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魔棺摄魂魄 机杼济苍生
深夜,司锦号浣丝坊
贡布如约而至,推开院门,只见司闵善已经在院子里面等候他了。
他尾随司闵善顺石阶而下,一进地库便被一股奇特的香味包裹住,正是当年那个汉人打开伏藏门时的味道!
地库里面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当日他带来的那具阴沉木棺材就停放在地库中间,是空气里那奇特香味的来源。
司闵善在阴沉木棺旁边坐下,闪烁不定的灯火照耀下,他面孔发红,眼睛里跳动着两点诡异的火苗,激动地喃喃自语:
“我儿就在这里面等着你哪,他临走时说过,一别三年后他会身被圣袍归来......”
贡布望着司闵善的举止,知道他的癫狂与这奇特的香味有关,以袖掩鼻说:
“这棺木有古怪,不要再靠近了!我们出去说。”
司闵善突然站起身来拉贡布,急切地说:
“你来看!你来看看!他还活着,就等着你作法帮他借尸还魂!”
贡布一撤身,司闵善扑了个空。
“我不会什么借尸还魂之术!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是中了邪魔了!”
“你说什么?你不会?!”司闵善一声厉喝,双眼圆睁,面貌狰狞,“你不能让我儿起死回生,那你就别想娶我的女儿!”
看贡布僵在原地,司闵善的声音突然转为恳切哀求:
“你来看,来看啊!我儿就在这里!他生前说过的,你就是那个‘贵人’!你定可以帮他的!”
司闵善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推阴沉木的棺盖,额上青筋暴露,用尽了全力也不能推动分毫。
贡布在一旁看不过眼,上前双手扶住棺盖,沉身用力,只听“嘎嘎嘎”响,棺盖被缓缓推开,那股浓烈的奇特香味扑面而来,贡布忙扭头屏息,只听得司闵善在旁边哭喊起来:
“儿啊!爹爹来看你了!”
贡布转过头来,只见司闵善趴在棺木上冲着里面哭喊,他探头往棺内看,昏暗的光线下,里面躺着一个人,正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年轻汉人,面目如生,似乎马上就会睁开眼一般。
贡布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难道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一念及此,心中一凛,立刻闭目收心,只觉周围妖孽横生,勾魂摄魄!忙默念大黑天心咒驱逐妖魔!
待到明台清净再睁眼看时,棺木内赫然是一具早已腐坏黢黑的尸首!
司锦号浣丝坊
司闵善如今是越来越反常了,跟家里人说要“清修”,整日整夜地呆在浣丝坊里,不许人打扰。号里有事去请,只能站在院门外高声通报,他听到会出来回复,下人仆妇送餐饭,只能送到院门口,家人去探望,也被他再三推辞告诫不要打扰。像前几日吴家上门请期的大日子,他勉勉强强地出来应客,两颊深陷,魂不守舍,形貌萎靡,打扮随意,举止失礼。
青竹知道这浣丝坊内有古怪,爹爹怕是被什么邪门妖术蛊惑了,自己在无人时劝导,他听得不耐烦,忽然变脸道:
“你别絮叨这许多,只管安心嫁人去,反正你兄长就要回来了!”
司青竹一听父亲这话,心下大惊,父亲竟是把此事当真了?!
“爹爹!女儿先前以为爹爹是思念兄长过度,才愿意全力相帮慰藉,可起死回生这种事情,怎可当真?爹爹从哪里听来这种邪术?莫不是那贡布?”
“你一个女儿家,有多少见识?!居然训诫起为父我来!一口一个邪术,你不信就算了,切莫坏了我的大事,反正秋后你就要出嫁,自此司家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
司青竹从未见过爹爹这样无情,这些话字字锥心,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爹爹也不安慰她,闭门而去。
看着紧闭的院门,青竹知道,那绝不是当初疼爱子女,治家有方,精明练达的爹爹!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司闵善不但接受了贡布的提亲,还听了他的话从浣丝坊里搬出来,整个人日渐清明,又开始亲自打理号里的生意了!一家人都在庆幸,对贡布的态度也转变了许多,母亲只是不准贡布与红莲单独相处,但凡二人要碰面,必得有个人在一旁,免得落下话柄。
司锦号内宅
贡布来辞行,要出一趟远门,司闵善看起来迫不及待,红莲听了无奈忧心。
司闵善想到他终于答应助自己成事,又想到那冠绝天下的织锦指日可待,父子重逢有期……心情大好,忍不住又想去地库与儿子倾吐心声,来到浣丝坊门口,看到门上贡布临走时贴的一道符咒,他的警告言犹在耳:“不可再靠近那阴沉木棺,否则,所谋所想都会成空!”
司闵善犹豫再三,还是转身离开了。
五月司锦号各机坊秦家铺子
天气渐渐炎热,司锦号各机坊也火热起来。
青竹日日出入各个机坊间,从旁了解他们打算如何织这“六合大神锦”,收获颇多。
各机坊都想从大小姐这里打听别的机坊的消息,“比武会织造局的哪位大人来评定?”“四大坊哪些大师傅来观赛?”“当家的属意什么样式......”可惜大小姐口风甚严。
这些日子看下来,单论纹样设计,吴师父到底技高一筹,到时候真要织这“六神大合锦”,非得请吴师父“点意匠”不可。若论机织手艺,她最看好秦师父家那个姓李的大徒弟。此刻她坐在一旁,听他力主用蓝底青白三色,“浮长短”手法织锦,那份过人的胆识气概,令她印象深刻。
正听得入神,身旁传来轻轻地“呵呵”笑声。她转头一看,五宝不知在她身边站了多久,手里托着给她端的茶水,一脸崇拜地听着前面议论的师傅师兄们。
青竹看他手里的托盘越来越斜,茶盅眼看就要滑落,轻轻咳嗽了一声。
五宝一个机灵,忙稳住托盘,“大小姐请吃茶!”
青竹笑着接过茶盅,问他如今学得如何?比武会上有没有把握。
五宝挠着头,在青竹身旁蹲下来,笑嘻嘻地答道:“倒是天天练的嘛,不晓得比别个如何。”
“那你师父和师兄没有说你好不好?”
“他们忙织锦大事的嘛!我拿不拿第一不打紧,有王师傅李师兄,我们家一定是‘大王’!”五宝骄傲地挺了挺胸。
“你心气还蛮高的嘛!”
五宝一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青竹觉得五宝蛮逗人喜欢。心想这个娃儿虽然身体瘦小,但心性单纯,专注好学,又吃得苦,是个好织匠苗子。
“有的人天生就是吃织锦这碗饭的,比如李师兄!”五宝在旁边看着师兄丢梭的手法样式,揣摩着他那个角度,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但是到了自己练习的时候,就是不成,师傅也说他不成,他就有些泄气。
青竹来坊里,看见他在角落里对着一架闲置的小花楼织机练习丢梭,反反复复地做动作,就问他“我看你是在模仿你李师兄‘大开门’的动作哦?”
五宝不好意思,“大小姐莫笑话,我都练好久喽,师父说学得不像,比不得李师兄的一只手。”
“你李师兄个子高,手又长,大开门转得开,你没有他那个条件,怕是不好学。”
“大小姐你说的是,怎么办?我也不晓得还能不能长个子。”五宝有些泄气
“也不能指着个子长起来......凭空练没意义,只有真上了织机,才知道什么动作是自己用得顺手的,无非就是提经挑纬送梭子,熟练了就有最适合自己的动作!”
“大小姐说得是,我师父也说等我三年后可以上机了再练不迟,是我自己心太急喽。”
隔了几天,师娘让五宝以后挑完水就去大号那边帮忙打下手,等他过去才晓得,是去大号织素缎。司锦号不请大师傅,织锦活计分发给六个机坊,总账房、库房负责发单验货。司锦号里最好的织机只用于织御锦,由比武会胜出的师傅和学徒共同操作,同时领大号和机坊两份工钱。其他的普通织机和机工专织素缎。
素缎是平民百姓用的,价格便宜,也有专门绣花的作坊买回去挑绣花纹图案,不管怎样,织出来的花色才叫“锦”,绣上去的就差远了,素缎利薄但销量大,大号里的机工一日不得闲,工钱却不多,赚的是辛苦钱。司家有织御锦的金字招牌,还不放过这寻常百姓日用的素缎生意,在同行眼里是“猫胡子上的饭也不放过”“大钱小钱一把抓”,但却是司家几辈子传下来的生意经:生意有大小,主顾无贵贱,百姓手里的铜板,才是细水长流的正财!
只有在这里,五宝才能上织机。
“你回去不要跟别人讲,包括你师父师娘,自己好好练就行。”青竹嘱咐他,五宝频频点头,他晓得自己是命好碰到“贵人”了!
司锦号机坊
一个伙计把五宝领进机坊,指着最里面的一台,“喏!那一张是你的。”
一架普通的竹木织机,只有 8片地综,60片花综,每片综由一块踏板控制,只需一个人手上投梭,脚下踩踏板完成,大概是很久没有人用了,积满了灰尘,部件上残存的丝线发黄,铁梭子生锈,脚下踏板踩起来生涩......不管怎么说,这台织机是他江五宝的了!想到这里,他对眼前的织机产生了“老母鸡护鸡崽”般的感情,仿佛是看到自己玩了一身泥巴回来的“孩子”,要赶紧地把它洗净抹干,变回那个白净喷香的聪明样!
五宝马上动手收拾起来,织机不能用水擦洗,只能用拧干的湿抹布擦拭,木制部件必须用桐油保养,等他仔细检查下来才发现:糟糕!综框是坏的!
一套综框是织造的关键,制作综丝和综框又叫“打瓢子”,是一门不易为人知的手艺。织锦行当里没有专门打瓢子的师傅,这门技艺都包含在织机装造的过程里头,装织机的师傅负责打瓢子,一做好就用一辈子,除非综框必须要换新的才去请装造的工匠来打,正是由于一副综框做好要用很久,很少换,所以会打瓢子的织工很少,而且有这门手艺的师傅,观念守旧,也不愿意教别人,宁愿帮别人打瓢子,也不肯示范给人看。
五宝看着坏了的综框傻眼了!回头找带他进来的伙计,早就没了人影子!其他织工人人低头忙着做活计,也不好上去打扰,直到吃晌午,大伙停了手上的活计,他才凑过去打听该去哪里请师傅来帮忙“打瓢子”。
饭桌上人人低着头扒拉饭,没有人理他。吃完饭,大家伙一个个抹抹嘴站起来走掉,只剩一个年纪跟自己相仿,尖头小脸的织工在收碗,五宝忙站起来说:“师兄,我来我来!”
那人一双小眼睛瞟了五宝一眼,放下碗转身走了,其他织工打趣那人“林虾子如今有徒弟喽,可以闲起耍喽!”
五宝才知道那个小个子姓“林”,估计自己来之前这些杂事都是这位小林师兄在做,坊里有个老师傅看不过眼,指点他说樊师父铺子上的“老胡”是个好手,让他去请来帮忙打瓢子,“你备上酒去请,老胡是个酒鬼!有酒才请得动。”
五宝哪有钱打酒哦!
青莲街府河边
五宝来到樊师父家想碰碰运气,“请问胡师傅在不在?”里头的人疑惑,“哪个胡师傅?”
五宝说自己是大号工坊的人,来请胡师傅帮忙打瓢子,旁边有人说:“糊涂虫!”,那人恍然大悟,指点五宝去屋子对面的河边去找,“睡在河边树底下那个人就是。”
五宝出门沿着河边走,果然看见前面柳树下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一股酒气,鼾声如雷,五宝走近地上那人,只见他用一只胳膊遮着脸,太阳照着他两只脚,脚上只剩一只鞋。
老胡这一觉睡得舒服!直到口干舌燥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望见头顶上有一个人影。
“胡师傅你醒了哦!”五宝笑咪咪地蹲下来,这大中午,他替老胡挡着日头也累了。
五宝給老胡端来一碗水,老胡昨夜酒醉丢在河边的一只鞋子他也找回来了,就这么着,虽然没有钱,也请到了司锦号从前最好的机匠来帮自己打瓢子。
司锦号机坊
胡师傅说第二日早上过来,五宝在门口左望右望,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见他扛着一卷材料慢悠悠地走过来,忙冲上去接下老胡手里的材料把他让进机坊院子。二人进门见饭已经摆上桌了,五宝嘴里说着“师兄挤挤哈!”把小林师兄的位子推开,气的小林翻白眼小声骂。
有人站起来跟老胡打招呼,老胡也不理人家,自顾自地往里头走,边走边问:“机子在哪里?”
五宝把老胡引进机坊最里面,老胡过来看五宝的“花腰机”,叹了一口气,从前自己手里不晓得装过多少抬大花楼织机,如今只能来给这种老古董打瓢子,不过这老旧竹木腰织机倒是被擦洗得容光焕发,每一个部件都用桐油保养过。
五宝这时折头到院子里的饭桌前,盛了满满一碗饭,不顾所有人的白眼和呵斥,把桌子上的菜拣了许多在碗里头,堆得尖尖的,跑着给老胡端过来。
“胡师傅你先坐起慢慢吃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台子上,打开来,里面是麻辣牛肉。
老胡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放下碗抹抹嘴,抬眼瞟了五宝一眼,这个伢子正满心爱惜地望着他的织机,他不忍心打击五宝,只是说:
“司锦号居然还有这种老家伙,这个织啥子?腰带么?”
“不管大小,都可以投梭了噻!”五宝两只眼睛放光。
乘着织工门在外面吃完午饭休息的工夫,老胡开始干活,也没有支开五宝。
他先将三条细竹签合在一起,外面裹上柔软的白纸做成两根又细又韧的龙骨备用,接着插榫、穿榫作了几个方框架子,把坏了的综框替换下来,凑成一套十二个完整的综框模子。
开始挽综丝了,他把龙骨绑到综框片上,用综丝密密地缠起。
“要这样把每根综丝均匀牢固地系在龙骨上,才带着综丝上下动,若是大花楼织机,每一个综框上至少要系四百八十根丝!你这个么,简单多喽!”老胡边打边说
“打瓢子要瓢面的每根综丝中间不能有结头,不然会影响经线在综框里头上下运动,但是又不可能不打结头,只有把结头弄到这龙骨上,喏!你看,就是这儿!看见没得?”
“哦哦!看到喽!”五宝凑过来仔细瞧
“挽综丝头一遍好打,第二遍就要对应套起,综丝左右不能越位,你来试试我瞧瞧!”老胡把手里的活计递给五宝,手把手地教他。
第二天,综丝挽好了,五宝看着老胡把龙骨嵌到综框里面。综框两边有木头,中间是木头条子,龙骨要穿到两个挡头上去,这样一个完整的综框就出来了。
第三天,开始穿经,穿甲经和乙经,老胡问五宝:“你想织正儿八经的缎面么?”
五宝嘿嘿一笑,说:“当然喽!”
老胡想了想,把幅宽定成二尺。穿经线时,把甲经乙经拿起来,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一根根穿到综眼里边。
五宝看老胡穿了一阵手开始抖,不停揉眼睛,就说:
“胡师傅,你在旁边看起我穿。”
接过老胡手里的经线,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熟练地分经,穿四根甲经,加一根乙经。老胡看他手指细长灵活,引线穿过综眼的时候干净利落,笑道:
“没想到你娃儿看起来又干又瘦,手上有点子力气的嘛!这下好了,要我一个人穿,快得话也要两三天呢!”
五宝呵呵笑着回应,手眼不敢脱离综眼,一下一下地将九千六百根甲经,两千多根乙经穿到筘里面。
前前后后用了五天,五宝终于有了一台“新”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