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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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梅子

(一)

我大多数时候在学校吃饭。

饭和菜要自己带。我们各有一个铁饭盒,下面铺一层饭,上面铺一层菜。

每天早上,奶奶都煮熟饭,炒好菜,给我们装好。我们就把饭盒带去学校,交给一个胖胖的男人,他负责每天中午的热饭工作。

临近午饭期间,我们总能闻到浓郁的饭菜香味。胖叔叔开始给我们热饭了。

饭菜用柴火烧热,厨房和柴房是相连通的。每到新学期开学,所有带饭学生的家长都会挑两捆柴送来学校。这并没有书面规定,人人都很自觉,成为了一种雷打不动的默契。

每天中午,我们都会讨论,今天烧的又是谁家的柴火。

有时,奶奶早上来不及炒菜,我和老坤中午就回家吃饭。

但大多数时候,老坤不肯回家吃,他嫌远。我也懒得走,于是在学校附件幽灵似的游荡,回到家就骗奶奶说,在同学家吃了饭。

我和萍经常交换饭菜吃,我们都觉得对方饭盒里的菜比自己的好吃多了。

夏天,我们似乎消化得更快,不到中午便饿了。很多人偷偷溜进厨房,把自己的饭盆拿回来猛吃一顿,再悄悄地放回去。

有的人不懂节制,一下子全吃光了,到中午就没饭吃了。

我们的饭盒上用小刀刻了名字,还有的饭盒上面贴了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防水胶布。

大家捧着自己的小饭盒,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吃午饭。有的站在操场,有的蹲在走廊,有的坐在教室吃。

学前班有个白白胖胖的女老师吗,我们特别喜欢她女儿。

她很爱哭,每次一哭,女老师便带着她去多媒体教室看电影。

我们这伙子人瞅准时机,端着饭盆一窝蜂地往教室里钻。多媒体教室里有许多碟片,有许多是关于僵尸的,我们大家都很爱看。

每次女老师说僵尸片太恐怖,要换成其他无聊的歌舞片时,她女儿便开始哭闹,直到她无奈地把碟子换回来才作罢。

这让我们更加喜欢她女儿了。

我们经常端着满满一钵饭,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多媒体教室有一块幕布和投影仪,即使坐到教室最后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师把教室里的灯全部关掉,窗帘拉上,屏幕的亮光在我们脸上欢快地跳跃着。

每天中午都有人放哨。每当看到女老师抱着她女儿,手拿一串钥匙,往多媒体教室走去时,我们便纷纷把头探出来,脖子伸得跟个长颈鹿似的。等她一开门,我们便撒开脚丫子跑。

等她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在位置上坐定,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放碟片。

我们特别流行说一句话:宁愿看一百遍僵尸叔叔,也不要看一遍茶花女。有时我们很无聊,就会开玩笑说,派一个人去把女老师的女儿惹哭,这样我们就可以看电影了。

女老师每次只给我们看一部,然后催促我们去午睡。我们只得匆匆地扒几口饭回到教室,不多时,午睡铃响了。

何柏会来查堂,我们不能坐起来,不能走动,也不能讲话,必须把头枕在臂弯里睡觉。

如果你跟何柏说睡不着,那他就会让你站到外面的走廊上晒太阳,没站够十分钟不准进来。

学生当然不乖。等何柏一走,我们便讨论起僵尸来。我们还“诈尸”,睡着睡着猛地跳起来吼一声,全班都能被吓得抖一抖。

有一次玩得猛了些,何柏忽然又折回来,把我们几个犯事包抓了个现行。我们被罚站十分钟,必须站在太阳底下。

他们都哭丧着脸,只有我欢喜地东瞧瞧,西望望。

其他年级也抓出了不少捣乱的小孩子,学前班的最多。长长的一条,站得很整齐,全部耷拉着脑袋,平日里的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很好笑。

何柏站在三年级部冲我吼:“你在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啊?等下你多站十分钟。”

等到小伙伴们都走完,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何柏就坐在办公室门口盯着我,防止我又溜回教室里去。

(二)

文是我们的班长,他学习很好,每个学期都能得到一个老师奖励的铅笔盒。

我去过他外婆家,就在学校附近。

他曾带着班里同学一起去他外婆家吃桑葚。

桑葚是自家种的。他外婆热心得很,往我们盆里装满黑红黑红的桑葚,酸酸甜甜的很美味。

我们在他家吃了个够,文的外婆又从树上摘下许多来,让我们带去学校吃。

我回到家后,跟爷爷奶奶提过很多次种桑葚的事情,但他们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肯种。后来我时不时便念叨一下这件事,直到自家梅子成熟。

赶上周末天气好,一大早吃过饭,大家带着箩筐,竹竿子和草帽来到梅子树下。

这棵在泥土坪里扎根了上百年的老树,仍然能结出大把大把黄灿灿的梅子来。

树下有一股梅子独特的果香,有的梅子熟透了,便自动落到地面。但绝大多数梅子得由大人用竹竿敲下来。

奶奶说,草帽能防止虫子和枯枝落叶掉到身上;更重要的是,如果有梅子砸到了头上,草帽也会起到缓冲作用,头没有那么痛。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后面那句话。是戴草帽和不戴草帽的时候都被梅子砸中过头,都很痛。嘣一下砸在脑壳上,瞬间呲牙咧嘴,捂着头蹲在地上,感觉要晕过去了。

于是,我和老坤会等到爷爷奶奶把树上的梅子敲干净后,再动身开始捡。

有时捡到一个软绵绵、金灿灿的梅子,我们会立即跑去涧沟洗净,然后一口包进嘴里,贼甜。

把捡到的梅子洗干净后,奶奶开始煮糖浆。煮好的糖浆是浓稠的黑色,热气腾腾地冒着烟雾,空气跟拉了糖丝似的,又香又甜。

奶奶继续把梅子倒进糖浆里煮,大概煮半个小时后盖上锅,让它焖一晚上。

最后把梅子捞起来,一颗一颗整齐地摆到竹匾里,搬到水泥坪晾晒。

此时的梅子已经入味,不怎么酸了,果肉完全酥烂,含在嘴里很有感觉。

待梅子完全晾干后,奶奶会用木槌把它们一一锤扁,说是这样看起来更有卖相。

但奶奶不卖。她会把梅子分装到许多个小袋子里,赶在桑街开街的空当,托人把梅子转送给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们。

我和老坤敢于创新,故意摘那些青青的梅子,洗干净摆在两个盘里,盘里的梅子一样多。我们会比赛谁先吃光(梅子核上不能留肉)。

其实吃梅子的时候,我们都感觉不会特别酸,甚至还会嚼得不亦乐乎。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自己连豆腐都咬不动了,只能连含带咽,艰难地把它吞进肚子里。

(三)

爷爷有一双皮鞋,质量很好,穿了数十年依旧耐造。

平时闲来无事,他便脱下他的皮鞋,用干布沾水细细地擦得锃光瓦亮,随后放在树荫下晾晒。到了黄昏,他便取回鞋,在板凳上用劲敲几下,抖出鞋里的灰尘。

他的上衣永远都是朴素又干净的,天气冷的时候,他便会披上那件洗到发白的军大衣,要么端个水杯坐在门口沉思,要么坐在客厅看电视。

爷爷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下午都准时打开电视,看上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

他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聋,也看不清电视上的字,于是他会带上老花镜,把凳子挪到电视最前面,然后耳朵贴着电视听声。

我曾经因为好奇,戴过一次爷爷的老花镜。不料刚戴上看向地面,便感到天旋地转,摘下后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有一日,爷爷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视,老坤回来了。

也许他在外面玩得太开心了,于是又在水泥坪里边跑边怪叫着,随即又跳上一根柱子,开始摇杆子。

老坤摇得越来越欢,忽然,爷爷怒气冲冲地从客厅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抓住老坤就打,棍棒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他身上,老坤哀嚎着躲避,无论他怎么求饶也没用。

我被吓蒙了,奶奶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冲出来护住老坤:“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打他!”

他此刻打解气了,便扔了棍子,回到陈房睡觉去了,留下哭成泪人儿的老坤。

后来才知道,老坤摇的杆子上方,连着客厅电视的信号线。

那天下午,家里死一般的寂静,电视上的雪花闪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