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张辟疆
代国冻土之上,青龙暗下决心要消弭杀戮。
齐国乱石之间,白虎孤注一掷要矫正善恶。
岐山之巅,朱雀之光在默默流转,而后向空中飘散而去。
我指向那光芒飘去的地方,触手可及的乌云间,天火与玄武的光束相撞,声响震撼着千里之外的人心。我指给身旁的人看。
“你认为那妖可以拯救这个世道吗?”
身旁的老友在笑了,和很多年以前每次抚完琴后一样,是那种带着忧愁的笑。让人看了,就会觉得他可能根本不知何为真正的笑。
“要怎样才能拯救得了?毕竟每个人的心愿都是不同的啊。”
直耸入云的山峰从当中裂开,轰然崩塌。云际间火色骤然一闪,如暴怒一般霎时将荒野染红。烈焰扑面而来,火光映在老友几近透明的脸上,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也要与之融为一体。
“即使化解了一次,也无法避免以后的灾难。你觉得这样,也算是拯救吗?”
内心隐隐揪痛了一下。我知他一向是悲观的,不只是他,这世上有无数像他一般悲观的人。这些人的悲观并非平白无故,是因为他们败过,即使拼尽全力,耗尽毕生心血仍是败了。要拯救这种对世道的悲观,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一人一世能完成的。可是……
“弃?”他轻声唤我,也许是那只过于冰冷的手被我握得疼了。我回过神来,微微笑道:“要和我打个赌吗?”
“要赌什么?”他疑惑道。
“赌那妖的「光」,可以存在多久。”
就算是败过,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些曾经一心追求过的事物,不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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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梦了。
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内容混沌不清,梦中的人也全然陌生。但总有一种感觉,那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当初的坚持和放弃都不再重要,只余下一点点伤感。
醒来的时候,正值日上三更。屋外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我走到庭院正中,静静地抬头望天,听树间鸟儿鸣叫。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十分不真实,我快步走出院门,想要找到一个熟识的人。
穿过廊道,经大堂来到府门前,又沿东厢绕到后院。陈丞相不在,兄长也不在。几乎是转遍了整个曲逆侯府,才有打扫庭院的小厮告诉我,一个时辰前在后书房见过陈买。
我赶忙来到后书房,却只见铺了满案的书卷,屋内一个人也没有。
我径自坐到空落的席子上,拿起那个话总是不多的人看到一半的书卷,感受着竹简边缘残留的手指余温。忽然之间,头脑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
我扑倒在地,大声痛哭。其实我不确定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难过,也许是梦中的老友,也许是某个虚无缥缈的人。
我哭得涕泗横流,头晕眼花,一直到有人抱住了我,将我的头按在怀里,我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辟疆,辟疆?你怎么了?”
我恍惚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睁眼看到一双遍布伤痕的手正在为我擦拭泪水。迷迷糊糊抬起头,才发现是陈买一直在唤我的名字。他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醒的?出了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心中慌乱得不行。“兄长呢?丞相呢?他们去了哪里?”强烈的不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盯着他的脸急切地寻求答案,莫非……莫非……
陈买按住我的肩膀,安慰我道:“辟疆,镇定点。你兄长平安得很,他和我父侯都回到长安了,现在在朝内处理要务。你也许记不得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朝中非常乱,你先不要进宫。再过一阵就好……”
即使过了及冠之年,因我身体总是不好,偶尔还会长时间失去意识,陈买仍是习惯把我当孩子对待。我用袖子将眼泪擦干,轻声问他道:“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有一个月了。”
我呆愣了一下,有这么久了?也对,乌云都散去了,阳光照回人间,溪水跳跃流转,鸟儿们也重新开始欢唱了。
“那劫难……”
“嗯,劫难总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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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曰:
——八年七月辛巳,高后崩于齐。诸吕因无主自乱,为大臣所诛。是时妖物现,天火起。幸得北方有仙人生,息天火于恒山之巅,天下遂平。次年迎天子于代。
阅后,新任天子刘恒当着我的面将记录这句话的竹简仔细择出,同青龙令牌一起锁入深宫,并下令命负责记史的陆贾重新撰写该段。
——八年七月辛巳,高后崩。诸吕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次年迎天子于代。
跨越数千年的一场天人之战,在史书中连一笔也未能留下。也许这样做是对的。天降灾祸,原本就是人心动乱导致。就让后人相信这十数年的战争纷乱仅仅来自几个诸侯反臣的一时思变,也并无不妥。毕竟仅凭寥寥几个人,就能通过窃取上天之力颠覆世间,这种事散播出去,一旦被有野心的人探寻到方法,可能会造成无法想象的危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为天子,他刘恒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刘氏江山的命运,曾被几个妖灵左右。
让怪力乱神全部归于尘土,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刘恒这样对我说道。我应该同意他的看法。可是……
手握他交予我的半块玄武令牌,我什么也没说。未尽人臣之礼跪下谢恩,也未对刚刚听到的金口玉言做出反应,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视线停留在大殿一侧的烛台上,高居于皇座之上的人说话时略带惋惜的表情,我一点也不想看到。
见我一直没有回应,他说着说着也没了趣味。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缓缓开口:“这场祸及整个中原的灾难,你觉得人们可以轻易忘掉吗?”
烛火摇曳,让君主的影子映到身后的屏风上,辨不清是谁。十二条冕旒相互碰撞,发出乏味的声音。“会忘掉的。只需不到百年的时间,等到你、我以及经历过劫难的人都成为过去,这件事就会被人们淡忘。”
我知道他是对的。和之前几位皇帝不同,我面前这位年轻天子,语气中没有丝毫自满或是悲伤,只有坚定,他对于自己的信念十分坚定。
“重要的不是让世人记住这一切,而是要向那些离开的人证明,他们曾经的付出没有白费。”
不,那份信念不仅仅属于他自己。那是由数代人传承下来的,以后,也不知还能再传承多久。
那是想要救世的信念。
我这才将目光移向他,微微一笑。面朝这位令人敬佩的君主深深一揖,起身欲退。
年轻的君主唤住了我,犹豫着问道:“辟疆,你真的不打算留下?你的能力不亚于任何人,若你愿意留在朝中,本可以……”
“陛下。”我毕恭毕敬地打断了他的话,“疆为少帝侍中,少帝已废,疆自然无法继续留在朝中。”
他似是倦得很了,用手支着额头,叹道:“是无法,还是不愿?你名为辟疆,却不愿意为国家开辟疆土,教化万民吗?”
我礼貌地再拜道:“昔年吾兄年龄尚幼,为我取名辟疆,却不知辟疆本是天子之号,我实在担当不起。从此,我便改名为「辟强」,可好?”
“辟强?什么意思?”
“陛下并非高祖,我也不是留侯。请陛下,莫要「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