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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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叩门

熙载整好衣衫,款步至软塌前逗那猫儿玩耍。

虞皎搬到冰碧馆,那只唤作百翎的黑猫也随之而来。

百翎与熙载甚是亲昵,熙载手持逗猫棒,上下轻晃,那百翎便跳将起来,爪子在空中挥舞,喵喵叫着,煞是可爱。

熙载手不停,道:“蔡起发了檄文,言我等对你礼数有亏,便率军从靖宁郡而来,剑指京都,要将你‘请’去皋兰。现今蔡军已围了灵璧城。”

靖安郡乃入关中之要地,蔡起若想入关中,非得拿下此处不可。

“夏氏改朝换代,他坐不住了。蔡起是一个劲敌,不好对付。朝廷决定派谁应战?”虞皎问。

熙载轻抚猫背,缓缓说道:“父亲命提多罗为主帅,兼行军总管,与行谧、庞开岳、奚轨、柯赞、贺兰守善、吕岳钧、丘敦达,率八总管军,前去抵御。亏得你捐赠的那笔钱财,朝廷方能及时应对。”

言罢,又用手指挠挠百翎的下巴,那猫儿舒服地眯起眼睛。

当是时,天下未平,凡边地紧要州郡,皆设总管府,以统辖数州之军。

“这样的安排,你也同意?”虞皎问。

“我只是储君,眼下更是主理内政,不在其位。”熙载放下逗猫棒,又瞧虞皎一眼,“提多罗曾胜蔡崴,爹有意栽培他。你不也举荐过他么?”

虞皎轻嗤一声,道:“我不否认令弟有将兵之才,只是他太过自负,无甚自知之明。做战将自是极佳,勇猛非常,还能身先士卒。但为人刚愎自用,若要为主帅,非得有个能镇得住他的中郎将或者军师不可。”

“这些话,爹听不进去。”熙载摇头,苦笑道。

“令尊不是谦逊得很吗?听闻他在朝堂之上,与旧臣皆以姓名相称,不以帝王自居。难道做不到从谏如流?”

虞皎接着道:“前番,久泰县法曹候摩诘上表,谏言虞拒谏失天下,圣人应变虞法、慎言行,还着重指出,太常寺借民女服饰,拟于五月五日在玄武门演戏,不可取,望慎选皇储官吏,防身边人离间,令尊不是还奖励并提拔他?”

虞皎轻轻冷笑,“他有意扶植令弟,做你的对手呢。如今这局势,岂是做这些的时候?江山未稳,便急急党同伐异,岂非自毁长城?这不是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么!”

熙载道:“我只能多举荐些有谋略的将领,盼着一切顺遂吧。”

虞皎自嘲一笑:“还是你我走得太近,我一日不死,令尊便一日不信服你的建言。”

熙载长叹一声,道:“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与你何干?”又道,“父亲派了行谧和奚轨去,多少能盯着提多罗些。虽说让提多罗做主帅风险极大,可如今朝廷也是无人可用。”

其实夏廷也不是真的无人可用,只是夏本不信降将,自家能带兵的子弟又都在各地驻军,京都倒只剩下两个儿子。熙载是宝贝储君,自然只能派经济去了。

“行谧?一个文官?”虞皎哭笑不得,“莫不是有派系之争?”见熙载似在思忖,又问道:“行谧如今担的是何官职?”

熙载缓缓道:“行谧官拜纳言,如今与右仆射宿安较上劲了。爹待宿公极为优厚,满朝群臣无人能及。赏赐的服用玩赏之物,多得不可胜数;还命尚食奉御每日将御膳赐予宿公。上朝时,定要宿公与自己同坐一处;回了寝宫,也常邀宿公至内室叙谈。平日里,爹不称宿公之名,只唤其旧官名‘宿监’,凡宿公所言,爹皆无不应。”

“行谧与宿安原是好友,可宿公备受恩宠,行谧心中难平。他自恃才高,又屡建军功,却觉得地位远不及宿公。故而在朝堂之上,总与宿公作对,宿公赞同之事,他必定反对。”熙载接着说道。

虞皎心中暗忖,这不就如同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只是这对好友,怕是难有“将相和”那般圆满结局。

熙载又言:“正如你所说,爹每次上朝,都自称姓名,还请贵臣同坐一榻。行谧进谏道:‘若太阳与万物齐平,那天下生灵又怎能仰仗其光辉?如今圣人之举,使贵贱失序,恐非国家长治久安之道。’爹却答:‘诸位大臣皆是德高望重的旧同僚,又是平生亲友,往昔欢情,怎可忘怀?你不必为此事忧虑。’”

虞皎心中明白,这哪里是单纯谏言,分明是在暗指宿安。能与夏本同榻而坐的,除了奚家几位和虞皎舅舅苌琇,便是宿安了。

但虞皎也明白,这背后绝非这么简单,嫉妒只是导火索,这两人必然有理念分歧。

果然熙载续道:“行谧治国主张激进创新,见解独特且坚持己见;宿公为人保守,理政重稳定,维护现有政序与传统治道。面对猃狁,行谧主张交好借力,曾出使并获资助;宿公则担忧过度依赖,恐有引狼入室之危。”

虞皎分析道:“宿安和行谧身为宰相,势必要参与你的事务,看来行谧没少鸡蛋里挑骨头?不过并非针对你,而是宿安。令尊嫌他烦,但顾念是从龙功臣,想把两个冤家分开,以求相安无事。行谧也想借战功升官,扳回一局。于是,各方一拍即合。”

虞皎从宿、行二人的关系中嗅到了一丝“生机”,这或许可以为她所用?

虞皎笑问:“令尊与宿安之间的瓜葛,我不敢轻易置喙;令弟与行谧是莫逆之交,自然是站在他那边的,那么你呢?”

“我?”熙载失笑,满是无奈,“我非要选一边吗?他们吵吵闹闹,搞分裂,我已经够烦的了,怎么会想火上浇油、推波助澜?”

“宿安可是你的老丈人,你就算不帮他,也不能去帮行谧。”虞皎微笑。

“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明明是一件极易解决的事,偏偏就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不得不走偏路。”熙载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淡如水。外界的纷扰,她已不再关心,然而玫瑾时不时带来些许消息,熙载也常与她讨论。她不主动打听,却也不缺耳闻。

这日,玫瑾告诉她,奚威去世了。

虞皎想起当初,奚威代表夏本,劝她返俗成亲,被岑颐骂得他无言以对,口吐鲜血,直到今日,他竟一命呜呼。心中十分愧疚,念了几句“罪过”,决定回去为他念经做法事。

“岑中书说的都是真话,是他自己心虚,怎么能怪你呢?”玫瑾为虞皎抱不平。

虞皎轻轻点头,转头对弦歌说道:“派人去奚府慰问。”

奚威是她的姨父,这不免让她想到母亲和姊妹们。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玫瑾看着虞皎的神色,叹了口气,问:“苌皇后如今在何处?”

虞皎轻声道:“应该在贡清郡。达阇兄弟想攻打贡清的仓城,与夏缜交战,结果大败。东都的大臣门建议信儿,下诏招降夏缜。想着让夏缜去攻打达阇元庆,待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局势便可轻松掌控。信儿便命人带着诏书前去劝降。夏缜与东都僵持许久,又需防备达阇元庆的威胁,时常担心腹背受敌。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在夏本改朝换代后,东都留守的韩王虞信在大臣的拥护下,登基为帝。

玫瑾道:“夏缜是一位枭雄,希望他能击溃达阇元庆,接回苌皇后。”

虞皎想着母亲,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奈。

母亲曾是苌国公主,曾踏过千山万水,来到虞国和亲。她曾年轻、柔弱,带着一颗温婉的心,踏入这片陌生的土地。谁曾想,没过几年,虞国就取缔了苌国。后来,她做了皇后,母仪天下,曾是无数人仰望的尊贵之人,但命运却给了她无尽的折磨——国破家亡,所有的荣华富贵如同一场空梦。

丈夫、儿子、孙子,相继死在眼前,忍受着沉重的痛苦,被叛军挟持,一路颠沛流离,生死未卜。

而她呢?却偏安一隅,贪婪地享用爱人的温暖和挚友的陪伴,活得如此安逸,仿佛世界与她无关。每一日的幸福,都让她与母亲那段破碎的命运更加遥远。

她无法为母亲做什么,心中愧疚愈发沉重,如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难以喘息。

七月的夜里,寂静无声,忽然间,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谧。

虞皎从梦中惊醒,微微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晰。最近她总是浅睡,夜里一有风吹草动便惊觉。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披上外衣,轻步走至门边。

“是从缘么?”她低声问。

“贵主,宫中有急召!”从缘焦急的声音在屋外传来,急促中带着难掩的紧张。

这个时候?

虞皎抬头望了望窗外。夜色深沉,星辰黯淡,时间不早了。她心中一紧,恐怕是前线出了变故。

“是西边出事了?”她问。

“是。”从缘的语气急迫,满是担忧。

“我知道了,稍等片刻。”虞皎淡淡应道。

她不慌不忙地点燃了烛火,火光微弱却坚定。走至床榻边,轻轻推了推熟睡的熙载:“多闻,宫中急召,二郎出事了。”

熙载刚开始还睡眼惺忪,“嗯”了一声。一听见前线出事,浑身一个机灵,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要衣服来穿。

眨眼间,熙载已经登上靴子,正穿中衣。

虞皎从衣架上取下袍服,帮熙载穿上,给他理顺。

熙载低声道:“西边若是彻底破了,京都恐怕也难保。”

虞皎给他系上革带,轻轻道:“别慌,总会有办法的。”

熙载一把将虞皎搂入怀中,低声叮嘱:“照顾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翌日晚,熙载回到冰碧馆。虞皎正坐在桌前,一只手托腮,啃着一枚红彤彤的李子。

熙载看见桌上盛着满满一盘李子,随手拿起一个,只一口,酸得他眼泪都下来了:“好酸……”

“嗯?你回来了?”虞皎抬手接过熙载手中的李子,咬了一口,“哪里酸了?你不吃,给我吃吧。”

“你真是越来越嗜酸了!”熙载看虞皎大快朵颐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你吃饭了没?”虞皎看出熙载十分疲惫,恐怕从昨天夜里就一直开会商讨,根本没有休息。

熙载摇摇头:“别麻烦,随便吃点就行。”

冰碧馆设有小厨房,可以进行简单的烹饪和加热。

“只有小米粥和酱菜。”虞皎笑着道。

“小米粥好啊,养人。”熙载微笑,稍显疲惫地坐下。

不一会,弦歌就端上一盆热腾腾的小米粥。

“究竟出什么事了?”虞皎在熙载对面坐下,一面为熙载盛粥,一面问。

“大败。八总管军被全部击溃,阵亡过半,三位大将军被俘。眼下局势不容乐观啊!若是节节败退,京都只怕也会被战火席卷。”熙载一面喝粥,一面答。

从熙载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忧虑,表现得十分平静。

“这么说,西边的门户被彻底打开了。究竟怎么回事?”连虞皎都没想到居然是如此惨败。

“此次双方都派了重兵。提多罗原想以逸待劳,使用疲敌之计,耐不住蔡起多次骂战,他便开营陈兵示威,一下就被蔡起军冲溃。”熙载解释道。

“各路军阀所将之兵,原先都是农民,军心不稳,军纪松散。如今的战争,拼的就是士气。”虞皎道。

“蔡起军实力不容小觑,圣人已任命我为主帅,指挥作战。这是作战方略,你看看。”熙载从袖从掏出一份文书,递给虞皎,又盛了一碗粥。

虞皎仔细阅读后,点点头:“你的方略很好,对双方兵力的度量把握相当精准。若令尊早选你做主帅,也不至于如此惨败。”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不过,现在最难的,绝不是方略,而是士气。”

熙载道:“没办法,只能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了。蔡军都打到家门口了,不战,只有死路一条。我最擅长增强士气了,这个你放心。”

“你原是义师最服气的主帅,由你来带他们,他们自然信心大增。但这还不够。”虞皎给熙载夹了一筷子酱黄瓜。

“不够?”熙载抬头看着虞皎。

“还需要——长自己志气,灭对方威风。若对方主帅不是蔡起,而是其子蔡崴呢?蔡崴为人残暴,蔡军不满他者甚众,弹压不住将士。行百里者半九十,没有什么比功亏一篑更令人气馁的……”虞皎缓缓道。

“暗杀蔡起?”熙载何其聪明,一下就明白了虞皎的意思。

“这原是你擅长之事。此计如履薄冰,不到万不得已不为之;然若成,可抵十万雄兵。以你眼下的情况,却做不得了。”虞皎道。

虞皎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太子殿下,我们应该合作。”

“你有耳目在蔡起身侧?”熙载放下碗,思索片刻,问。

从外渗入,单枪匹马闯敌营,刺杀对方主帅,需要极强的侦查能力和武功,能短时间完成任务者,万一挑一。而从内攻破,却容易得多,但需要长期的潜伏、草蛇灰线,对布局者和潜伏者也是不小的考验。

“还记得岸帻吗?你们刚进京时,我就派他去蔡军接头了。蛰伏不动,待战而起。这是安插耳目一贯的手段。”虞皎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记得他轻功想当了得,是泰和派俗家弟子。蔡起武功不弱,还是要慎之又慎啊!”熙载道。

熙载思索片刻,道:“那我会选择让提多罗挂帅。他到底是能带兵的,弃瑕录用,让他戴罪立功。而且他曾战胜过蔡崴,不至于犯怵。”

外头夜风轻拂,冰碧馆内寂静无声,只有熙载和虞皎的低语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

暗杀蔡起的命令下达后,熙载便再未踏入冰碧馆。起初,虞皎心中尚有些许波澜,仿佛空庭少了风,静得令人不安。然而,时日久了,她竟也渐渐习惯了这份“缺席”。

或许,习惯本就是人心最深的麻木。她依旧每日焚香、抚琴,偶尔望着窗外那株老梅,心中却不再有涟漪泛起。仿佛熙载的来与去,不过是她漫长岁月中的一段插曲,曲终人散,终归平静。

三曲的歌舞愈发频繁盛大,连杨柳清辉的客人也日渐增多。

虞皎闭门不出,好不容易等到玫瑾得空前来探望。

玫瑾听着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冷笑道:“这繁华之地,越是战乱,越是歌舞升平。你可知为何?时局愈乱,人心愈伤,愈需慰藉。或求诸歌舞,或求诸宗教。”

虞皎无奈一笑,在谛教近二十年,无人比她更懂此中缘由。

玫瑾轻摇团扇,掩住下半张脸,轻笑道:“夏本可真会给儿子找借口,明明指挥不当,偏说是病重,底下的将领自作主张。掩耳盗铃!这等鬼话,谁信?”

她顿了顿,又道:“你那前夫这次可捅了大篓子!客人们前所未有地恐慌。听说蔡起将阵亡将士的尸身筑成京观,足有四丈高。过往百姓,无不颤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整座京都夜不能寐。”

京观,虞民间称为“骷髅山”,乃战胜方将战败方尸体堆积于道旁,覆土成丘,用以炫耀军功或震慑敌人。

虞皎淡淡道:“蔡起素来残暴,每破一阵,所获士卒皆杀之,常断舌割鼻,或将人置于石臼中舂捣致死。”

玫瑾蹙眉,以团扇掩面,啐道:“真不是个东西!”

虞皎摇头道:“众生皆苦,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京观之举,实为暴戾,以敌首筑塔,非但无益于平息仇恨,反增怨念,轮回难解。昔日夏公亦曾筑京观,虽为震慑敌胆,却亦有违慈悲之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之败,岂非前因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