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学书系》总序
唐诗作为人类文化艺术的瑰宝,在其一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积累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有关著述汗牛充栋,人尽知晓,有什么必要再来添加这么一套“书系”呢?当有以解说之。
从题目上看,这套“书系”的特点即在于标示出“唐诗学”的“学”字,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吹法螺,拉大旗,刻意抬高自己著作的地位,乃是切切实实地表明我们的宗旨,即以治专门之学的态度来对待唐诗研究,而不停留于一般的事象考证或作家、作品论析。唐诗研究自属整个古典文学研究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它又有自身的独特性能所在,将其定位为“唐诗学”,就是要把它同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里的“诗经学”、“楚辞学”、“乐府学”、“词学”、“曲学”一样视作一项专门的学问,从学科建设的高度来清理其历史资源,以掌握其整体构架。这样的设想有没有根据呢?当然是有的。据我们所知,唐以后的历代学者从未将“唐诗”简单看成唐朝人所写诗篇的统称。在他们心目中,“唐诗”代表着一种特定的传统,甚至是诗歌艺术的典范,流传久远的“宗唐得古”之说以及随后而起的“宗唐”与“宗宋”之争,都是围绕对这一典范意义的理解而展开的。“五四”以后的学者群中,亦不乏将唐诗认定为民族文化结晶和民族精神显现的主张(闻一多先生乃其中佼佼者,他编选《唐诗大系》并撰写《唐诗杂论》,实含带有从总体上构建唐诗学的意向),至今为众人认可。当然,自唐宋经明清以迄现代,人们对唐诗性能的领会上会不断发生变化,历来的“唐、宋诗之争”即包含对唐诗定位的重大分歧,而即使同属“宗唐”阵营,也曾有过“宗盛唐”与“宗晚唐”、“宗李杜”与“宗王孟”诸般歧异,至于研究唐诗的心得以选诗、编集、注释、考证、圈点、品评、论说、习作等不同形态出现,更为人所熟知。这不正表明唐诗学的建设不仅有其学理的支撑和历史的沿革,亦且有其门派的分立以及成果形式的丰富多样性,适足以构成一项专门的学问吗?立足于对这门学问的宏观把握与总体性探究,在总结既往历史经验的基础之上,为唐诗学学理的当代构建探索道路,以发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并促进其推陈出新,正是本“书系”编撰的基本目标所在。
然则,我们究竟打算怎样来实现这一目标呢?作为专门之学的“唐诗学”的建设,其结穴点必然要落到学理的构建上来,但学理不可能凭空结撰,须在历史演进中积累而成,所以又离不开对前人经验(包括其方方面面成果)的全面清理和积极继承。考虑到既往唐诗研究的成果虽丰,却大量散见于诗话、笔记、序跋、书信、志传、目录、评点乃至选本等各类著述之中,且常呈现为三言二语式的直观点悟,不利于作通贯性的把握,故今天的“唐诗学”建设似尚不宜在单一层面展开,而当以资料的收集、整理与理论的思考、概括同时并举。具体说来,我们是从如下三个方面来开展这一基础建设工作的:其一,目录学研究,即通过相关书目文献的广泛调查与考证,摸清唐诗学的“家底”,掌握从事唐诗学建设所需涉及的资料范围,并对一些重要书籍、版本形成基本的概念。其二,史料学编纂,通过广泛搜采历代有关唐诗的各种论评和研究资料,按一定的线索予以条贯组合,编排成帙,不但能为今天的研究者提供充实的一手资源,更可藉以发现并把握唐诗学这门学科赖以构建和发展的内在逻辑,有助于进一步的学理提升。其三,理论性总结,乃是在汇集书目文献及历史论评资料的前提下,尝试就唐诗学学科的对象、性质、基本内容、结构体系、历史轨迹、演进脉络以及唐诗艺术的解析与品读方法等,作出一定的概括、论析,以形成能初步体现当今时代精神的唐诗学研究范式,为学界同人们的继续深入研讨打下相应的基础。三个方面相互配合,当足以承担唐诗学学科的“基建”任务,促使整个研究工作步入新的台阶,这也便是我们这套书系编撰的总体框架了。
按照这一基本思路,书系包容了如下八种专著:
1.《唐诗书目总录》——在广泛查证历史记录和当今馆藏图书资料的基础之上,汇录自古迄今(截至2000年)有关唐诗的书目约四千种,按总集、合集、别集、评论及资料四大类分类编次,逐一注明书名、卷数、作者、朝代并加简要提示及各种版本著录(稀见版本加注馆藏),更以“备考”形式附著历代文献上的相关资料录后。此书价值在于大致理清唐诗学的“家底”,可用为进入唐诗学学科领域的入门向导。
2.《唐诗总集纂要》——从现存历代唐诗总集(主要是选本)中,选择有代表性的集子一百三十来种,各加千字左右的内容提要,介绍作者、时代背景、书名、卷数、编排体例、内容特点、世人评议、版本流传以及相关续书与仿作等情况,同时录存该集子与相关诸集里的各种有价值的序跋材料和类目小引文字,更附以部分评论文字缀后。俾使其能大致反映历代总集的概貌,为掌握唐诗“选学”(选本之学)的特殊性能与发展状况提供基本资源,既属唐诗目录学的进一步开发,亦属史料学上的一项重要建设。
3.《唐诗论评类编》——调查上千种各类古代典籍,从中搜辑、摘录有关唐诗的论评资料,按总论、外部关系论、流变论、各体论、题材作法论、流派并称论、作家论、典籍论8大门类进行归类编次,大类中再分解成若干小类或更小的类别,挨个组成栏目。这不仅能为今人体认唐诗提供充分的历史资源,且能让以往唐诗学研究中业已形成的各个专题领域得到具体展示,甚至可藉以考察和发现各专题之间的逻辑关联和内在组合,使唐诗学这门学科所应具有或可能具有的总体布局构架得以呈现出来。
4.《唐诗学文献集粹》——从历代典籍中择录有代表性的唐诗研究资料千余篇,围绕特定主题,组合成169个单元,每单元列正文一篇、附录文献若干篇,另说明文字一则用为提挈。各单元按时间顺序排列,计分唐五代、两宋、金元、明、清前中期和晚清民初六个时段,串合起来大体能显示唐诗研究的历史进程及其内在线索。本书与《类编》均属基础性史料建设,以一纵一横、一经一纬的方式编列唐诗学相关资料。前书重在显示各专题领域间的逻辑关系,本书则着眼于理顺这门学科演进的历史脉络;前书多取片语缀合的形式,本书则尽量录取全文或整段,便于全面观照所谈论的话题,此乃两书的基本的分工。
5.《唐诗汇评》——唐诗研究离不开对唐人诗作的直接诵读与赏析。本书从《全唐诗》里选取较有代表性的诗人500家及其诗作五千余首(占现存唐诗总量的十分之一,以期能具备《全唐诗》简编的功能),均附以诗人小传,并汇录有关评论资料分列各诗人、诗作名下,少者几则,多者达数十甚至上百条,既可用作大型唐诗读本,以面向广大唐诗爱好者,亦能为专业教学和研究工作提供极丰富、有用的参考资料。与前两种史料书相比,前者多录宏观层面的专题性论评,此书集中收辑具体诗人诗作的微观评议,相互区别而又共同配合。
6.《唐诗学史稿》——在目录学研究与史料学编纂的基础之上,亟需从事理论性概括。《史稿》尝试从接受学原理出发,就唐宋以迄近代一千多年来的唐诗学术史(亦即历代诗家和读者对唐诗传统的接受史)进行系统的梳理、总结,横向上涉及选诗、编集、注释、考证、圈点、品评、论说、习作多种接受形态,纵向上具体勾画唐诗学由萌生、成长、盛兴、总结以至蜕变、更新的演化轨迹,并力图发掘其内在动因,属国内论述较早且较完整的唐诗学术史专著。
7.《唐诗学引论》——作为唐诗学原理的构建,此书围绕“唐诗是什么”、“何以是”以及“如何是”之类根本性理念问题,设立“正本”、“清源”、“别流”、“辨体”、“学术史”五个篇章进行深度开发研讨,就唐诗的基本质性与质态、所赖以生成的历史文化渊源与文学传统、流变过程与分期标准、各类体式及其美学结构原则,连带学科发展的大致轮廓和内在线索等,一一作出初步归纳、总结,以期形成粗具现代意义与创新观念的唐诗学研究范式。本书因亦构成整套书系的理论纲领所在。
8.《意象艺术与唐诗》——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基本上是一种意象艺术,唐诗尤然,故考察唐诗不能停留于外部的考据工作,还须进入其内在的意象世界。本书立足于意象艺术的一般原理,从把握诗歌创作的意象思维、意象结构和意象语言入手,进以就古典诗歌意象艺术的流变和唐诗意象艺术的特点开展有重点的深入探讨,为领会唐诗艺术机能提示门径。如果说,《引论》一书偏重在宏观角度的“义理”阐发,那么,本书的写作恰恰是要将宏观性原理落脚于微观世界的“辞章”解析,就这个意义上讲,本书亦可视作《引论》的补编。
由以上叙说不难看出,我们这套撰著并非漫然杂凑而成,其所包含的8种专书,各有分工而又相互配合,从目录学、史料学直至理论性研讨,将唐诗学的构建形成为一个系列(具体编排上为突出学科意识,以《引论》居首,《史稿》结底,其余次序不变),名曰“书系”,洵属允当。希望它的出版将有助于推进唐诗学的建设,促使这门学问日益发展成熟。
应该承认,我个人之起意策划这套书系由来已久。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叶,当我初次提出建设唐诗学的构想并得到学界首肯之时,已在胸中酝酿着这一计划,并找到部分合作者着手上马。记得当时还联系了某家出版社,准备苦干若干年,争取全套推出。不料时隔不久,市场经济大潮涌起,出版社担心经济效益,中止了已订的协议,于是不得不收缩原先的工程,另行寻觅书的出路,谈妥一种做一种,零敲碎打地将计划付诸实施。就这样,80年代后期做成《引论》与《书录》,90年代前期做成《类编》与《汇评》,延至新世纪初,又陆续做出《论评选》(即今《文献集粹》之前身)和《史稿》。虽散散拉拉地不成气候,也算交代得过去,遂不复萦心。2010年冬,我应邀赴天津南开大学参加唐代文学年会,遇见大陆及台港各地的专家学者,有好些人问起已出的几种书,说其中一些很有实用价值,被许多学校指定为相关专业研究生的必备参考书,还说早年出的几种印量极少,难以觅得,建议我将各书集齐再版,统一发行,以产生规模效应。我很了解当前出版事业的困境,即以笑谢应之。不料有热心人听进去了,回沪后策动上海师范大学将此项计划纳入学校科研规划,并代为向上海市规划办申请立项,于次年上半年得列为市社科规划重大课题,争取到一定的经费资助。在这种情势之下,迫使我不得不强打精神,重温炉灶,征得朋友们的通力协作,将已成的6种书各加修订补充,更将待做的2种努力做出来,终于合成整套书系,以了却三十年来的夙愿。“书系”编撰过程中,朱易安、查清华协助承担了大量组织工作,各册主持人帮助通稿,上海师范大学及所属人文学院的相关部门和人士给予多方关怀与帮助,都是此项任务得以顺利完成的保证。上海古籍出版社领导人高克勤、赵昌平、田松青诸先生善意接纳整套书的出版,相关责任编辑为编审工作付出辛勤劳动,谨一并致以谢忱。本“书系”卷帙繁多,有欠精审及讹误不当之处,主要是我的责任,愿学界同人不吝是正为幸!
陈伯海
2014年9月仲秋题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