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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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血色合卺

虞皎与熙载谈罢,心中块垒尽消,竟得一夜安眠。这段时日以来,她从未睡得这样踏实。

在下达暗杀令之后,她才寻回一丝往昔的感觉,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她吧?

未料,在回国公府前,虞皎竟还能再见仲挺一面。

弦歌在屋内忙碌地收拾行囊,虞皎则倚窗而立,目光流连于屋后的草木之间,心中默念: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与你们相见。

“昀?”一声轻唤。

虞皎回首,透过窗纱,见仲挺身后还随一男子,低垂着头,背负药箱,似是大夫。大夫身旁,站着玫瑾的侍女。

虞皎尚未开口,仲挺已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你这没良心的!仅以一纸书信告我平安,叫我如何不忧?自己倒在这繁华地逍遥快活!”

听出仲挺语中哽咽,虞皎轻拍其背,笑道:“你是大哥,怎的还哭上了?”

仲挺啐道:“什么大哥!从始至终我都被蒙在鼓里,你们眼中哪里还有我?我要再不来,就只能杀进国公府了!”

弦歌在一旁也被这一幕感动了,端上热茶来。

仲挺扶虞皎落座,自己也坐下。

仲挺道:“栖筠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挂念你。我未敢告她你已大好。如今你既无恙,栖筠还是交还给你吧。虞仲两家的孩子,以后不会差的。你若担心,让她时常来仲家小住便是。”

虞皎颔首道:“七公主将至,栖筠的确该回来了。”

仲挺道:“虞夏原是一家,眼下虞氏也是最尊贵的家族之一,一门两国公,数位郡公,将来王妃、驸马更是不计其数。泗国公的侄孙女初彤,与魏王介祉的婚礼,将与七公主的婚礼同日举行。”

是啊,朝代更迭,如今的魏王已非虞皎次兄虞昉,而是夏本第四子介祉。魏王妃亦非仲挺之姐,而是虞皎族侄初彤。

虞皎冷笑道:“泗王房亦得国公之位,圣人此举,意在扶持宗室,打压帝脉,分化虞氏。”

仲挺道:“虞室帝脉有你坐镇,何愁衰败?”

虞皎失笑,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的天边云卷云舒,仿佛映照着她此刻的心绪。

她轻声道:“子期,你太看得起我了。个人在大势面前,犹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前的一叶扁舟,任凭风浪如何汹涌,终究无力抗衡。潮起潮落,皆是天意,渺小如我,又能如何?”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自嘲,又似有几分无奈。

仲挺闻言,眉头微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见仲挺踟蹰不语,虞皎问:“怎么了?”

仲挺道:“提及纪国公,便让我想起钟离愔……”

虞皎问:“那丫头如今怎样了?”

仲挺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钟离顺一死,她的几个叔叔便迫不及待地夺了她的管家权,将她赶到庙里去。钟离均本想接她回府,可钟离愔自请为钟离顺守灵,不肯回去。”

虞皎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其中……有何隐情?”

仲挺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终是开口道:“那件事……是钟离均所为。”

虞皎闻言,神色一凛,目光锐利地看向仲挺:“你可有证据?”

仲挺叹了口气,低声道:“是钟离愔亲口告诉我的。或许……是因为我是仹的舅舅,她才肯对我说这些。”

虞皎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这话没头没尾的,你连我都要瞒吗?”

仲挺抬眼看向虞皎,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无奈:“你瞒我的事,难道还少吗?”

虞皎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如刀,直刺他心底:“你不说,我也知道钟离愔的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否则,你一个外男,为何特意跑去找她?”

武家私下勾连,拉帮结派,背后捅刀的事,她岂会不知?只是她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虞皎的话如一根针,直戳仲挺的心事。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去见钟离愔的情景——

钟离顺的墓前,寒风凛冽。钟离愔一身素缟,从旁边的小木屋中缓步走出,面容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背,神情平静。

仲挺随她一同祭拜完毕,寒暄几句后,却是欲言又止,神色踌躇。

钟离愔身边只跟着几个婆子。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只留下奶娘远远地站在一旁。

她抬眸看向仲挺,语气淡然:“既然来了,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仲挺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钟离愔见状,轻轻一笑,眼中带着几分了然:“是将军让人对我下手的吗?”

仲挺一愣,急忙否认:“不是……”

钟离愔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来这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有怜悯、有嘲笑,只有将军是愧疚。我素知仲将军为人正直,又是纪国公的舅舅,若是知道什么隐情,有迫不得已之处,一定会说出来的吧?”

她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直刺仲挺的心。

仲挺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是钟离均所为吗?”

钟离愔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仲挺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回到冰碧馆。他对虞皎沉声道:“我们只是不希望钟离家再出一位皇后,却没想到钟离均如此禽兽不如!钟离愔如今还能以守孝为由,暂居在外。可一年之后,她便必须回家,届时岂不是落入钟离均的掌中?钟离均如今已是工部尚书,权势滔天,在钟离家说一不二,谁又能护得住她?”

虞皎轻嗤一声,唇角微扬,眼中带着几分讥讽:“你们这些人啊,不管多少岁,心里装的都是十八岁的姑娘,连人伦都不顾了!不过,算你还有点良心。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仲挺神色凝重,低声道:“钟离愔如今毫无打算,只说大不了玉石俱焚。可依我看来,论武功,她未必是钟离均的对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所以,你的方案是?”虞皎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仲挺沉吟片刻,道:“等孝期过了,让仹娶她进门吧。我去找多闻商议,你也拿个主意,如何?”

“这就是你的方案?”虞皎蹙眉,语气中满是嫌弃。

仲挺见她神色不悦,急忙解释道:“七公主必然不肯,所以我才要找多闻商议啊!你这是什么表情?”

虞皎扶额,无奈道:“你还嫌事情不够乱吗?钟离均如今炙手可热,岂会轻易同意?若他在夏本面前上眼药,仹也会跟着遭殃!就算一年之后钟离均喜新厌旧,钟离愔真的进了国公府,一妻一妾的局面最是不稳——更何况,钟离愔原才是仹的妻子——到时候,国公府岂不是天天鸡飞狗跳?”

仲挺闻言,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虞皎神色淡然,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别再添乱了。钟离愔的事,交给我吧。待会儿我写一封信,你帮我带去靖善寺,自会有人护她周全。至于国公府,你少提钟离愔,便是帮我了。”

仲挺点点头,郑重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个大夫给你看看吧。”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目光闪烁,似在斟酌措辞。见虞皎抬眼看他,仲挺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与多闻……毕竟……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如何,但若有万一……还是早些知晓为好。”

他的话说得隐晦,却意有所指。虞皎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他话中深意——他是担心她怀了熙载的孩子。

虞皎抬眼凝视他,目光如炬:“是多闻让你来的吗?”

仲挺轻轻一嗤,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一个没做过爹的人,哪懂得这些?是我自作主张……”他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眼中带着几分恳切,“有我姊姊的先例在……请你原谅我。”

虞皎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希望你找的是个良医。”

仲挺见虞皎默许,便转身朝门外招了招手。

那大夫原本候在屋外,此时才被唤进来。他背着药箱,步履轻缓,走到帘子外站定,低头打开药箱,取出诊脉用的软垫,动作娴熟而恭敬。

虞皎坐在帘内,目光透过窗纱,恰好与站在院中的玫瑾侍女对上。那侍女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几分安抚,似在示意她安心。虞皎神色淡然,心中却微微一暖。

大夫将软垫放好,隔着帘子恭敬道:“姑娘,请将手腕放于垫上,容在下诊脉。”

虞皎依言伸手,手腕轻轻搁在软垫上。大夫凝神片刻,恭敬道:“这位姑娘重伤初愈,尚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在下可开一药方,为姑娘调理,助她早日痊愈。”

虞皎淡淡道:“不必开了。”

仲挺有些理亏,低声劝道:“等你回去,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就在这里开了药方,抓了药带回去。”

虞皎点点头。

分别时,仲挺依依不舍,眼中竟落下泪来。

虞皎哭笑不得,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仲挺含泪道:“你闭关,跟‘再也见不到’也没什么分别!不能递东西,也不能通信!你倒是快些突破,宣布出关!别管什么庙堂上的事了,假死也好,一定要好好活着!”

虞皎无奈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颠三倒四的!你自己听听,你说的像话吗?”

虞皎回到国公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弦歌忙前忙后地安顿行李,一边整理一边问道:“贵主,这药还吃不吃?”

虞皎随手打开药包,指尖拨弄着里面的药材,见其中夹杂着几味熟地黄、当归、白芍,皆是温补调理的药材。

她唇角微扬,淡淡道:“这大夫倒还有些水平。煎来喝吧,别浪费了。”

弦歌应声而去,虞皎则倚在窗边,目光扫过府中的一草一木。按照虞朝的风俗,像虞仹姑侄这般情形,理应由她当家。然而她早已宣布闭关,虞仹又未娶妻,府中事务便一直交由兰若打理。

不多时,兰若轻步走来,恭敬请示:“贵主,七公主即将入府,这管家权……是否要交给她?”

虞皎神色淡然,语气平静:“给她吧。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国公府有了主母,咱们也省得操心。况且,这府中遍布朝廷的眼线,少做少错,免得惹人猜疑。”

兰若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时光如流水,转眼便到了大婚之日。国公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喜气洋洋。清晨的阳光洒在屋檐上,映得琉璃瓦熠熠生辉。府中的仆从们忙得脚不沾地,宾客络绎不绝,笑语喧哗声不绝于耳。

虞皎站在廊下,远远望着府门外的热闹景象,神色平静,眸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复杂。她轻叹一声,转身回了内院,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烛火摇曳,神爱端坐在铺着青金色锦缎的喜床上,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坐胎药。这是夏本特意命人准备的,说是要她尽快为纪国公府诞下子嗣。

可她偏不想如父皇的愿。

“啪——”

药碗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神爱看着那碗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就是要让父皇知道,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一道青色身影闪过,药碗稳稳落入那人手中。虞仹一袭青金色婚服,衬得他愈发清俊如玉。他眉眼如画,眼尾那颗泪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与五兄的一模一样。

神爱愣住了。

这个接碗的动作,与五兄当年接箭救她时如出一辙。就连他握碗的姿势,也与五兄教她写字时一般温柔细致。烛光晃动间,她仿佛看到了五兄的影子。

“公主这是何意?”虞仹轻声问道,声音温润如玉。

神爱却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在她眼中,虞仹的脸与五兄的重叠在一起。她想起那个雨夜,五兄为她挡箭时的样子。那时的五兄,也是这样接住了她摔出的药碗。

“我要你心甘情愿给我个孩子!”神爱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她撕碎手中的婚书,纸屑纷纷扬扬落下,“不是因为我父皇的命令,而是因为你愿意。”

虞仹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放下药碗,轻轻握住神爱的手:“公主醉了。”

“我没醉!”神爱猛地抽回手,“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虞仹,“你是虞皎的侄子,是她的软肋。我要你,就是要她痛苦。”

烛光下,虞仹的容颜愈发俊美。他眼尾的泪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与五兄的一模一样。神爱看着这张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想起那个噩耗传来的清晨,侍女战战兢兢地告诉她,五兄被虞皎押赴闹市斩首示众。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只听说五兄至死都挺直脊梁,不曾向虞皎低头。

“不必说了。”神爱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疯狂,“今晚,你就好好服侍本公主吧。”

虞仹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没想到,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竟能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神爱养的那条大狗从门外窜了进来,径直扑向虞仹。虞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神爱一把拉住。

“别怕,”神爱轻笑,“它只是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她蹲下身,抚摸着大狗的头,“去吧,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大狗听话地走到门口,趴了下来,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虞仹。

虞仹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震惊。他没想到,神爱竟能如此从容地掌控一切。

“怎么?”神爱挑眉,“你不敢?”

虞仹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公主,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神爱冷笑,“我要让虞皎知道,她的侄子,终究是我的。”

烛光摇曳,映照在两人脸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神爱看着虞仹,心中暗暗发誓:虞皎,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金色的合卺杯静静摆在一旁,杯中酒液如血,映出烛光的倒影,仿佛预示着一场血色盛宴的开启。喜庆的表象下,死亡的阴影悄然蔓延,如同这场婚姻,注定是一场疯狂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