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电影的诞生

19世纪晚期，写实表达的形式危机在现代艺术中逐渐凸显，电影艺术吸收了文艺复兴以来的透视符码，超越古典绘画成为更加神圣的现实再现形式。但同时，电影又与同时代的现代艺术共享类似的建构原则，蒙太奇镜头组接可以被看作现代绘画的空间并置原则在时间进程中的体现。一方面，这种媒介的现实主义特征成为有力的记录工具，影响了早期单镜头电影的制作；另一方面，连续镜头的组接让电影摆脱时空束缚，进一步探索了电影影像的叙述能力。

一、 活动影像的诞生

摄影术前后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技术准备，直到1839年路易斯·达盖尔（Louis Daguerre）的银版摄影法问世才宣告正式诞生。中国古代墨子就观察到了小孔成像的原理，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暗匣成为约瑟夫·尼埃普斯（Joseph Nièpce）暗箱的先行参照。透视法使画家可以制造三度空间的幻象，文艺复兴早期很多画家利用暗箱作为绘画的辅助工具，通过暗箱对现实图景的成像进行临摹，使物像看上去能够与我们的现实感受相仿。摄影术的出现解决了对现实形似的摹写，但并不能表现时间的运动进程，照片瞬间的戏剧性需要通过心理上的第四维进行暗示。

在影像完成对现实图景的静态关照之后，人们逐渐意识到要实现对生活实景和自然世界的真实描摹，还需要对动态时空的呈现。电影的出现让影像的写实特性更加完善，不再满足于对被摄对象瞬间情景的捕捉，而是参与到事物的时间进程之中，从而第一次展现出事物的时间延续。将一帧帧静态影像按照一定的速度组合编辑起来，就会形成视觉上的运动效果。

1832年，比利时物理学家约瑟夫·普拉托（Joseph Plateau）发现了快速移动物体的“视觉暂留”现象，进而发明了诡盘，让静止分解的图像在旋转中产生动感，间接促进了日后电影的发明，奠定了电影发明的视觉机制原理。1878年，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把12台照相机摆成一排，将每台照相机的曝光时间设置为千分之一秒，拍摄了马奔跑过程的分解动作。同时，迈布里奇发明了可以放映活动影像的投影机，将连续图像绘制在玻璃圆盘的边缘，随着玻璃圆盘的旋转就可以得到连续运动的影像，将拍摄的分解图像变为活动影像。

1882年，法国科学家、摄影先驱艾蒂安—朱尔 ·马雷（Étienne-Jules Marey）研制出连续摄影枪（见图1-1）。这种摄影枪每秒可以拍摄12张图片，并能将所有图片都记录在同一张照片上。马雷主要通过这些图片来研究动物的动作，这项技术的进步促进了处于萌芽状态的摄影术的发展。在马雷晚年时，他还通过每秒60帧的速度拍摄，观测到了球体落地和烟的运动轨迹。1888年，伊斯曼公司推出柯达盒式相机，能将照片记录在滚动的感光纸上，柯达逐渐进入电影胶片领域，并一直占据垄断地位。同年，路易斯 ·普林斯（Louis Prince）使用单镜头摄影机和柯达纸质胶片拍摄了短片《朗德海花园场景》（Roundhay Garden Scene）。该短片全长2秒钟，以每秒10到12帧的速度拍摄。这部短片比卢米埃尔兄弟（Auguste and Louis Lumière）和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的作品完成得都要更早。

早期更长、更重的胶片在拉力下容易断裂，大多数摄影机和放映机都只能使用较短的胶片，限制了长片的发展。伍德维尔·莱瑟姆（Woodville Latham）从1894年开始致力于研究摄影机和放映机，通过在胶片盒中增加圆环让胶片变得松弛，不至于因转动的拉力而断裂。这样一个小小的改变直接促成了电影长片拍摄的实现。这就是早期摄影机系统和放映机系统中的莱瑟姆环。

早期电影放映系统主要依赖爱迪生发明的活动电影放映机，这套系统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小孔观看影片。影片放映设备被放置在一个橱柜里，通过一个在光源前高速转动的带有连续图片的胶片条，来产生运动错觉。1891年爱迪生的助手威廉·肯尼迪·迪克森（William Kennedy Dickson）和爱迪生实验室团队成功设计出一个基于胶片的观看系统。在新设计中，机器被封装在木质的橱柜之中，19毫米宽的胶片绕着一组轮轴运转。胶片边上有一排穿孔，由电力驱动的齿轮带动胶片，靠近一个放大的镜头连续传动。一个电灯在胶片的后方，将圆形的图像投射到镜头上，从那里传到一个位于橱柜上方的窥孔。同年，活动电影放映机第一次公开展示，放映了片长3秒钟的《迪克森的问候》（Dickson Greeting）。通过橱柜上方的小孔可以看到一个男子优雅自然的微笑和挥手脱帽的动作。1892年春天他们开始研究投币系统，在橱柜中增加了五美分的投币孔，这就为后续的镍币影院奠定了基础（见图1-2）。

除了针对个体观看的活动电影放映机之外，这一时期还有针对多名观众同时观看的投影系统。1896年初，爱迪生将研究注意力转向新的投影技术。这项技术由查尔斯·弗朗西斯·詹金斯（Charles Francis Jenkins）和托马斯·阿尔马特（Thomas Armat）发明，称为早期电影放映机（Vitascope）。1896年电影在纽约放映成功，标志着其作为一种独立可行的工业的开端。

爱迪生没有申请对活动电影放映机的海外专利保护，这套放映系统在欧洲也快速流行起来。卢米埃尔兄弟在观看活动电影放映机后改造了该系统，使活动影像的放映突破了橱柜的限制，借助投影系统让影像可以被更多人同时观看。1895年12月28日，卢米埃尔兄弟在法国巴黎卡普辛大道十四号大咖啡馆的“印度沙龙”里放映了《火车进站》《工厂大门》《水浇园丁》等电影，后来这一天被公认为电影的诞生日。电影的发明经历了漫长的技术准备，但相比爱迪生的活动影像放映机，卢米埃尔兄弟将影像的触角延伸到更加广泛的现实之中，最终历史选择将卢米埃尔兄弟在1895年放映的短片作为电影诞生的标志。

电影在诞生之初就发挥着影像复制现实的能力，在发展中逐渐演变成一种群体行为，具有更加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电影的诞生打破了对静态场景的凝视，开启了对流动时空的记录。如果说每一幅影像都占据着特定的时空，那么电影则是通过对连续影像段落的组接来重建现实时空。电影利用影像透视呈现的假定三维空间作为电影视觉对现实空间的建构。观众在观看《火车进站》时被惊吓，一方面显示出他们对电影视觉经验的缺乏和对银幕内外边界的认知模糊，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这种空间建构方式的逼真性。

二、 早期电影制作

早期电影制作以单镜头影片为主，摄影机固定拍摄，对场景的记录都在一个镜头中持续展开。1899年以后，制片人开始探索制作由多个镜头组成更长的电影。早期电影制作在内容上主要分为景观片、时事片和故事片。景观片主要是呈现异域风光、具有探险性质的奇观影片，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和探险惊奇段落带到观众面前，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时事片主要是发挥影像摹写现实的能力，以电影为媒介，介入新闻事件现场。故事片契合了人们通过影像讲故事的愿景，加之商业利润的驱动，一出现就成为最具吸引力的电影类别。

卢米埃尔电影公司充分发挥了影像摹写现实的记录能力，拍摄了大量关于生活场景、异域风光的影片，也尝试制作经过预先安排的喜剧片段，开创了电影叙事的先例。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的电影事业则奠基于舞台、魔术生涯，通过对舞台布景和摄影特技的探索，让视觉奇观成为其影片最大的特点，开创了许多影响后世电影制作的摄影技巧。早期美国电影就体现出对电影叙事能力的重视，大卫·格里菲斯（David Griffith）探索长篇电影叙事技巧，开创了“最后一分钟营救场景”、交叉剪辑、特写镜头等摄影方式，力图实现更加清晰的叙事，推动了长篇电影的发展。到20世纪初期，长篇电影已经成为放映的标准原则。镍币影院放映即将衰落。

1. 卢米埃尔兄弟

早期电影放映成功后，卢米埃尔兄弟没有出售机器，而是向世界各地派出放映机操作员，扩大影片放映市场。这些操作员也利用遍布世界的足迹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单镜头影片，以风光电影为主。卢米埃尔电影公司由此到西班牙、埃及、日本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拍摄了大量风光电影，在戏院中进行放映，大大提高了影片放映的数量。

卢米埃尔电影公司在风光电影的拍摄中探索摄影机的运动拍摄。早期的电影拍摄都是单一固定视角，所有动作和场景都在镜框之内连续完成，电影就像一个窗口，将摄影机拍摄的内容囊括在银幕边框之内。卢米埃尔电影公司旗下操作员尤金·普罗米奥（Eugene Promio）于1896年开始尝试移动摄影，突破了固定机位拍摄的单一视角。早期电影拍摄缺少移动机械设备，普罗米奥对移动镜头的拍摄主要借助交通工具的移动。他将三脚架放置在船上和车上，以拍摄威尼斯和尼罗河风景的运动镜头。受到乘坐威尼斯游艇的启发，他还将摄影机放置在船上，模拟人在船上游览威尼斯的移动视角拍摄，让风光影片的观看更具有身临其境的体验感。

除了大量的风光电影，卢米埃尔电影公司也制作了经过预先安排的喜剧短片。《水浇园丁》拍摄于1895年，是第一部讲述虚构故事的电影，体现了早期喜剧电影的特点。影片用49秒的时长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恶作剧：男孩踩住园丁用于浇灌的水管，待园丁俯身检查水龙头时，男孩突然放开水管，园丁被冲掉了帽子。影片仍然使用固定单镜头拍摄，但影片的拍摄已经有了先在的脚本作为范例。

1897年在巴黎义卖市场放映电影时，遮光布被用来燃烧照明灯的乙醚引燃，引发了大火，造成早期电影史上最为惨重的悲剧，约有125人在火灾中罹难，使电影发展进程受挫。1905年，随着更具革新意识的竞争者的出现，卢米埃尔兄弟电影公司停止了影片制作。总的来说，卢米埃尔兄弟都将电影视作一种短暂性的娱乐方式，更多的是利用电影放映和电影摄影机获取商业利益。在1897年之后，卢米埃尔兄弟公司开始出售他们的电影摄影机，进一步促进了电影的推广，并和其他公司一起使电影成为一种国际化现象。

2. 乔治·梅里爱

乔治·梅里爱曾是一名魔术师，拥有一家戏院，在自己戏院中放映影片并投资拍摄电影。梅里爱以其探索电影特技的表现闻名，他创造了停机再拍、多次曝光、叠印、延时摄影等后来电影拍摄中的常见手法。在梅里爱拍摄的电影中，这些拍摄手法主要用来呈现超现实段落，探索幻想的表现空间。受早期魔术师职业和剧院舞台的影响，梅里爱十分注重影片的空间呈现，为此他建立了专业摄影棚，较早地将布景、服装、化妆等引入电影。从1896年到1913年，梅里爱制作了500多部影片，时长从一分钟到四十分钟不等。影片的主要内容类似魔术的剧场表演，运用电影拍摄特技表现超现实效果。这一时期对电影特技的使用更多是为了展示物体的运动、大小的变化以及数量的多少，并没有结合叙事内容。梅里爱在《单人乐队》中使用多次曝光，一个人扮演了七个不同的角色并同时呈现在一个镜头之内。

《月球旅行记》（A Trip to the Moon）是1902年乔治·梅里爱执导的电影，被称为电影史上第一部科幻电影。影片讲述了一群天文学家乘坐加农炮发射的子弹太空舱前往月球探险，从月球表面之下的亚硒酸盐中逃脱，并与俘虏的亚硒酸盐一起返回地球的故事。这部影片受到多部文学作品的启发，包括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和其续集《环绕月球》。《月球旅行记》是梅里爱制作的最复杂的电影之一，通过复杂的舞台布景和摄影机特技拍摄，创造出奇幻的情节和壮观的视觉效果。拍摄中通过机械吊装设备对场景进行改变，达到空间场景转换的效果。停机再拍的手法也大量应用在该片的拍摄中，拍摄时摄影师暂停足够长的时间，在摄影机机位和整体环境不改变的情况下，对其中需要调整和替换的部分进行安排。后期将两部分拼接在一起，以产生神奇的视觉效果，例如将天文学家手中的望远镜替换成粪便，让爆炸的亚硒酸盐在浓烟中消失等。还有通过多次曝光将胶囊浸入实际拍摄的海浪中，在黑色背景前拍摄胶囊，再通过多次曝光将摄影棚内拍摄的影像和实拍的海浪影像叠印在一起。梅里爱还探索了很多摄影技巧，如子弹太空舱撞在月球上的影像就使用了早期的定格动画制作技巧（见图1-3）。梅里爱的影片想象力奇特，善于借鉴舞台艺术和开发摄影机特殊的表现效果。梅里爱的电影常常给人以静态戏剧段落呈现、未经剪辑的感觉，其实在停机再拍中梅里爱会进行剪辑，只是通过动作和变化的完美匹配使观众难以察觉到。

在1912年完成《征服极地》（The Conquest of the Pole）后，梅里爱逐渐陷入公司债务问题。这一时期法国电影行业中以百代和高蒙为代表的公司逐渐崛起，并开始主导法国电影制作。与大公司的竞争和对电影叙事惯例的不适应导致梅里爱的公司逐渐衰败，最终在1922年停止了电影制作。

3. 大卫·格里菲斯

1908年，美国电影放映机与传记公司雇用了格里菲斯来制作影片。格里菲斯是无声电影时期最重要的导演之一，开创了长篇电影的表达范式，进一步探索通过影像讲故事的技巧，为电影叙事语言的成熟奠定了重要基础。到1931年最后一部影片《挣扎》（The Struggle）为止，格里菲斯一共制作了大约500部影片。1904年起，美国商业电影开始转向讲故事。系列镜头的拍摄成为电影制作的必然，导演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让观众理解影片内容，实现清晰叙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美国电影迈出了古典叙事原则的早期步伐。《孤独的别墅》（The Lonely Villa）中，格里菲斯在回家实行拯救的男人、门外的窃贼、房里被窃贼威胁的家人之间进行来回切换，不同空间内戏剧动作同时发生着。通过交叉剪辑构造的营救场景也成为格里菲斯电影中的经典段落，很好地营造了紧张的戏剧氛围。格里菲斯在《彩妆女郎》（The Painted Lady）中使用特写景别拍摄面部表情，探索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对情感表现的作用，体现出对好莱坞分析性剪辑手法的探索。

1915年，格里菲斯拍摄了12卷的长篇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尽管电影在发行时因为种族问题受到诸多争议，但在电影制作层面格里菲斯开创了许多摄影技术。他在电影中引入戏剧性的特写镜头，揭示人物生活的隐秘细节。他还采纳了西点军校工程师对南北战争场面的拍摄建议，营造出具有史诗质感的战争现场，并扩展了用于一分钟营救情境的交叉剪辑技巧。1916年发行的14卷长篇电影《党同伐异》（Intolerance:Love’s Struggle Throughout the Ages）利用平行蒙太奇段落将巴比伦的没落、耶稣基督受难、法国圣巴托罗缪宗教大屠杀以及美国现代工人罢工和黑帮行动的故事结合起来。随着剧情高潮的到来，四个叙事片段之间更加频繁地切换。影片整个时空跨度约为2 500年。通过四个故事平行叙事，揭示了人类偏狭思想的种种表现，呼应片名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