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刘盈(1)
向辟阳侯府的守卫道过谢,我一路小跑回到北宫。先去庭院转了一圈,之后径直来到画堂,打开暗道,穿过三重机关门,来到最深处的祭坛边。
密室内光线昏暗,只在四角各点了盏简陋的长明灯。那妖身披长衣,跪在巨大铜板上刻着繁琐的上古咒文,时不时咳嗽几声。破碎的声音回荡在四壁,久久不散。
“这么早就过来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我,随手将工具扔远,慵懒地坐在地上。
我默默将他散了满地的竹简敛到一处收拾整齐,同时回道:“据说……辟阳侯从燕国回来了。可我去辟阳侯府找他,他却不在。”
“当然了,毕竟是审食其,只要还有口气,回来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去长乐宫见皇后……”察觉到我面色不对,他安慰性地笑了笑,“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假装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别过脸去道:“辟阳侯去找母后应该是去商量如何应对燕王卢绾吧,毕竟燕王突然起兵造反很让人意外。”
“让人意外?”他轻笑两声,抬起沾了朱砂的笔朝我凌空一点,“审食其去燕国之前,卢绾一点动静都没有。为什么他一去,卢绾就立刻反了?”
我稍稍警觉起来:“你是说……是辟阳侯教唆燕王造反?!”
他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他可没这么大胆子。不过我听说,他这趟出使燕国,除了为刘邦迎卢绾入都朝见外,还替你母后送了一封信……”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大惊道:“你认为是我母后教唆燕王造反?这不可能!”
他倒是对我的否定毫不在意:“我也没指望你相信。”随意将沾满了灰尘和颜料的长袖挽起来,他云淡风轻地换了一个话题,“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唔……”刚要开口,想说的话却梗住了。
我到底该怎么告诉他宫里发生的事呢?
我迟疑着将袖中的木匣子拿了出来,在他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个手掌大的虫子,四脚朝天,已经死去多时。绒毛和牙齿长得吓人,漆黑的身子散发出令人不适的味道。
见到匣中之物,那妖的笑容凝固了,眯眼仔细端详。
“妖虫。却不是一般的妖虫。”他说罢,伸出两只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可怕的虫子,直接扔进火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识得这种虫子吗?”
他点了点头:“我用过这种虫子。”稍稍沉吟了一下,才补充道,“在以人炼妖的时候。”
心脏在胸腔内突突跳着,震耳欲聋,我仍旧强作镇定地解释给自己听:“也许……它还有别的用途?”
他叹了口气,回答得不置可否:“天下之大,我不否定有这种可能。”
“但是你没听说过?”
“这种虫毒性甚烈,成妖后妖气极重,代价也大。我所知的炼妖术法,只有引子中有人类时,才需要用到它。”
果然如此……我闭上双眼,压抑住从心底蔓延而出的悲凉。“蒯先生……你当年……为何要以人炼妖呢?这可是……有违天理的事啊。”
“天理?是人理吧。”他毫不动容地耸了耸肩,“因为我是妖,所以在我看来,人类的生命和飞鸟走兽无甚区别。一个陌生人或生或死,不是如你想象那般要紧的事。”
我摇了摇头,坐在旁边看他用兔毫沾饱了朱砂,认真填平铜板上刻画出来的沟壑,情绪十分低落:“抱歉,这我不能认同。”
“你是人类,自然不认同我的道理。”这样说着,手中的笔却是一顿,“不过,你排斥它也没有错。以人炼妖风险很大,即使是我,也必须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但愿这次的炼妖之人有所觉悟才好。”
连他都觉得有风险,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会有多危险?”
他撇了撇嘴:“我没失败过,所以还没见过文卷中记载的「人类入魔」那副景象……也不想见到。”
闻言,我再也按耐不住,站起身道:“我果然不能坐视不管!”
“这么做只会害了你自己。即使有你母后当后盾,太过任性也会出事……”说到一半,笔从他手中滑落,溅了一地鲜红。他用双手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流出的鲜血滴落到铜板上,沿着沟壑流淌,逐渐和朱砂融在了一起。
我加紧两步上前,扶住了他险些跌倒的身体。像往常一样搀着他下了祭坛,来到阴影处的暗门前,打开机关。一股寒风从冰室流出,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这回,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抓紧了我的衣袖,似乎还有话未及说完。
我耐心地等待他调整好呼吸,听他断断续续对我说道:“听我的……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难……就去……找留侯……”
我猝然一惊:“留侯?他不是……”
不容我再多询问,他已经推开我独自进入冰室,将机关关闭。厚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那对面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为什么他要我去找留侯?怀着这样的疑问,我走出了密室。
距离留侯被擒,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虽然具体情况鲜有人知,但从关押他的地方不在长安狱,而是长乐宫深处最隐蔽的地牢中,就能看出他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那处地牢的防守可谓严密至极,除了皇帝和皇后亲命之人,其他人连接近都会被判刑,我根本不可能进得去。
好在,我还没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难,所以这个问题暂时不考虑也无妨。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劝说父皇停止以人炼妖的恶行。
恶行的苗头,是从两个月之前,父皇征讨英布回来开始的。无故失踪的人最早只是囚犯,后来变为宫女宦官,最后,连附近的村民都大量不见了踪影。我问了出狱后的萧相国,得到的却是含糊不清的答复。而且在问过之后,不知为何,我就被禁止出城了。直到身边的小宦官将那只妖虫交给我,我才逐渐察觉到真相。
我是太子,当然不可以对此不管不问。而今日,正巧是父皇检查我骑射功课的日子,我必须借机向他劝谏。下定决心后,我回房将戎装穿戴整齐,立刻驾马前往上林苑。
起初,我并未多想,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劝谏而已。在狩猎之后,领赏之际,看似随意提出的谏言,不该有多大危险。而且我劝谏的内容,显然是正确的。
直至我见到父皇突然僵直在座位上,面色变得灰白,见到母后哭倒在地为我求情的样子,才意识到,我也许惹祸了。
可我还是拼尽全力直起身子跪在他面前,没有谢罪也没有讨饶。我在等他的答复。
结果他对我说的是:“盈儿,你为什么带着箭?你要做什么?”
我被他的问题惊得呆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为什么带着箭!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之后的场面混乱至极,混乱得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父皇似乎一直在喊着什么,很快就簇拥上来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我背后的箭袋卸下来远远扔开,之后母后扑到我面前,在我脸上狠狠掴了一掌。
那日过后,我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这期间,我一直在想,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使再次沐浴在阳光中,我心底的阴霾也没有散去。也许,再也不会散去了。
发生改变的也不只是我。自那之后,父皇看我的眼神中就多了一分警惕。所以当母后慌乱地告诉我,父皇打算废掉我这个太子,改立如意继承皇位时,我丝毫不意外,甚至没放在心上。
禁闭令早已解除,我却依然不愿离开画堂。即使破例走到院落中,也只是在石桌上摆上一盘棋,自己同自己对弈,从日出坐到日落。既然在父皇眼中我已经从儿子变为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敌人。那么即使保住了太子之位,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就此作罢,被父皇发配到远方,至少落得自在。
一直以来,总以为父皇是因为过于忙碌,才无暇理会我和母后。原来,即使是父子亲情,相隔久了,也会淡薄如斯。
但母后的想法显然与我不同,她可不是那种自甘落寞的人。废太子风波期间,她使尽了万千手段,暗中买通父皇近臣,指派满朝文武为我说情。可是搬出礼法条文严厉指责也好,声泪俱下地劝也罢,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最终,无计可施之下,她只得亲自来到我府,找蒯彻商谈。
商谈的结果,是我获得了特许,前往长乐宫地牢,与留侯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