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留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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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文儿走进柴房,因为心中惊悸,她的行步很乱,几乎撞到那扇破旧的板门上。与之同时而来的是激烈的心跳。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颗心就要挤破了胸膛,就要挣出粗布衣服的束缚跳出来。她尽力地平息着,深深地呼吸。但握起柴刀的手依旧很软,什么力气也没有。这时,她的眼角溢出两滴泪水。
火终于燃起来了。干柴“劈劈啪啪”地炸响。天完全暗了下来,火映得文儿的脸一阵明黄一阵暗红。她努力着渐渐地使自己平静,并把那方丝帕从怀里掏出来借着火光端看。当手指触及那丝帕柔滑的一角时,心里又是一阵发紧发乱。她用力地握住了这方丝帕。在此之前曾稍作迟疑。当握住以后又是一派坦然。她。已经顾不得了许多。
这是一块小小的白色丝帕。真丝制的薄如蝉翼,几乎透明了,雪白。这一方普普通通的手帕蒋小姐随意就可以扯出几条来。文儿想,可惟独这一条在她的眼里如此珍贵。不因为它的质地和做工,是因为这是钰少爷的东西。
想起钰少爷,文儿的心里一酸,好象突然触了电一般,极其舒服又极其不舒服。钰少爷那雪白的衬衣领口,黑呢制白铜扣映衬下的一张白皙的面庞,消瘦却又极其柔和。单薄的唇及唇边淡青的一抹绒毛,那睫毛很浓很黑,两道剑眉飞扬起来了似的。那眸子很亮,亮得使人不敢直视,又是那么深那么深。文儿禁不住心中再次紧悸。
再看那方手帕,依旧雪白,没有任何花纹,在火光中粘上不尽的瑰丽,握在手中感觉如水般凉凉地很柔滑,似乎手指已经无法将它拢住。文儿知道,刚才它还静静藏在钰少爷的怀中。文儿也知道,半个时辰前也是钰少爷一把把它揪出来要撕个粉碎,是自己从他的手中争夺过来的。她触摸到了他的手,如同女人般柔嫩又很有力。她努力地又必然地洒了泪说:“别撕坏它……你不要……我……喜欢……”钰少爷的手骤然一松,她的手也骤然一停。那粘着蒋若萍脂香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小石桥头。
文儿不明白,蒋若萍怎么会如此忍心地退亲。
或者说她不明白,蒋若萍怎么会忍心伤害钰少爷。孱弱、文质、纤细憨柔的钰少爷能禁得起如此的伤害吗?在文儿的眼中,蒋若萍嫁给钰少爷是最为合适不过了。她那单细的身材,纤纤巧巧又白净的手指象白玉雕琢的一般。锦蓝色的金边旗袍把她勾得娇小玲珑。她细眉顺眼,言谈举止间掩藏不住那么样的高贵与孤傲,活脱脱地酷似绮芳。
文儿称绮芳为表小姐。三年前从文儿进周府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表小姐与钰少爷定下姻亲的事情。如果不是姨表老爷早逝,表小姐绮芳也不会从小就在周府长大。那个时候钰少爷是多么的开心。总是放下书包一阵风似地跑进后花园,捉知了逗表小姐开心。在小石桥上垂钓,隔三差五地去喂暖水池畔饲养的两只白鹭。后来白鹭先后病死了,表小姐也咳了几个月的血死了,文儿心里明白表小姐的死给钰少爷造成了太大的伤心。他年少的欢乐就此烟消云散了。
文儿轻轻地叹息,往炉子里填了两块柴,炉子上的茶壶开始冒热气。
蒋若萍是二太太拉扯着轻移莲步走进周府的。二太太说蒋若萍是新派的女孩家不计较太多,来的时候是蒋老爷坐着汽车陪着的。先是周老爷去了蒋家三次,但他并不怎么看中蒋若萍,心想只要是能救治钰少爷就好。所以破例请蒋若萍这个未出阁的姑娘来了,其时钰少爷病卧在床上已神志不清,文儿每天都要熬两大罐子怪味的汤药灌给他喝。打回廊里文儿瞥了蒋若萍两眼,禁不住暗暗称奇,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人!绮芳小姐生前也不过是这样的眉眼唇鼻,只是衣装服饰略有差别而已。称奇之余文儿预料钰少爷的病将不药而愈。事实果然如此,自此周府上下视蒋若萍为一大功臣。
但文儿对蒋若萍却无法亲近起来,尽管她貌似绮芳,也习惯地换上了绮芳平素的衣裳,当然都是新做的。文儿觉得蒋若萍的开朗很不真实。文儿见过行走于街头齐肩短发素色短裙的女学生,尽管文儿有些看不惯,但自内心深处也非常羡慕她们的自由自在。蒋若萍绝比不了她们的谈笑风生,尽管也偶尔谈笑。即使蒋若萍换上了洋裙也烫了卷卷长长的洋发,她也总是缺少点儿什么,甚至无法与胡佩玲比。胡小姐才是真正留过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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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胡小姐,文儿的思绪断线了。炉上的水壶里翻起了泡儿,她揣起了丝帕,琢磨着给钰少爷泡杯茶。她很怕,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二太太拼命讨好着老爷,她把蒋若萍夸得十全十美,并且把钰少爷起死回生的功劳全全归在自己身上。她同时极力撮合着这门亲事,不仅仅因为众人眼中蒋小姐可以完全替代绮芳与钰少爷极为般配;更因为蒋老爷与二太太娘家弟弟冯满堂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老爷一边忙着绸缎庄的生意应酬,一边也琢磨着给钰少爷成亲。铭少爷与胡小姐正月十五拜的堂,出了正月周家的彩礼就送到了蒋家。那段日子钰少爷每天除了给老爷大太太请安之外,一直在书房里闭门不出。那段日子文儿正伺候着钰少爷,因为钰少爷的小童板栗回东北老家奔丧。周府下人里除了门房老赵外,只有文儿识文断字,文儿自然照顾了钰少爷的书房。闭门不出的时候钰少爷俯在案子上写诗,诗稿丢得满地都是。文儿每天都要替他拾起来整齐地码在桌角上。也要每天从后花园里折几枝初放的梅花插到瓶子里。钰少爷也画画,泼墨的山水和花鸟,也有人物。画上的女子都是细眉顺眼的辨不清是绮芳还是蒋若萍。一次钰少爷问文儿蒋若萍是不是绮芳变的?文儿听这话傻得有些离谱,支支吾吾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又听钰少爷自言自语说一定是的。文儿没敢说出自己心中对蒋若萍不坦实的感觉。
钰少爷写诗的时候偶尔要文儿铺纸研墨。他握着笔抖几抖,象一阵风似地在纸上一泻千里。文儿看见他的手象白色的瘦竹,停顿或者飞舞着,又显得很有力。文儿也说过,若有若无地说老爷大概跟蒋家定了日子。钰少爷报以一笑,那般明朗没有一丝阴晦。文儿知道钰少爷的心中蒋若萍就是绮芳,他会同蒋小姐一起跑到后花园捉知了、垂钓。文儿想告诉钰少爷这不是真的。蒋小姐不可能同绮芳小姐一样同你开开心心地玩儿。但她见他如此执着地深信不疑,又极不忍心。看着钰少爷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开展,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悲凉起来,是一种因为太复杂而说不清楚了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钰少爷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给文儿看。那一尺见方的雪白手帕,白得象笼着轻纱的梦。文儿知道那是蒋小姐给钰少爷的。钰少爷那么珍惜,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贴胸的袋子里,即使上学去了,也会揣着不放。文儿看出蒋小姐在他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文儿心里有种淡淡的酸楚,常常萦绕着,时而也会浓烈一下。有一天黄昏她突然不本分地想如果能被钰少爷拥抱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淡的洋香皂的味道,能触摸到他唇边一抹绒毛如何轻柔又刺痒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于是她的脸就红得不可开交了。自此接连几天她不敢抬头,心中一直负罪又羞愧。也再也没有看钰少爷一眼。
可是她的心再也无法安宁了,常常魂不守舍。她有时会忙碌到深夜,往往只是希望能在回廊檐下见到钰少爷的背影。她知道三月就要来,钰少爷也就要换上那件腐白的长衫,越发显得清秀。正是如此,她的心情更加难过。她听二太太的丫头倩儿说老爷已经给钰少爷定了大喜的日子为五月初六——五月初六往年正是划龙舟锣鼓喧天的热闹日子,今年也许会更喜庆些。前年的时候绮芳亲手系了几个香荷包挂在钰少爷的脖子上,也赏给了文儿倩儿等小丫头们,而今年的蒋若萍会不会有这样的举措?即使有,文儿也乐不起来了。她心里空洞洞的,象是失去了什么。文儿的眼中多了几许幽怨。
板栗回来后,是带着重孝的,大太太不让他接近钰少爷,文儿依旧打理着钰少爷的书房。大太太比较喜欢文儿的乖巧温顺,特别是能识字,月底的时候也悄悄地多塞给她几个钱。又问她钰少爷平素都看些什么书。文儿说都是学校里识字的书,她也看不懂。文儿怎敢说钰少爷有时候会掌着灯读老爷的禁书《西厢记》呢?偏偏一日钰少爷塞给了文儿看。文儿胆战心惊地堕入崔小姐与张相公的故事里去了。那一天她痴迷地在后花园的石桥畔的小亭子里看,老赵催促她说老爷急着要喝茶。结果她将那本书遗失在亭子里的石桌子上了,被铭少爷拾了去。私下里大少奶奶胡佩玲找了文儿无呵斥了一顿。“幸而这事被我压了下来,全府上下只有你一个下人能看书的,老爷要是知道了会怎样,你心里清楚。以后要多检点着些。这书哪儿来的?是不是二少爷的?”
文儿唯唯诺诺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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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佩玲没有再说些什么,将书还给了她。文儿很羡慕胡佩玲,很羡慕很羡慕。她留洋到法兰西,同铭少爷一起,为人开朗通透,又总有讲不完的新鲜事。烫起卷发,又穿起带飞褶花边的衬衣,给人一种怪异又很美好的感觉。她也很是羡慕胡小姐能“叽里咕噜”说上一大串法国话,老爷若是有法国人来谈生意,总免不了她在一旁。事实上铭少爷与她早已是老爷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和继承人了。
由此再次把思绪扯到胡佩玲与蒋若萍的对比上来。作为铭少爷的太太,胡佩玲与之是天作之合,而蒋若萍总象是缺少点什么,就象是没烧开的温吞水。想到这里文耳儿又是叹气。她明白也许是自己过于钟意钰少爷,眼见得钰少爷日益健康,她心里也稍稍明朗些了,可距五月初六也越来越近了,文儿心中怅然越重。她甚至怕得很,怕什么?今后大概不会再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轻松自然而迷人的微笑去学堂;不会再见他丢下书包和外衣穿着雪白的衬衣撸起袖子去暖池里抓鱼。文儿忘不了他写字前总习惯性地扭几下手腕,还有随意一掀头发的动作,那短发一丝丝柔顺又规矩地从指缝间滑下来。
没有人说得清文儿是怎样的一种想法或者一种感觉,夜沉寂下来以后文儿会望见窗棂外几颗清亮的星星。文儿知道钰少爷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每日里会距离他很近但时时刻刻又很远,她下结论地自我哀怨地说少爷总是少爷,下人也永远是下人,中间的台阶数也数不清也不可攀登。由此她也不顾一切地暗恨命运,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老爹郎十七中过秀才,曾手不手地教她识字。天生的聪慧也使得她灵秀出众。那个时候老爹开了间私塾,也调教着不少纨绔子弟。只是一把大火烧败了房地家园。从此一直使文儿衰落进了周府做了丫头。命运也就该如此,文儿只是恨却无法改变。如同而今一样,钰少爷的影子鬼魅般杂脑海里眼里心里转悠,文儿只是凭他匆匆来去,没有半点挽留。她懂得留也留不住,自然挥也挥不走。
可是钰少爷就要迎娶蒋小姐了呀!那是很喜庆的事情,文儿同样也会乐不可支,同府内上下老少一起喜形于色。也忙于操办起来。没有人知道这欣喜之中会掺杂着几丝涩楚和不情愿还有嫉妒。文儿警告自己这种悲哀是无原由的无根据也无道理,但她无法止住深夜中的叹息。每每倩儿熟睡的鼾声传过来之际,文儿依旧难眠,即使睡了,也会有一连串怪模怪样的梦闯进来。梦就是梦,文儿有时也情愿在梦中停留一时半刻,哪怕梦醒后会一种沉痛。因为她知道梦中的一切不会受人指责非议,只要她不说,没有人知道。一次梦中竟如此清晰,一条弯弯的小河,有雾,弥漫着,迷蒙,钰少爷在河的一畔,穿着一件玄色的长衫,白围巾细长搭在肩上。他双眉促动着,目光深沉凄迷又波动。文儿叫他,他一路奔来。醒来后文儿发觉耳畔很湿。她回味,是梦中的小河流到了自己的枕端。
老爷去了南京,陪同的是铭少爷和大少奶奶胡佩玲。这次是官方的生意。家里仍由大太太来操持。一切井井有条的。但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杏花微微露白。钰少爷去了学堂。赵先生报了帐。倩儿伺候着二太太在偏厅里遛了遛嗓子,请了个琴师来。文儿忙着给回廊里种的海棠花洒水。门外几声汽车的鸣笛,开门进来的首先是面色灰白的冯满堂。二太太忙迎了上去。冯满堂身后是面色灰暗的蒋老爷,还有几个伙计担着彩礼箱子跟着。不消说必定是为了钰少爷与蒋小姐的亲事而来的。众人紧步簇拥着进了主客厅,文儿慌忙地上了香茶。大太太见这情势叫下人下去回避了。文儿预料到是有不测的事情发生,而最大的事情莫过于蒋家悔亲退婚。末了片刻时光,蒋老爷风卷残云般地出来了,将彩礼物品统统丢下。冯满堂哈巴狗似的尾随着。二太太追了出来,拖着她的弟弟,顾不得人多眼杂,气急败坏地叫:“你这个不争气的杀千刀的,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在府里做人?!在府里还怎么抬头啊?!”冯满堂也是满脸地气急败坏,更多的是衰尾,说:“我和蒋四爷合伙的生意赔了个底儿朝天。如今蒋四爷靠上了比周家更稳的大树,正要甩我。你叫我怎么活?!钰少爷比不得别人,人家要退亲也是有理由的,谁让你开始不说明钰少爷同绮芳是有婚姻的?蒋四爷怕他女儿也跟绮芳一个命呢!”二太太被一顿抢白,脸色发灰。冯满堂已跨门而去了。蒋四爷早就上了汽车,透过玻璃窗文儿看见蒋若萍的侧影,依旧美丽动人,却半点也不再酷似绮芳了。冯满堂没追上汽车,反被溅了一身泥巴。
文儿顿时明白了,蒋小姐也许只是蒋家生意上的筹码。文儿还不明白筹码这个词语,她只是体会,蒋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更有权势或金钱的人物。蒋家忌讳钰少爷曾经与绮芳订过婚,而绮芳的死是使人很反感的。二太太的心血随着抛下的彩礼而付之东流了。文儿想这一次钰少爷更会伤透了心。蒋家翻脸不义就如同六月天气般轻易。姑且不去细虑蒋老爷的势力与蒋若萍的无情,钰少爷该如何面对和承受这样的打击呢?正值老爷、铭少爷与少奶奶外出,全府上下仓皇之色极为明显。二太太灰了脸躲进了偏房里“嘤嘤”啜泣,大太太将全体上下都召集到厅院里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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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素来威严使人不寒而栗,而现在竟又在严肃中多了份平和。她的面前散乱地堆放着蒋家刚刚丢还的彩礼,有几绢上品绸缎,也有珠宝首饰。下人们垂手肃立,没人敢大声喘气。
“蒋家欺人太甚。”大太太冷冷地说:“只是也怪咱们没说明白。冯念莲——”二太太的名字念在她嘴里总是最轻微和最蔑气的“办事总是差点儿火候。”老赵资格最老,谨慎又唯诺地插话说:“要不等老爷回来再决定?先别告诉二少爷,他身子刚刚恢复,还弱着呢。”大太太摇头,又望倩儿,说:“你二奶奶呢?招了风又躲到哪儿去了?”倩儿不敢言语。大太太自言自语般地说:“等老爷回来再算这笔新帐!”又说:“这些东西拿回来都觉得晦气!老赵计一下,大伙分了,也帮这消消霉气!”分东西自然是好事,哪管是怎样的来头?绫罗绸缎布匹各自分配,众人瞩目的还有那些金银饰品。大太太将贵重的收回了,剩下的分了四份,分别给文儿、倩儿、小露和碧兰等几个贴身的丫头。文儿得了两只雕花的银镯子。人都走后,大太太又赏给她一对银耳环,听她叨咕道:“这事不是拖就能解决的,钰越早断了这份念想越好。”
聪颖的文儿明白,钰少爷从学堂里回来后,就要听到这一噩耗了。她替他担心。如果钰少爷再大病下去,真的恐怕会不可救治了。等钰少爷从后门进院来的一刹那,文儿差点叫出声来。钰少爷对她习惯性地微微一笑,洁白的脸庞在夕阳的光辉中闪着柔和的光泽。他风一阵地进了大太太的卧室,文儿的腿也一软,就要从台阶上瘫下来似的。她心里在强烈地喊钰少爷你别进去,会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压在你头顶!!但她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下房走去。其实她的两条腿都木了。
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心里特别难受。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难过。蒋小姐要同钰少爷成亲了,她心里空洞得如同失去什么似的。而今蒋小姐退了亲,她心里仍然空洞得要死。她的心被钰少爷牵得太死太紧,而她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太不应该,她心神不宁地又静静地坐了很久。看日头往西偏了下去,才想起该是做晚饭的时候。她狼狈地窜进了厨房,甚至经过上房的时候绕了一个弯儿。她怕极了见到钰少爷,又想马上见到他。
晚饭上基本没有人吃。二太太称病没动身。她的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太太只是动了动筷子也没吃什么。餐桌上不见钰少爷。文儿正愣神的时候大太太已经吩咐文儿拾掇下去。又嘱咐板栗到外面把钰少爷找回来。文儿才知道钰少爷出去了。无疑大太太已经把退亲的事情说给他听了。他会怎么样?心乱如麻的文儿把一切收拾完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文儿失意地向后花园方向走去,隔着花墙外是钰少爷的书房,此刻正有微弱的灯光透过来。文儿不由自主地向书房走去,隔着门缝她看见钰少爷正俯在案子上写字。他的头发散乱,面色更加惨白,胸襟上浸湿了一大片。文儿敲门说:“是我,二少爷。”钰少爷低低地说:“门没扣,自己开。”文儿推门进来,见钰少爷握笔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不抬头,依旧在纸上写。墨干了。文儿倒了点儿残茶在一边轻轻地研。他写了一首诗。文儿认得。
化风化梦化蝴蝶,蝴蝶逐花花逐月。
月里嫦娥轻舞纱,纱遮残柳空落叶。
叶落归根雨做雪,雪压寒枝恨春鹊。
春鹊飞时人亦飞,飞来飞回只余恨!
他将笔极其轻柔地放置在右侧,又低低沉沉地吟颂,越是低柔,文儿越是感觉他内心愤慨和伤感得凝重。不知觉间,她的眼里止不住滑下泪水来了。钰少爷突然问,又象是在问自己:“蒋若萍是不是绮芳?”
文儿哽咽着答:“不是……二少爷,蒋小姐根本就不是表小姐。”钰少爷望着她,喃喃呓语地说:“是啊。她不是。绮芳死了。死,就是永远永远不能再见。”他的声音涩楚而沙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即使我病得不行了,我也知道,绮芳她不会再同我一起捉知了、垂钓了,不会再听我唱歌,听我讲学校里那么多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了……”他的头几乎要垂到桌面上了,又一甩头勉强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要倒。文儿忙扶住他,这时,文儿才闻到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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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儿扶着钰少爷走到后花园的小石桥上,小桥下“哗哗”流淌的水自前面的暖池涌来。暖水池子掩在假山后面,假山边上是小石亭子。石亭子外的一蓬杏树杏花正白,几株病梅已经枯萎了。
钰少爷沙哑着嗓子要说话,一张嘴去呕了出来。文儿忙替他捶背。他就站在昔日曾经玩笑嬉戏的地方倾吐着满腹的不快与伤楚。文儿感觉他的背是如此单薄,脆弱得象一片枯叶,仿佛自己用大一点力气就会捶散了似的。可她是如此虔诚又均匀地一下下棰着,那般尽心呵护着。钰少爷喘息几下挣扎着起身,醉得象滩泥。又问:“文儿。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板栗?”文儿什么也说不出来。钰少爷就斜倚着石栏,安慰着她又似乎在安慰着自己说:“看我都不哭,多好。这世界上的事情许多都是这样的……蒋若萍,她只是个封建利益的殉道品……殉道品啊……她不会有自己的选择……”文儿哪懂得什么叫殉道品呢?她只觉得钰少爷醉了会挨大太太的骂,会伤身体。钰少爷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在怀里摸索,掏出来的就是那方丝帕。叹着气带着醉腔说:“帕子是洁白方正的,只是不应该属于她,也不应该属于我。”他用力扯去。文儿记得,记得钰少爷曾经如此喜欢这方帕子的。在文儿眼中,这帕子洁白纯柔不代表蒋若萍,也不证明着什么突如其来的又突如消失的婚姻。文儿只觉得这小小丝帕应完整的保存。不管为什么不为什么。她用力争夺,帕子却飘落到了小石桥头。
“你喜欢?……”钰少爷惊讶地问。又苦叹着说:“这个时代,这个民族,这世间的女子都喜欢这样的命运和际遇吗?”实际上他也不能分清这种命运这种际遇是怎样的命运和际遇,他只是扪心自问着又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各种各样的压抑。文儿俯身去捡那白丝帕,钰少爷也去捡。他没抓到白丝帕,却握到了文儿的手。
文儿周身一颤,没来得及把手抽回,被钰少爷一下子揽到怀中,并且发烫的脸在钰少爷湿软的唇碰触一下后,她的大脑涨大到平常的数十倍。多少次梦中相依相偎曾有微妙值得回味的感觉,一刹那间空白成一片。钰少爷真实地在身边时,文儿的感觉器官全部失灵,所有所有。
“我一直都……”她说不出来了。她连白天黑夜都不能分辨。来不及品味钰少爷身上散发的是洋香皂的清香还是酒精的迷腐,她只是远远地看见倩儿走来,定睛的时候倩儿已在桥下了。说:“二少爷,二太太请你过去一下呢。”
文儿自心一声哀鸣,完了。
钰少爷歪歪斜斜地晃走了,一路踉跄。倩儿尾随着。回首她又指向花墙边上的一眼盖着石板的水井,说:“文儿姐,你要多留点心,别忘了月亮。”文儿无疑被一记霹雳击中,她失灵的感觉迅速转变成了冰凉。她扶着石栏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她才发觉石栏甚至比自己的双手还温暖许多。月亮是伺候铭少爷的丫头,后来跟了铭少爷,有了身孕,最后投到那眼水井里死了。从此井上落了石盖。月亮浮肿发白的尸体,不闭的双眼使全府的人都联想到鬼怪精灵,尽管已经事隔多年。文儿摇晃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的一路上,眼前总是浮现井上的石盖已被打开,黑漆漆的井水上荡漾着蓝幽幽的月光。
此刻炉火渐熄,壶里的水正要干涸。尽管文儿靠坐在炉前,仍感觉心里和脊背的发凉。她正想往壶里填水。板栗跑了进来,说:“大太太叫你过去一下!”
文儿的头皮发麻了,接着四肢发麻,继而周身也一片麻乱只有一颗心异常敏锐。她起身跟着板栗往偏厅走。板栗说:“刚才你哥哥郎安来了。说你老爹病重了,要接你回去。”文儿应了一声。她明白自己是该回去了,不仅仅是因为老爹的病重。在偏厅里郎安的确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而大太太的脸色着实冷得象冬日挂了霜的天。
“文儿,你哥哥说你老爹病了,怕是要不行了。”她说:“他接你回去看看。我想你是该回去了。我让老赵给你算了工钱,另外多给你算了些。”她不在意文儿是否在听,依旧说:“你当初进我们周府时并不是卖身,你抵押的钱也一并还清了,你回去就不用再回来了,这个,不用我说什么原因了吧。”郎安正觉得奇怪,文儿已经向大太太施了一个礼,什么也没说,没有辩解,步履如风地出了厅,回房里卷了铺盖。倩儿站在门口,满脸的哀愁和愧疚,反复地说:“文儿姐,你别怪我啊。我也没办法,我只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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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儿淡淡地说:“我不怪你,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是别人逼迫还是自己愿意的都是你的事。”她一面将银镯子、耳环摘下来塞进包袱里,一面说:“咱们姐妹住了一场,也不易。今儿我要走了,也许没得机会再见面,你以后再府里还要多乖巧一点……”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流泪了,又说:“你以后多照应点二少爷。我品得久了……这里啊,只有他人最好。”倩儿止不住说:“钰少爷他走了。刚走。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了?”“二太太她……不要脸……刚才脱了衣服在屋里等着,要勾引钰少爷。被他骂了。就走了。才刚的事。大太太不知道。”文儿没有太大的震惊。说:“我也该走了。”她预料自己也该退出这块是非之地了。不管今后的日子是怎样的苦和累,这个小姐品格丫头命运的女人,无法抵抗一些上天的注定。她义无反顾地夹着包袱出了门,郎安扛着简单破旧的行李,没有问妹子一句话。他了解妹子的个性。临出门前老赵的女儿碧兰追上来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又说又什么事情也找她说一声。文儿勉强地挤出一分笑容来,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茫茫夜色。
一间破草房在夜风中微微颤栗,清冷的月光给它镀了一层浓重的颓迷。文儿心里说到了家了,此刻她的心才从悬吊中摔落到现实里。这一天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浑身疲惫不堪。但这个日子并未结束,老爹的咳嗽声使得破落的小草房几乎要坍塌。带着朽木洞的破门推开了,黯淡到了极点的油灯映出一个青年男人的身影。他长得粗糙不堪,褴褛的衣衫散发出酸臭味儿。郎安吭了声:“妹子,叫三哥。”文儿讷讷地叫了声“三哥”。于三也讷讷地答了声。屋的一角破门板铺成的草铺上老爹正佝偻着身子一边抖一边咳嗽,傻嫂子依依哑哑地哼唱着不成调子的歌谣,嘴角流着一股清涎。文儿顾不得细看什么,便一头扑在床边,带着哭腔叫:“爹!爹……”
郎十七暂时忍住了咳嗽,微启失神的双眼,那眼角积着厚厚的白沫,嗓子里咕哝了半天,叫了声:“文儿……”
文儿心里明白老爹已经不行了,她知道拉黄包车的哥哥根本没有钱给爹治病。他每天用瘦弱的身躯牛马般的奔走街头,到头来还是填不满嫂子的嘴——她傻得只知道吃,她心里不责怪哥哥。自从火灾之后老爹瘫痪,她常恨命运与苍天不公,此刻她别无选择,只有从容面对老爹死去。
望着女儿。郎十七的目光竟多了分神采,如微风掠过湖面而起的浅浅涟漪,晃动了一下又消失了。他挣扎着支吾不清地说:“想我……郎十七也曾经……风光过……”伴着一阵阵急喘与剧烈的咳嗽。他也许要诉说自己说不尽的无奈苍凉和遗恨,却都被湮灭在咳嗽中了。他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文儿的手,固执地最后地行使自己的权利。“文儿……这些日子来多亏了……于三照顾我……帮忙……他是个好人……你今后跟了他……我,放心……”
他终于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郎安如何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孝和痛哭,于三如何虔诚地替他刚刚得到又失去的岳父擦洗身体,傻嫂子如何呆呆地望着草屋里的情景又放声大笑全部淹没在文儿的泪水里,她在泪水中摇摇欲坠。
她终于没有坠落,而是爆发出女人柔弱的另一侧面——刚强。拿不起的哥哥嫂子,尚不熟悉的于三,刚刚死去的老爹把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角落,在角落中她猛地镇定了。她从包裹里掏出刚刚拿回来的微薄的工钱,塞大正呆呆抽泣的郎安手中。“爹也做过秀才,好好替他买个寿材,修个墓。”郎安默默地接过了钱。
之后,文儿才又陷入了悲极的氛围中。
郎十七的墓修得还算体面,只是体面之后是饥饿的纠缠。文儿憔悴了一些日子。她没想再到哪个大户人家去做工,只是把草房收拾得异常清洁。几日来郎安和于三的生意看好,竟也填补些生活,文儿的脸反而有了些红润。她齐整的刘海,细细眉毛下一双水灵乌黑的大眼睛着实使于三神不守舍。三十岁的于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飞来艳福被许了个如花似玉又识字的老婆。但文儿从未正眼看过他。文儿的心里于三浑身的汗臭、粗糙的手脚、蓬头垢面和时常茂盛着的脏兮兮的唇边腮帮子上的胡子根本比不了钰少爷雪白的衬衣、白净的皮肤,和优雅的姿态。于三偶尔冒出的几句脏话也比不了钰少爷明朗的笑容和丰富多彩的话语。可文儿心里知道,属于自己的不是清秀高贵的钰少爷。只是于三。她怅然。任凭一种抑郁泛滥在身心。她不会以类洗面,只是终日不见笑容。郎安有意无意地提及她和于三的事情,她便以世故的语气说:“迟早的事。我还要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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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文儿与于三正式拜堂成亲是民国二十年的七月,距老爹郎十七去世的日子四个月。
四个月来文儿彻底埋葬了自己关于少女怀春的畅想也磨钝了微妙的感受。她不能忘记钰少爷握住她的手的刹那自己是怎样的紧张与颤栗,却也模糊着些许微茫的感觉。钰少爷的身影永远潇洒又固执地在眼前不断显现,但却永远保留着触摸布道的距离。她不想选择苦涩,那苦味荡漾着消散成了酸辛,就再也化不去了。她时时掏出白丝帕来抚摩,并绣上了钰少爷临走前写的诗句。
春鹊飞时人亦飞,飞来飞回只余恨。
这诗句,每天奔忙的郎安不会体味到,粗俗的于三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痴傻的嫂子更不用说,就是文儿自己也未必懂得其中的含义。她只是努力地为钰少爷保留着什么,尽管这种保留已经越来越遥远。她总想自己有什么属于钰少爷,可实际上却无半点瓜葛。为此她疲惫不堪,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勉强糊弄一点点四个人的口粮,浆洗缝补之后,握着白帕发呆。一天在挖野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出城来的碧兰。碧兰是给她娘上坟的。见了文儿问候了几句。文儿什么也没问,关于府里的事情。碧兰却凄楚地对文儿说:“倩儿死了。”
倩儿……文儿迅速地放下手中挖菜的半片铁剪刀,呆滞了片刻,听着碧兰说:“倩儿患了风寒,府里的人都不知道。二太太也不给她找大夫治。后来发烧,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死了。”碧兰几乎要流下泪来。她也许什么也不懂。但文儿明白,二太太是存心要倩儿死。因为她勾引钰少爷的事情只有倩儿知道。文儿明白戏子出身的二太太心肠最是狠毒,幸而自己早早离开了周府。她想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回味般地说:“都是苦命的人……碧兰,你以后要多照顾自己,别得罪二太太。”碧兰点头称是。又说:“二少爷回来了。”没等文儿有什么反应又说:“又走了。是大少爷和板栗拉回来的。听说这段日子二少爷住在他的同学林静亭家里,大少爷说林少爷是个危险的人。不过二少爷回来后跟老爷大吵了一架。气得老爷吐血。又走了。”
碧兰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去了,文儿的心绪却飞扬了起来。她知道钰少爷一定是要走的。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到哪里才是个落脚之处呢?听哥哥说而今外面总有军队在打仗,说不定会打过来。每个人都惶惶不安,而钰少爷偏要离开家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二太太的下流,还是蒋若萍的无情无意?以周府的财势钰少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七挑八拣的,文儿断定他是读书读得太多而发了臆症。但她又隐隐地觉得,钰少爷才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
这样胡思乱想地煮了野菜,做了干粮,等着郎安和于三回来吃晚饭。空隙的时候她又掏出那白帕来。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憋屈得要死,她几乎想见钰少爷想得要发疯了,甚至不由得喊出了钰少爷的名字。正昏昏暗暗的手那白帕子却被傻嫂子抢了去。傻子以为那又是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文儿用力去夺,傻子不给,撕撕扯扯。傻子慌忙之间把白丝帕塞到了嘴里去。文儿急疯了般将傻子推了个跟头,栽到地上,抠出帕子来。郎安和于三收了车回来,见到此景,郎安的眼睛顿时血红。
他甩手给了文儿一个耳光。
“你……你干啥要推你嫂子?你不知道她有身子了吗?……你这个不争气的死妮子!”他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气,并一把抢过那快手帕来。那手帕上已粘了傻子粘粘的唾液,并咬破了一角,“什么破烂玩意儿?整天捧着发呆!丢了魂了?今儿看我不给你烧了!”说着他将帕子一下丢进火堆里。
“不!”文儿不顾一切去抓,丝帕在火堆上扭曲了几下,化成了一串火苗,剩下了一堆灰烬。
“不!不!”文儿止不住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哥!你不能烧它啊!不能!在你眼里,我或许比不上嫂子一半。在我眼里,那帕子值钱啊!!”她的手指燎起了水泡,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最后,她掩着脸,失望绝望地哭泣了。
于三闷不做声,他手里提了两瓶子烧酒和一包猪耳朵。今天多拉了几个客人读挣了几个钱。他垂头坐在火炉边上倒了一杯酒给郎安。自己也咂巴着。郎安一边喝酒,一边止不住唠叨“……你在周府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叫人给哄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做小姐的时候呢?……我容易吗?瘫子老爹傻子媳妇……每天拉车……你傻嫂子能有了身子我还得烧高香呢。咱郎家不就这一条根吗?……你这个赔钱的死货!……”
8
很久很久,文儿才抬起哭肿的双眼。
她平缓地说:“明儿把蔡伯请来,也买个酒菜,两根喜烛两挂鞭炮。我明儿就和三哥成亲。”
文儿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她认为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有许多事情丢是上天早已安排下的了,就象人想飞,但总长不出翅膀。文儿似乎明白,于三是自己的注定的丈夫。关于钰少爷的所有所有只是梦,只是不可成真的梦啊!于三喜出望外,郎安则觉得有些唐突,但他看到文儿的眼神,知道了文儿绝对不是在赌气。文儿涩涩地说:“三哥。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我不要什么……”她说:“只是你明天到城里的蒋家缎庄给我买一方白色丝绢来。”
夜是冗长难捱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地难以入睡。文儿想通过这样的一个夜晚能把钰少爷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她的心里又异常渴望能够有一方白色丝帕的满足。天刚刚亮,郎安就爬起来了,去请傻子的爹蔡九,而于三也起身进城。他头一回没有拉车。文儿从怀里掏出一对银镯子放到他粗硬的手里,说让他当些钱来用。两个人都走了以后,文儿才温了水擦洗着身子,又用木梳轻轻梳理着长发,蘸了茶使头发硬挺发亮,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又戴上了那对银耳环。她对着镜子擦了胭脂和香粉,也换上了那件红色的绸布衫,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家当,在镜子中欣赏自己的美丽。她略带着一死笑容,却发觉笑容中掺杂了太多无奈哀伤。她努力想找出一种满足的感觉,也努力使自己不再辛酸。
中午的时候郎安和于三先后回来了,蔡伯欣然前来,带了一包红纸裹着的布料做礼物。几个人忙着打扫了茅草屋,片刻间一个草房被布帘子隔成了两间,成了两个家庭。郎安下厨,在炉子上炒了两个菜。文儿一直没有动身,坐在里间的新搭成的铺上,一针一针精心缝她的白丝帕。那块丝绢是于三刚刚买回来的,同曾经的一样柔滑洁白。文儿的心很乱,每针下去都险些刺中手指。鞭炮在屋外的杨树枝上炸响之后,惊起了一窝刚安家不久的麻雀,也惊动的附近几户拉车的邻居。都是女人与孩子在家,好奇地张望了几眼。好事地过来看看,于三乐颠颠地赏酒。文儿木然地与于三并肩行礼,随着蔡伯几声公鸭嗓子的吆喝拜了天地。傻嫂子傻得连老爹也不认识了就直奔桌上几盘异香扑鼻的菜而去。之后文儿成了新娘子,坐在里间属于自己的铺上,而畔是郎安、于三、蔡伯几人行酒咀嚼的声音。
终于有个人掀帘子进来了,却是小露。她惊疑地问:“怎么?文儿姐,就要嫁人了么?”文儿低怨地说:“女人迟早要嫁人的,我是爹许给于三的。你今天不用伺候大太太么?”小露说:“大太太一早去了庙里进香,现在北边都打仗,她求佛祖保佑二少爷别到那边去呢。她去一天,我就偷空来看你。就走。”说着与文儿并肩坐下了,挽起她的手,无限惋惜地说:“你走得就是那么急,现在又这么急地嫁了。我还有心求大太太叫你回去呢。”文儿说:“我是没脸回去了。你在府里要多保重。如果找个好人家,也就嫁了吧。”小露不语。片刻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玉镯子来,塞到文儿手中,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随身只带了这个来,还算是比较金贵心爱的,姐姐留下吧。我先回了。晚了怕老爷会骂。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等姐姐有了小孩子,我也一定会来。”说着起身风也似地走了。文儿送至门口,没有出屋。小露出门时顺便看了于三一眼。于三正仰脸往嘴巴里灌酒,肮脏的脖子上长满了胡茬。她的心里翻了几个个,很不是滋味。
酒喝得到了量,于三流下了长长的泪水,先是拉着蔡泊细数悲惨穷途的家事,又是缠着郎安庆幸自己的艳福。唯一的一只粗瓷盘子打碎了,郎安既心疼又无奈。又听于三说今后拉车就是累死也甘心,他觉得妹子也算有了个坚实的依靠。再看自己的傻媳妇吃饱了,正卧在床上打鼾,面目虽然肮脏,却也肥壮,肚子一天天隆起来了。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一天能有个白胖的儿子。此刻他很想扑到爹的坟上去大哭一场。为自己的苦累和奔波。先前也写得一手好字的,但现在的一双手再也无法握笔了。
之后,于三带着醉意走进了新婚的洞房。文儿没有抬头看于三。没有羞涩和任何感觉。她只是看见了床头那块自己刚刚缝好的白色丝帕,如此洁白,如钰少爷铺下的写诗作画的纸;如钰少爷微微一笑露出的整齐的牙齿;如钰少爷修长的手指……钰少爷的一切一切都不属于自己,着全是命,全是上天的注定。她不懂什么是温存,但心里永远也抹不去钰少爷的音容笑貌,就象是钰少爷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她能感觉钰少爷的力气,那样的柔中带钢,钢中带柔。他的胸膛很单薄很瘦弱但又很坚实,即使是一瞬,她也感受得到。可是钰少爷那么高啊,那么遥不可及。于三的一切带给她的是一种痛,一种打击和凌辱,她难以抵抗,却别无选择,只能闭着眼睛幻想和盼望一切快点结束。
或许她知道,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没有权利选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