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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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摩拳擦掌

随喜才将礼物送至公主府,永安公主便亲自来到宫中致谢。玄懿法师早预备下美味佳肴,等候永安公主到来,亲自到宫门迎接,接入清芷水榭,延之上坐。

玄懿法师见永安公主拄着的正是她所赠的沉香拐,手持他所赠的迦南念珠,微笑道:“姑祖母,我挑选的物件可还合意?”

永安公主浑身绮罗,一头银发上簪着珠翠鲜花,笑道:“岂止合意?难为……”

她笑着张了张嘴,笑道:“我老了,总不记得法师法号,只记得法师小名。”

玄懿法师一笑,若春日之花:“姑祖母唤我小名就好。”

永安公主也笑了:“难为子房还记挂我这一把老骨头,时常送些稀奇物件来,比我那几个儿孙强上百倍!”

“我年幼时居住在靖善寺求学,只有姑祖母时常来寺中看望,嘘寒问暖,姑祖母待我如嫡亲孙女一般。我得了好东西,如何能不孝敬?”

这一番话勾起永安公主遥远的记忆,她微笑道:“那时你姑母已经出家,家里都没有几个懂谛法的可心人儿陪我说话,否则我也懒怠出门!靖善寺是咱们国寺,回回我去总能遇到几个朋友,大家一起听大师讲法,看看戏场,说说儿女孙辈,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你年纪轻,身子又弱,你父母远在迢吴,虽然有藩邸在京,那些做下人的哪里就能考虑周全了?你父亲总托我有去靖善寺时多看顾看顾你,咱们原是一家子人,就是你父亲不说,我也要来看你,何况侄儿相求呢?

“说起来,你父亲真是疼你:你或许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身上总起疹子,四处寻医问药。后来听说有位法师能治,法师给你开了药,又叫你在哪个温泉池子里泡澡。后来治好了,你父亲还围起了那池子,造了一座寺庙,年年供着香火。”

玄懿法师点点头,道:“我知道的。今日怎么不见慈仁师太?”

慈仁师太是永安公主的女儿,孩提之年就出家为尼,她所居住的慈仁寺还是先帝所营造。

“慈仁那丫头病了,不敢见风。”

“可曾请大夫看过?”

“看过了,只说是着凉了,不妨碍。倒是子房近来可好?我怎么恍惚听见谁说子房受伤了?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玄懿法师微笑摇头:“不妨碍,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永安公主叹道:“你这丫头,跟你祖母一个脾气,一味只会逞强。外头都说你的琵琶骨被穿了,咱们家是习武的,我如何不知纵有良医,若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如何能恢复?咱们皇室倒是有千年续断膏,可即便用上那药,辅以绝佳内功修炼,也要个四五年的功夫!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小子竟然对你如此不敬!”

永安公主越说越气,身子都有些颤抖。

玄懿法师连忙拉起永安公主的手,轻抚她后背,柔声道:“原是我自己要与人动手的,既是动手,便要愿赌服输不是?比武过招,哪有不受伤的?”

“我想起来了,人传说是夏家那小子干的!你祖母的外甥孙!从前我在靖善寺见过!总在你身边晃悠,有些口吃的。”

玄懿法师摇摇头,道:“那个是仲家的郎君,夏世子是另一个。”

“哦,是那个戴金麒麟的小子吧?都是打小儿一块长大的,下手忒黑了!从前我见他是个温良正经人,一双眼珠子不大不小,黑漆漆的,统共只有一个你,彼时我心里想着:有这两个青年才俊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谁成想竟变得这么坏!”

永安公主又追问道:“夏家那小子难道练了什么邪派武功,以致于被腐蚀了心智?”

“邪派武功?”

“天地万物皆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武功之正邪固然由使用者之行事所分,但两者修习的内功也是南辕北辙。譬如你修炼的是皇室正统内功,讲究踏踏实实,修炼得极慢。然功力纯正和平,内功修习得越深,对自己的益处越大。而邪派的内功却能够速成,伤人于无声无息之瞬,招招致残。若是功力尚浅还好,功力越强就越容易走火入魔,伤及自身。”

玄懿法师听了,才明白永安公主所指,摇头道:“夏世子修炼的内功是圣王玄功,讲究内圣外王,不是邪派武功。”

永安公主连连冷笑:“犯上作乱、打破秩序之人算什么内圣外王?”

永安公主又问:“那他如何能胜你?你所练之内功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名列前茅,你又学的是宵明剑法,此剑法集谛教剑法和皇室剑法之长,最是遇强则强。宗室之中已无人武功在你之上,夏家小子如何能一招就制服你?他籍籍无名,却武功大涨,若说没有修炼什么邪气速成的武功,我断不相信。且夏家家传的是刀法,他却用剑,必然是另外拜师了。”

“夏世子的确另有师父,他名声不显只因不好张扬。”

“那他师承哪门哪派?”

“漠北的诡派。”

“隐居漠北,外人难觅踪迹诡派?当今之世,这一门居然仍在?”永安公主有些吃惊,“这一门的祖师爷本是中原人,听说他的先祖也是武将,因为战争避居漠北。世人只知这一门位于漠北,却不知其确切所在,亦不知其之名,故称为‘诡派’。这一派是以擅长兵法出名的,其门许多弟子出师之后都会就近参军入伍,戍卫边疆。只是他们从不彰显自己的师门,只有他们彼此之间知晓,朝廷屡次想嘉奖这一门派都勘查无迹,最后不了了之。时间久了,世人都不免怀疑这一门派是否存在。没想到夏家小子居然是诡派弟子,他是如何拜入诡派的?”

“夏世子少年时在三辅之地游侠,偶遇下山云游的他尊师,他尊师对他一见如故,就邀请他加入诡派。诡派不让朝廷寻找,也是避免为猃狁所知。朝廷尊敬诡派,猃狁畏惧诡派,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永安公主点点头,道:“这么说就通了。难得夏家小子吃得了这个苦,到漠北去。我曾听说诡派剑法攻守兼备,乃是速度、力量与准确的完美契合。宵明剑法虽不及诡派剑法雄浑,然奇巧之处则有过之而不及。两派剑法齐名,输给他,倒不冤。只是高手过招,点到即止,他这般辣手,实在不堪!”

“他伤我那一剑所用的是诡派剑法中的‘穿杨剑’,一旦发动,对战者难以躲避。”

永安公主有些吃惊,道:“竟然是那一招,看来这小子是得到了诡派剑法的真传了!”

“不愿过多纠缠,一招定胜负。诡派剑法意在作战杀敌,驱除鞑虏,而宵明剑法毕竟融合了谛教武功,慈悲为怀,意在制服敌人,只诛奸邪。悲鸿剑本是一把不杀人之剑。女子之气力难及男子,招式意在以巧降力,以奇制胜,所以能遇强则强。”

永安公主叹气道:“我是心疼你一身武功,就这样被……”

正说话间,第一道菜上来,是牛乳蒸羊羔。

永安公主口中念了一声佛,道:“法师还记挂我们老家伙吃这个,真是有心了。”说着示意了一眼侍女,那侍女端上两瓶清露来,弦歌接了。

永安公主道:“本来想带点清柠糕来的,你素来爱吃,但我想着你才受了重伤,事务又繁杂,心里必然苦得很,再不能吃这些收敛之物。所以带了两瓶玫瑰清露来,最能疏肝解郁。”

玄懿法师心下感动,欠身道:“多谢姑祖母惠赠。”

永安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我老了,帮不上你们年轻人什么忙,也只能体谅你们的辛苦了!你这丫头最是有孝心,皇族上上下下谁不说你好?武帝传下来的后人里,第一代就剩下我了,重孙辈里你是第一人,就是你那两个兄弟也不如你出息!我也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扛一个家,知道有多辛苦。我好歹还有子女,还有公主府的属官帮衬,而你一个小女孩肩上却是半个国家,如何不辛苦?”

玄懿法师听了,没有说什么,倒是弦歌和兰若听着红了眼眶。

永安公主看了一眼弦歌,道:“子房如今受了重伤,身边只有一个弦歌,我担心你的安全。可有再调一些女侍卫?”

玄懿法师摇头道:“不曾再调。”

“若要武婢,大可管你荟叔要,他身边多得是。他若舍不得,你只管找我,看我怎么收拾这小子。话说你可知你荟叔最近在忙什么?他总不在京城,我每每遇见他娘问起,他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荟叔一向洒脱自如,我又如何知道他所经营?不过我知道荟叔前日已经回京了,难道不曾去拜见姑祖母?”

“虞荟这混账东西!回京了也不来见我!他娘总是和我说这孩子不着家,让我帮着教训他!”永安公主将那沉香拐往地上一顿,斥道:“恣肆无忌!你父亲顾念手足之情,对他一再宽恕,我这做姑姑的却决不原谅!见一次就用这拐杖打他一次!”

“教训小辈事小,姑祖母切莫为此气坏了身子。姑祖母的福气还在后头呢!”玄懿法师一面微笑应答,一面往酒樽内斟酒,又将酒樽放置在小火炉上温酒。

永安公主笑得像个孩子:“子房,给自己也温一盏吧,你尽管吃,没人知道。”

永安公主抬头见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叹道:“如此好雪,不可不闻琴声!”

兰若笑应道:“法师早让人远远备下了。”

说话间,便有泠泠琴声借着水音传来。

永安公主接过温好的酒,听着琴声,缓缓啜了一口,道:“你父亲他们还小时,总爱对雪攒局作诗,可是谁也作不赢你父亲。也是你有本事,你父母才放心将这大任交给你。”

“我本出家之人,至尊抬爱令我抚养燕王。等明日之事毕,我就回靖善寺去了。正巧明日择君会议还得请姑祖母相助。”

“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但凭吩咐。只是择君之事,我一老妪如何能置喙?”

“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姑祖母有话可说。”

且说经济听兄长熙载说父亲找他,急忙忙来到夏本大帐,见帐中父亲正与几个谋士商议,只得在帐外等候。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的,经济可以用坐立难安来形容了,一时恨不得取下白玉弓射箭,一时恨不得叫人牵马过来,绕着大营奔上一圈。每当想动手,想张嘴时,他都极力克制,只能抖抖腿。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一动,谋士们鱼贯而出,行谧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二郎久等了,快请进。”行谧向经济微笑。

经济如获大赦,一下就蹿入帐中,帐中只有夏本一人。

夏本将宽厚的手掌按在经济肩上,细细叮嘱:“你拿着为父书信,进京一趟,亲自到梁王府拜见,请梁王和邵王商议大事。记得,让他们二人于三曲中挑选一处所在。”

三曲这等人员混杂、灯红酒绿之所,最适合掩护。夏本从前也偶有去那里讨论要事。

经济见父亲这样郑重其事,从前在泽平郡安于县与父亲并肩作战、深受信任的感觉又回来了,心中十分激动。

现在能有什么大事要商议?一准是与明日要召开的御前择君会议有关!但他转念一想,发现了不解之处。

“梁王?虞荟?那可是皇室第一纨绔、京都混世魔王啊!从前只要有哪位王孙公子身上挂了彩、缺了牙,问都不用问,准是梁王干的!爹找他商量大事?”

夏本听了就笑:“呦!连你都知道!”

“那可不?梁王的恶名是经久不衰……”

经济如何没听说过梁王虞荟的名声?他们这些贵族子弟都有上街游侠的经历,虽名为“游侠”但其实更多的是执剑决斗。

经济也无法免俗,少年时期跨起家中祖传的一张玉弓,上街加入这种属于男孩的“过家家”。

他们“游侠”之间也会口口相传着前人留下的威名,梁王虞荟就是其中之一。虞荟像他的父亲一样,天生神力,但是却是个恶少,一双拳头四处发泄着不满。

说把人打得挂彩缺牙都算是嘴下留情了,他曾听朋友说,虞荟还捏碎哪家国公世子的命根,让人当街绝后了……

虞荟的父亲梁昭王被誉为虞室战神之一,曾以五千兵马击败了猃狁大单于的十万骑兵。而这位梁昭王却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在立下不世战功之后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

钟离皇后心疼侄儿,将虞荟接至宫中抚养。至虞荟十四岁时,钟离皇后重病,虞荟这才回到母亲身边。虞荟的母亲梁王太妃也姓钟离,不过钟离太妃并不是钟离皇后的亲族。钟离太妃的父亲是钟离家的家臣,因而改姓了钟离。

虞荟入仕之后,子承父业,在虞朝西北疆域大显身手,为开拓西域立下汗马功劳。在官场中以心狠手辣闻名,只可惜这位沙场新星昙花一现,没多久就被当今至尊一撸到底,成了白身,赋闲在家近十年。

经济知道虞荟和父亲也算得上是老相识,但是他没亲眼见过虞荟,实在摸不清这人脾气。

“这小子我知道,纨绔是纨绔,有本事也是真的有本事!”

“爹,你想推举谁做新君?”

“至尊之侄,晋孝王之子——济北候虞晔。”

经济不认识什么“晋孝王”,更不曾听说过什么“济北候”,问道:“爹也要废帝吗?”

“这个自然!”

“可我听说梁王和至尊铁得很呢!他免官之后,没少说至尊的不是,至尊也没把他怎样。”

“从前梁王和至尊可是一对好兄弟呢!梁王第一次上战场是至尊带,书是至尊指点,也是至尊领他入官场,引见前辈,推荐他做总管。”

经济蹙眉道:“爹,我担心梁王不会帮咱。”

夏本笑了,道:“这就担心了?若为父告诉你,梁王和至尊还是连襟,你是不是更担心了?”

“连襟?”

“虞荟之妻正是苌皇后之妹,这桩婚事也是至尊和苌皇后极力促成的。”

“既然如此,爹为何还要找梁王?”

“权力面前,父子、亲兄弟都算个屁,遑论堂兄弟和连襟了!而且,正是因为他们之前是好兄弟、是连襟,所以面对背叛才会格外的恨。这才是‘斗米恩升米仇’!”

“背叛?”

“至尊和武家开战时,梁王充当前锋,枪打出头鸟,至尊没保住他。本来武家那些人是要梁王的命的,不过至尊想尽办法救下了。邵王也一样。所以他们俩被革职削爵之后,没少辱骂至尊,不过至尊全当不知道。”

经济心中不禁对虞荟十分不屑,直斥“白眼狼。”在他看来,若因这点事就分崩了,算什么兄弟?

“好了,闲话少说。你且去吧。”

经济不好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等等……先别叫你兄长知道。”

“这事没和阿兄商量吗?”

夏本摆摆手,道:“你兄长必然不会赞同的,懒得与他费口舌。”

经济点点头,按下满腹疑惑,揣好信件,出府策马便往梁王府去了。

梁王府的人听说是夏国公府的郎君前来,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就请经济去前厅等待。

“我来迟了,府上许久不见客了!”

只听屏风后有人笑语,经济抬头只见两个头戴幂篱的丫鬟护着一个年轻公子:头戴洁白簪缨小冠,身穿月白饕餮宽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竟是一位秀丽人物。

经济一愣,他原以为孔武有力的梁王早怎么着也该是个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糙汉,没想到生得却像一位玉面书生,心中啧啧称奇。

经济连忙起身行礼,口中道:“小侄见过大王!”

虞荟笑着扶起,道:“抬起头来,让叔叔好好瞧瞧!”

经济听了,连忙昂首挺胸,敛声屏气。

虞荟端详了好一会,方笑道:“不错,不错!将来定是一员猛将!你们兄弟长得怪像的,要是你再修修胡子,多读几卷书,就跟令兄十年前一模一样了!”

经济自幼不爱读书,听虞荟这样说,有些羞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掏出夏本的书信。

虞荟身侧一个侍女,上前接过,检查一番后方递给虞荟。

虞荟展信阅读时,经济两只眼睛偷偷瞟着虞荟身边这两个侍女,她们都配着宝剑,一直保持着战斗姿势。从她们手指的关节可以看出,这两个侍女都是用剑高手。看来这两名侍女都是武婢。

经济不禁纳罕,以虞荟的武功还需要女保镖保护吗?

“怎么,对我的武婢有意?这可不兴惦记哦!她们俩可是我花了极大代价培养的,我可舍不得送给贤侄做见面礼!”虞荟贱兮兮地笑道。

经济连道不敢。

“回信我就不写了,替我告诉夏兄一声:两个时辰后,南曲舒七家见,这舒七是三曲都知,一般人不敢去叨扰。”

三曲中每一处所在均是以主人之名命名,“舒七家”即是指这一家主人名为“舒七”。

虞荟见经济懵懵懂懂的神色,笑道:“贤侄去过三曲吗?”

经济连连摇头。

“那可曾听说过都知之美名?”

经济又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京都人三恨是为:一恨柿子性凉,二恨榴花无香,三恨都知玫瑾难见!待会就跟着叔叔去见见世面!贤侄稍坐,捎个东西给你爹。”

说罢转身,领着其中一个武婢离开了。

另一个武婢留在原地,不动如山。经济有些尴尬,抬头看着房梁上的彩画。

不一会,一个侍女将一块对牌交给经济,道:“大王交代这是舒七家的对牌,夏公拿着可畅通无阻,直达预订雅间。”

经济听这侍女冷言冷语,声音却清脆悦耳,不禁生了钦慕之心,微笑道:“多谢姊姊赐教!”

那侍女只对小厮道:“送二郎。”说完就转身离开。

经济也不灰心,多看了几眼那侍女的背影,才随小厮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