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
八岁时我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我们家在生产队和公社都住过。一九七五年,我十四岁,父母被抽调到共水县城里工作,我自然也跟随前往,转学来了共水县中。
六年的农村生活使我完全变成了一个乡下孩子,说一口当地方言,对共水县城十分地向往。以前在下面的时候,我也曾随父母去过共水几次,每一次都很兴奋,回去后要向农村的同学吹嘘很久。这下子可好,我们家真的搬来了共水,不是赶集,也不是办事,不必当天赶回去,而是长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想住了还不行呢!
在那辆开往共水的班车上,我非常地紧张,双手紧紧地抓着座位扶手,眼望着窗外。班车行驶在砂礓铺成的路面上,车身上下颠簸,每颠一下,都会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公路的两边是河道,里面流淌着发黄的河水。我很担心班车一不小心会翻进去,那样的话可就完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汽车了。以前去共水都是步行,或者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来回我坐的都是“二轮车”。这趟班车刚通没有多久。
终于驶上了万年桥。那万年桥是共水的门户,把农村和县城分隔开,下了万年桥就是共水县大街了。我这才将一颗心放下。“啊,大马路!”我兴奋地叫道。
街道的确很宽,比农村公路那是宽多了。并且两边也不是河道,而是正儿八经的房子,砖墙瓦顶,并非是泥墙草顶的房子。一栋小楼的灰影出现在前方。“啊,楼房!”我再次叫喊起来。
母亲有点不耐烦了,呵斥我说:“你可是南京人家的小孩,什么没有见过,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是我就不做声了。
第二天,父亲就领我去了共水县中。把我交到教务处,他就先走了。我被安排到初二一班插班,班主任刘连喜领我去了教室。当时上课铃已经打过了,教室里全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叫魏东的同学一个人坐了一张桌子,边上的凳子是空着的。刘连喜指示我在那张凳子上坐下。只听班干部喊了一声:“起立!”刘连喜挥了挥手说:“坐下!”桌子板凳一阵乱响,大家刚刚抬起的屁股重又落回到了板凳上。只有我除外。
我的板凳被魏东抽走了,不禁一跤跌坐在水泥地上,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教室里爆发出满堂的哄笑声,同时伴随着捶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所有的人都高兴坏了。好在我站起来的速度很快,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但也许是过快了吧,不免引起了魏东的误解,他以为我要进行反扑,于是当胸一拳,再次把我打回到地上去了。这一次,我爬起来的时候可就慢多啦。
整个过程中,刘连喜一言不发。后来他在讲桌上抖开一张报纸,开始读两报一刊国庆社论。这是一堂政治课,内容为目前的形势教育。
课间休息的时候,过来了一个戴军帽的同学,两只眼睛炯炯发亮。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我要不要和他换座位。当时我惊魂未定,不知道军帽打的是什么主意,本能地摇头拒绝了。军帽也不以为意,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佩服,佩服,你有种!”我就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他转向魏东,对他说:“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不许你欺负他,要打他,先过我这关。”
魏东说:“你妈啊……”骂骂咧咧了半天,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军帽说:“你不要嘴狠,有种的话放学以后我们去体育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魏东的骂声渐低,最后也没有应战。
事后我才知道,军帽的名字叫朱红军,他说的“这个朋友”自然是指我。朱红军要和我交朋友,我不免有点受宠若惊。经过课间的那一幕,我已经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了。自己新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能交上这么一个朋友当然求之不得。当天放学的时候,我们是一起走的,朱红军的家居然和我家是一个方向,他一直把我“护送”到了家里。
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朱红军告诉我,那魏东可不是一般的人,他爸爸就是县委的魏书记魏顺堂,共水县的第一把手。平时魏东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没有人敢惹,当然他朱红军除外。朱红军说魏东一个人坐一张课桌,倒也不是什么特权,而是没有人敢和他坐。以前也有外地的学生转来,都会安排和魏东一起坐,但没有人能坐满一个星期,不是要求调换座位,就是转到别的班去了。有的干脆从此不来学校上学了,免得被魏东欺负。朱红军倒是要求过好几次,和魏东一起坐,但魏东不答应,刘连喜也不答应。后者说什么一山不容二虎,还说什么,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在朱红军看来,魏东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否则的话他为什么不敢和自己坐呢?
通过和朱红军的交谈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即使没有刘连喜的指引,我也会自己找过去,和魏东一起坐的,因为教室里没有别的空座位。二,朱红军之所以主动和我交朋友,是认为我不怕魏东。朱红军将我引为同类、知己,对我的表现大加赞赏。说到后来,我真的以为自己爬起来那么快是想和魏东拼命呢,坚持不和朱红军调换座位也不是慌了手脚。朱红军认为,能不能打得过魏东在其次,关键是敢不敢打。他还说,打架这回事,三分靠力气,七分靠胆量,事实证明我和他一样,都是有胆量的人。看来误会我的不仅是魏东,也包括朱红军,甚至我自己。话说回来,也只有在此误会的前提下,我才有资格做朱红军的朋友呵。
从此以后,我便和朱红军一起上学和放学。每天两次,不是我去他家喊他,就是他来我家喊我。好在我们两家住得非常近,都住在共水县城的东边,朱红军家在万年桥下,下了万年桥就看见他家的青砖大瓦房了。我们家则住在红旗机械厂的院子里,离万年桥也不算远,和朱红军家是斜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共水县大街。实际上,除了上学路上一起走,我们基本上就没有能共同参与的活动了,因为我俩的性格是如此地不同。即使是在上学的路上,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也不一样,即使是玩同一种游戏,玩法也不尽相同。
那时候,同学互相约了去上学是非常常见的。大家背着书包,互相扒着肩膀,一摇三晃地向前走。有时候勾肩搭背去上学的男生能排成一大排,把路不宽的地方都给封死了。大家一面埋头向前走,一面劈里啪啦地吐着痰。那年头,随地吐痰很正常,大人吐,小孩也吐,男人吐,女人也吐,但将其作为一种普及性的游戏却是共水县中学生的发明。那痰吐在路边的草丛里寂静无声,吐在水泥路面上则十分地响亮。吐的人多就形成了气势,一时间真是无人不吐,一吐为快。
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吐痰只是为了凑一番热闹,听个响动,表示不脱离群众。(大家都吐,你岂能不吐?)朱红军则不然,他要比赛,看谁吐得远,或者能够击中某个目标。他倒是一向反对随地吐痰,不是因为有卫生方面的意识,而是觉得我们把痰给浪费了。特别是那种从嗓子眼里咯出来的浓痰,如果不能像子弹一样地激射而出,击中路边的一棵小树,不是浪费又是什么?比下来的结果当然朱红军吐得最远,也最有准头,因此他乐此不疲,总是要求和别人比赛。
魏东也吐痰,并且也有目标,但他的目标不是路边的小树,而是人。魏东直接往同学的身上吐。没有痰的时候,他就吐唾沫。魏东能把痰吐得像唾沫,把唾沫吐得像一阵雨雾,一吐一大片,让你躲都躲不开,即使没有被击中,也得恶心半天。也是一绝。而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既不想吐痰凑热闹,也不要求和人家比赛,当然也不敢朝同学的身上吐。我只是在吐痰的活动中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美,并且津津乐道。
那必须是冬天,一大早我约朱红军去上学。我们经过共水县大街,来到县城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那儿有一条小路通向大寨河堤。我们一路上坡,当视线与河堤的堤顶平齐时,便看见前方金光一闪一闪的,直晃人的眼睛。那是我们吐的痰,此刻已冻成了一片,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放射出无比美丽的光芒。当然啦,那些痰不是我们现在吐的,而是昨天放学路上吐的,吐痰的人也不止我和朱红军,而是人人有份。但发现这奇观的却只有我。我不禁对朱红军说道:“真美啊,真漂亮啊!”
朱红军说:“不就是痰吗,被太阳照亮了。”显然,他很不以为然。
再比如说撒尿,就像吐痰一样,玩法因人而异,也总是能做到花样翻新。当然,我们不可能在大街上撒尿。在路边的公共厕所里,也是一站一大排,我们对着前面的水泥墙而不是小便池撒,不免撒得尿液四溅。为什么要这样撒?因为朱红军要比赛,看谁尿得高。自然还是他尿得最高,朱红军能一直尿到厕所的顶上去,并从望席上滴落下来,就像是房顶漏雨了。魏东也还是那一套,喜欢往别人的身上撒,因此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上厕所。看见有人上厕所,魏东便尾随而入,掏出家伙就扫射。对方被追得到处乱跑,有时候还没撒完就跑出来了,小便把裤子都淋湿了。魏东不禁哈哈大笑。我则有感于厕所墙上的那些由尿迹构成的图案,深浅不一,形态各异,怎么都就像是一幅画,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真是什么人玩什么游戏,什么人发明什么游戏。就是不同的游戏,不同的人玩起来也不一样。
说了半天吐痰和撒尿,我是不是过于无聊了?其实不然。那年头实在没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只有自己和自己玩,所发明的游戏不免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好处是不用花钱,想玩就玩,并且也能玩出各种不同的花样。如果说有什么无聊,那也不是我写得无聊,而是当年的学生生活无聊,而当时我们并不觉得无聊。
当然也有的游戏或者玩法大家都能玩,并且一呼百应,经久不衰,一玩起来所有的人能很开心,比如说“哎呀来”。玩这游戏方便至极,并且不需要消耗任何资源,甚至是痰和尿。这游戏是丁小海发明的,而丁小海是除朱红军之外我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候共水县城里基本上没有机动车,自行车却很多。那自行车既是日常的交通工具(大家骑着它上下班),也是重要的运输工具。自行车后必有一个“书包架”,当然不是用来放书包的。那架子上往往会担一块木板,用铁丝捆绑固定。木板上则驮着沉重的货物,从麻袋、笆斗、箩筐到篮子,至少书包架上也会夹着一把蔬菜。人们骑着自行车,在共水县城里穿来穿去,我们便站在路边齐声大喊:“哎!哎!哎!……”
骑车的人闻声连忙刹住自行车,回过头来查看,以为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从书包架上掉了下来。此计得逞,我们高兴得不亦乐乎,接着唱道:
哎呀来——,哎呀来——
苏区干部好作风
自带干粮去办公
日着草鞋干革命
夜走山路访贫农
…………
这是一支老区革命民歌,“哎呀来——,哎呀来——”是其特有的歌腔或起式。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共水县广播站天天播放这支歌,通过挂在树梢上的高音喇叭,响彻了县城街头。我们不免人人都会唱,县城里的人也耳熟能详。
当我们唱起来之后,骑自行车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不免再次踩动自行车,在我们的歌声和嘲笑中灰溜溜地骑走了。有时候,街上骑车的人很多,受骗上当的不止一个,我们一次能骗好几个。还有的时候,骑车的人技术不过关,或者是一个妇女,脚蹬不到地,在我们的叫喊下急刹不住,连人带车地摔倒在地,车上驮的东西滚得到处都是。我们简直高兴坏了。一批骑车的人过去以后,我们就等下一批,或者下一个。看见骑车的人远远地过来,经过我们并骑了过去,我们就再次大喊:“哎!哎!哎!……”再次高唱:“哎呀来——哎呀来——,……”
大家乐此不疲,“哎呀来”的游戏玩了整整有一个学期。直到共水县城里所有骑自行车的人都上过当了,这游戏就再也玩不下去了。当真是街上的自行车有限,而我们的精力无限。直到今天,每当我回想起当年的共水生活,耳边就会响起那首《苏区干部好作风》,那嘹亮的歌声和原始的喊叫似乎仍然回荡在那条上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