜访您的时候，随处还可以看到地板，现在有一种“海拔”升高了的感觉。

秋山：“海拔”吗（笑）？要是变成像富士山那样可如何是好。这可不行，我今年得解决这个问题。

都筑：这个房子真的很宽敞，而且还是边户^[11]，本来算是一间很棒的住宅……

秋山：本来！你小声点，你话有点多哦（笑）。这间房60平方米，加上阳台就更大了。去年的那场大地震^[12]房子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你看隔壁是高松宫邸，还有泉岳寺，皇室住过的地方地基都打得很牢固，这点可是很有名的。别看去年地震那么来势汹汹，这房子好得很，完全没塌（笑）。

都筑：（指着起居室）这一带也没事吧？

秋山：哈，这里本来感觉要塌，但是结实着呢，岿然不动。

都筑：顺便问一下，您是在哪里写东西的呢？

秋山：膝盖上（笑）。

都筑：睡觉的地方呢？

秋山：睡在文件上。我感觉身体还不错。

都筑：那感觉热或者冷的时候怎么调整？

秋山：这个嘛，电视公司的人给了我电热毯。大家都对我照顾有加。

都筑：但是你不会觉得电器危险吗？

秋山：所以我不太用。盖一条毯子，冬天的时候盖两条，差不多是这样吧。因为有空调，还是挺暖和的。

都筑：西装——是从这堆东西里掏出来的吗？

秋山：西装就从这堆东西里稍微找一下。

都筑：文件和……电话也都埋在里面了（笑）。

秋山：电话（会响所以）找得到。

都筑：您还是有倒垃圾的吧？

秋山：当然有！垃圾我还是会好好分类处理的。我最怕的就是食物中毒，所以在这点上我还是很注意的，也会清理干净。到现在，我也没有食物中毒过。

都筑：大家从照片上看可能会大吃一惊。您看上去那么有精神，不敢相信您已经七十七岁了。

秋山：哈哈，我可精神了。我会想年龄这玩意儿算什么。总之要睡好。我入睡特别快。一躺下去就呼呼大睡梦周公了。

都筑：您还自己做饭，在这方面也很用心。

秋山：是的，我是个自己做饭的男人。清早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一定是四点，然后我又倒头就睡。一天我一定要睡足八个小时，这点是雷打不动的。睡觉是最让人愉快的事情（笑）。我也有想过，要是人就这么一睡不醒该如何是好，不过最近已经无所谓了（笑）。

至于早饭，看具体情况。凌晨醒来时，我就开始做了。我以前会把米放在水里浸泡一个小时再煮，后来因为嫌麻烦，就直接煮了。这样的话，到煮好米饭大概要一个小时。选米很不容易。不必淘的米不行，就是“免洗大米”那种。倒不是说免洗米不好吃，人们是嫌淘米麻烦才用免洗米图省事的。但洗米要认真洗，这点对我非常重要。然后煮米的时候，会发出声音，比如噼噼噗噗的声音（笑）。这时我要不踱着步，要不就又睡下。总之很随性，一直是这样。有时我也会想：我这么自由随性真的好吗？这么快快乐乐、自由自在，不知其他人有多么辛苦。

然后就是蔬菜汤。没了这个，我可活不下去。我不喜欢宗教仪式性的东西，但我一定会喝蔬菜汤，一天三杯。（说是这么说，我都是大口大口喝下去的。）喝完身体杠杠的，充满力量。

其实，我做过一年所谓的饮尿疗法，当时在厕所里放了一个杯子。我母亲观察很敏锐：“祐德，你过来一下。”被这么一说，我想这下糟了。母亲说：“这个是尿吧？”我吓了一跳，母亲又说：“这个是尿吧！真是的，我要和你绝交！我就说奇了怪了，怎么一直听到有声音。”所以，我就放弃饮尿疗法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不怎么生病。我在考艺大^[13]期间，做了切盲肠手术。即便如此，我还是咬牙坚持到了第三轮考试，不过没考上。所以我很讨厌艺大。时过境迁，我也不在乎了。从那以后，我五十七年来都没有住过院，真的是这样。

都筑：真厉害，您还喝酒吧？

秋山：我会喝酒。有时候还会喝到天亮。

都筑：您有时候也会在竞轮赛^[14]场上写原稿吧？

秋山：现在我也会去。坐在付费的指定席上，当一回有钱人的感觉很棒。一旦集中精神，会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如果比赛前买的是大冷门的选手，只需要花100日元或者200日元。有时候买的冷门会中，但是我也不会特别贪心。

都筑：我刚才看了一下，在电视旁放了许多AV光碟。

秋山：AV？是的，有很多。看腻了，我就一片一片丢掉。再去买新的。我会去神保町买。再往下说的话，我偶尔会去泡泡浴店^[15]。在千叶的荣町。同一家店去多了以后也会意兴阑珊。但有一两家还不错。不过再怎么便宜，也要花2万日元。我不算常去，偶尔光顾一下。怎么说呢，那里有我喜欢的……

都筑：您中意的人？

秋山：最近我打电话过去，说是她还没来上班；再打电话过去，又说她辞职不干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女人，一次也没有。服务倒是满分。我以前就害怕没有经验的女人，好像对这类女人有恐惧症，对有经验的女人倒没有。

我不喜欢那些去这种地方还对此遮遮掩掩的人。我有一个和我同行的伙伴，和我一起坐软席车厢往返千叶。如此反复，软席车厢的乘务员都记住了我们，还对我们说“又见面了”（笑）。以前要是我们在摩托车赛下注赢了钱，回程会顺便去一下西川口，现在那里的风俗店已经都关了。

都筑：我想您的生活中也会有辛劳，但这种感受不到压力的生活方式，是不是就是您保持健康的秘诀呢？

秋山：应该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压力。我也会想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无论如何，先倒头就睡。大家都说什么不吃药就睡不着，我会想，“这群家伙是傻瓜吗！”当然，医生有时也会给我最轻程度的镇静剂。服两片咻地一下就睡着了。睡醒了神清气爽。但我基本用不上，除非我想要深度睡眠。

之前有一次我在平安岛买赛艇券赢了钱，和同伴想着该怎么花，后来决定去北品川喝一杯，遇到一位老奶奶说：“啥，你们还玩赛艇！”听着江户腔的骂声，抿一口小酒，真是再棒不过了。那里以前是风尘女子所在的宿场町^[16]，是《幕末太阳传》^[17]里的世界，有趣得很。

出版社的人说既然有趣你就写写呗，我嫌麻烦没动笔。真的太麻烦了。人嘛，有的吃就行，吃饱了才有力气。另外就是要有些积蓄。

要是背上债务或是因为没钱而抱怨，可绝对不行。

注释：

[1]指江崎格力高公司，是日本一家大型糖果糕点公司。该公司的商标上身穿写着红色“グリコ（格力高）”字样白色背心的奔跑者形象深入人心。

[2]Happening，一种行为艺术形式，盛行于20世纪50年代，以偶发性的事件或不期而至的机遇为手段，重现人的行为过程，展示人的本能反应。

[3]这里是同音字的文字游戏。日语中“高贵”和表示人生后期的“後期”同音，也与后文的“老古董”相呼应。

[4]注：“养殖”一词比喻在有限的空间内数量不断增多，与后文行走四方的“天然老人”相对照。

[5]“下町”在人文意义上指庶民居住的地区，有较多老建筑，也保留了不少有旧日风情的街道。

[6]日本江户时代佛教天台宗法师及雕刻家。

[7]东京都提供的政府公营住宅。

[8]江户时代早期武士，以忠诚为其藩主复仇而闻名于世。赤穗四十七武士的头目。

[9]在江户的大名宅邸中，“下屋敷”指建于郊外等地作为备用的另一处邸宅。

[10]山下裕二（1958—），日本美术史专家、美术评论家，明治学院大学教授。

[11]一层楼里最靠近边上的房子。因为位于楼层转角，与外墙接触面积大，所以通常窗户较多，采光与通风较好。

[12]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

[13]东京艺术大学。

[14]场地自行车赛，与赛马类似，在日本是一种合法博彩的体育运动。

[15]风俗店的一种。

[16]旧时日本为传递公文等事务设立的町场，相当于古代的驿站。

[17]日活电影公司制作的古装黑色喜剧片，1957年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