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孪生兄弟》(一)
彼得堡奇观
已然快到上午八点了,九等文官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戈利亚德金方才从好长的一觉中睡醒,打哈欠呀,伸懒腰呀,最终完全睁开了他那双眼睛。可他在床上还愣愣地躺了两三分钟,他这人一时还不能完全确信,他这是醒过来了呢,抑或依旧在睡觉,他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真的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么,抑或还是他那些纷乱无序的梦幻的延续。但没过一会儿,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知觉就开始愈来愈清晰地接受其司空见惯的日常印象了。他这狭小的房间那脏兮兮而发绿的、烟熏尘封的墙壁,他那真红木柜橱,仿红木椅子、红漆桌子、浅红底绿花漆布面的土耳其式沙发,最后,还有昨日匆匆脱下而扔在沙发上的一团衣服——全都挺熟悉地瞅着他哩。最后,这晦暗的秋日,雾蒙蒙而灰沉沉的秋日,它是那样地生气而带着那样一副酸溜溜的鬼脸,透过昏暗的窗口朝房间里的他瞥了一眼,弄得戈利亚德金先生就此再也不能怀疑,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家,而是在彼得堡,在京城,在六铺街,在一栋相当大而坚固的楼房的四层上,在自己的寓所里。作出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之后,戈利亚德金先生猛然紧闭双眼,好像他对方才的梦幻颇为惋惜而欲加以片刻的重温。但过一会儿,他就一骨碌跳下床来,想必是终于拿定主意了,在这之前他那些乱纷纷不安分的思绪总是绕着这个主意打转。跳下床之后,他马上就奔到那面摆在柜橱上的小圆镜前面。虽然镜面上映现出来的这个人睡眼惺忪,高度近视,严重秃顶,恰恰具备那种一眼看上去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平庸无奇的特征,然而,这个形象的拥有者看上去对其镜中所见却是十分满意。“那才糟呢,”戈利亚德金先生低声说,“那才糟呢,要是我今儿个有什么疏忽,要是闹出点什么异常的事儿,比如说,那儿忽然冒出一个小粉刺,或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的麻烦;不过,眼下还算不错;眼下一切都还正常。”戈利亚德金先生为这“一切都还正常”高兴了一番,然后便把镜子放回原处,而奔到小窗口那儿,开始非常热心地用目光在自己寓所窗子对面的院子里搜索起什么来,也未曾留意到自个儿还赤着脚,身着就寝时一向穿的那身衣服。看上去,他用目光在院子里搜索到的东西也使他十分满意;他的脸上绽开了洋洋自得的微笑。接着,他先向隔板后面自己的跟班彼得鲁什卡的斗室里瞥了一眼,确信彼得鲁什卡不在那儿,这才踮着脚走到桌边,打开桌面下一个抽屉上的锁,在那抽屉的尽里边的角落摸了一阵,终于从一堆已然发黄的旧纸和什么破烂里掏出一只绿色的破钱包,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带着一副珍惜与愉悦的神情,朝这钱包最里边的暗袋望去。大概那一叠绿的、灰的、青的、红的以及其他五颜六色的花钞票,也是相当诱人与赞许地瞅着戈利亚德金先生:他神采奕奕地把这打开的钱包放在面前的桌上,用力搓着手,显得极其愉快。最后,他把这叠令人开心的通用纸币掏了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钞票,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翻过去,重新数起来,仅仅从昨日算起,他已经数过一百遍了。“纸卢布七百五!”他终于数完,低声说道。“七百五十卢布……很可观的数目呀!这可是让人开心的数目!”他用那颤抖的、由于快乐而有些微弱的嗓音继续念叨着,手里紧捏着那叠钞票,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这可真是很让人开心的数目!对谁它都是让人开心的数目!有什么人会认为这个数目对他乃是微不足道的吗?我现在倒想看到这人。这样一笔钱可以让人大有作为……”
“可这是怎么回事呀?”戈利亚德金先生思忖道,“彼得鲁什卡究竟上哪儿去了?”他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再一次朝隔板那边瞥了一眼。隔板那边还是没有彼得鲁什卡,只有摆在那边地板上的茶炊独自在那儿生气,冒火,沉不住性子,不住地威胁着要带着蒸汽跑开,还用它那灵巧的舌头急促地唠叨着,冲着戈利亚德金先生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想必它这是在絮叨:好心人呀,这就把我拿去吧,我可是完全烧开啦,现成的了。
“活见鬼!”戈利亚德金先生想道。“这懒鬼可真的能把人给气疯的;他这是上哪儿逛游去了呢?”他怀着一腔义愤走进前厅。这前厅本是一个小走廊,走廊的一端有一扇门通向门斗。他稍稍推开这扇门,便看见自己的那位跟班,他正被一大堆有着各种差使的仆役用人以及偶然来串门的闲人围绕着哩。彼得鲁什卡正在述说着什么,其余人都在听。看上去,不论那话题,还是这述说本身,都不讨戈利亚德金先生欢喜。他立刻冲着彼得鲁什卡吆喝了一声,十分不满,心绪纷乱地折回房间。“这骗子可是情愿一个铜币也不要就去出卖别人,尤其是出卖主人,”他在心中暗自思忖道,“给出卖了,一定是给出卖了,我都敢打赌,一个戈比也不要就给出卖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老爷,号衣送来了。”
“穿好了就到这边来。”
彼得鲁什卡穿上号衣,傻笑着,走进老爷的房间。他那一身行头古怪得无以复加了。他身着一件绿色的、早已被人穿旧的、听差专用的号衣,镶滚的金边已然破裂,看上去,它本是为个头比彼得鲁什卡要整整高一俄尺的人而缝制的。他手里拿着一顶帽子,也镶着金边,还插着绿色翎子,屁股后面则拖着一把跟班用的皮鞘短剑。
最后,为使这一画面完整无缺,还要补上一笔:彼得鲁什卡恪守自己喜欢的习惯,一向爱穿家常便服,随随便便,即便此时,他也是光着脚板。戈利亚德金先生把彼得鲁什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上去倒还满意。这号衣显然是为了某个庄重的场面而特地租来的。还有一点也可看出,在打量的时候,彼得鲁什卡带着一种奇特的期待神情瞅着老爷,怀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盯着他的每一举动,这使戈利亚德金先生极为窘迫。
“喂,那马车怎样了?”
“马车已到。”
“租的是全天的吗?”
“是租的全天。二十五个纸卢布。”
“靴子也送来了吗?”
“靴子也送来了。”
“蠢货!连‘是,送来啦,老爷’都不会说。拿到这边来吧。”
这靴子穿着很合适,戈利亚德金先生立即表示了自己的满意,然后他就吩咐上茶,要洗漱,要刮脸。他把脸刮得很仔细,脸也洗得很仔细,匆匆地啜了一口茶,便开始自己主要的、最后的着装:套上那条几乎全新的裤子;接着,穿上那件有铜纽扣的胸衣,外加一件十分鲜艳悦目的细花坎肩;往颈项上打一条花绸领带,最后穿起那件也是簇新的、仔细刷过的文官制服。在穿衣服那会儿,他好几回满怀爱意地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靴子,一会儿抬起这条腿,一会儿抬起那条腿,欣赏靴子的式样,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偶尔还冲着自己心中的念头做个颇有意味的鬼脸。不过,今天早晨戈利亚德金先生可算是极度心不在焉,伺候他穿戴的彼得鲁什卡冲他笑,做鬼脸,他几乎不曾留意到。最终,该穿该戴的都已弄好,着装全然整齐了,戈利亚德金先生把钱包放进衣兜里,把已穿上靴子因而同样完全准备好了的彼得鲁什卡周身打量了一遍,看到一切俱已齐备,再没有什么要等待的了,他便急匆匆,兴冲冲,怀着一颗微微战栗的心,跑下楼梯。一辆天蓝色的、刻着某种徽章的出租马车,正咕咚咕咚地辗着路面,驶近台阶边。彼得鲁什卡一边扶老爷上马车,一边向车夫以及一群好看热闹的人做鬼脸;他勉强忍住傻笑,用他那变了调的嗓门喝道:“走!”随即跳上马车后脚蹬,只听得马车掀起一阵喧嚣,发出笃笃的声响,急速地直奔涅瓦大街而去。这辆天蓝色的轻便马车刚刚驶出大门,戈利亚德金先生就抽筋似地搓了搓手,开始发出轻轻的笑声,好像一个性情开朗的人成功地与人家开了个漂亮的玩笑,而这玩笑又让他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在这份快乐劲儿过去之后,戈利亚德金先生脸上的笑意立即变换为某种奇怪的忧虑。尽管天阴潮湿,他还是把车厢两边的窗子都打开了,开始不安地察看左右两边的行人,一发现有人朝他看,他便立刻摆出体面稳重的姿态。车从铸造街拐向涅瓦大街时,他忽然由于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而哆嗦了一下,皱起眉头来,就像那被人家不留心踩着鸡眼的可怜人,忙不迭地甚至怯生生地偎缩到车厢中最黑暗的角落里。原来,他遇见了两位同僚,他本人供职的那个机关里的两位年轻的官员。戈利亚德金先生似乎觉得,那两位官员如此撞见自己的同僚之后也有些莫名其妙,其中的一位甚至还对戈利亚德金先生指指点点的。戈利亚德金先生甚至还觉得,另一位竟大声嚷出他的名字,不用说,这在大街上乃是很不雅观的。我们的主人公躲着,并没有应声。“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愣头小伙子呀!”他开始独自议论起来。——“嗨,这又有什么稀奇呢?人家坐马车而已;人家需要乘坐马车,就雇了一辆马车。简直是些废物!我可了解他们——简直是些愣头小伙子,还得让他们吃些鞭子!一领到薪水就去玩掷钱的游戏,再到什么地方逛游,这就是他们的活法。该对他们这些人开导开导才是,可是,话又说回来……”戈利亚德金先生还没有结束这番议论,就呆住了。只见一对剽悍的鞑靼马——这对马是戈利亚德金先生十分熟悉的,拉着一辆漂亮的敞篷马车,从右侧飞快地追上他的马车。坐在那敞篷马车上的先生无意中瞥见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脸,——此刻的戈利亚德金先生正相当不谨慎地从车厢窗口探出头来,——看上去,那位先生也因为这不期而遇而惊讶不已,他尽量弯下身子,带着一份极其好奇、关切地朝轻便马车的那个角落,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忙不迭地藏身于其中的那个地方望去。敞篷马车上的那位先生是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是戈利亚德金先生供职的那个机关的一个处长,而戈利亚德金先生则在该处下面的一个股任副股长。戈利亚德金先生看出安德烈·菲立波维奇已然完全把自己认出来了,他那两只眼睛正圆鼓鼓地瞅着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隐身了,急得满脸通红,直红到耳根。“躬身行礼吗?打不打招呼呢?认他还是不认他呢?”我们的主人公在难以言喻的苦恼中思忖着,“要么就佯装这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其相貌与我惊人地相同,因而也就若无其事地相对而视?恰恰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么回事!”
戈利亚德金先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安德烈·菲立波维奇面前脱下帽子,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我,我无所谓,”他勉强地嘟哝着,“我实在无所谓,这根本不是我,安德烈·菲立波维奇,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敞篷马车很快就超越轿式马车,而上司目光中的磁力也跟着消逝了。可是他依然涨红着脸,微笑着,口中不住地嘟哝着……“我没有去打招呼,真是个傻瓜,”他最终寻思道,“我本该大胆地站起来,坦率地,大大方方地对他说,如此这般,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我也是应邀赴宴去,就是这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丑,我们的主人公顿时恼羞成怒,火冒三丈。他皱起眉头,向车厢前端的一角掷去恶狠狠挑战性的一瞥,这一瞥的使命重大,它得把他所有的仇敌一下子全化为灰烬。后来,他终于心血来潮,忽然把那条系在马车夫胳膊上的绳子拽了一下,令马车停住,吩咐驶回铸造街。原来,戈利亚德金先生为了自己心神的安宁,想必有什么最要紧的话要立刻告诉他的医生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虽然他与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是在前不久才相识的,只是在上周由于某种需要而去拜访过他,且只有那么一次,但是,诚如常言所说,医生就是听取忏悔的神甫,——有心事而隐瞒才是愚蠢之举,而了解病人乃是医生的天职。“不过,这一切是否一定如此这般呢?”我们的主人公命令他的马车在铸造街一栋五层楼房的大门口停下来,他自己一面走出车厢,一面继续思忖道:“这一切是否一定如此这般呢?这会是体面之举吗?这是否合适?可其实也没什么。”他继续思忖着,一面爬楼梯,喘着气,尽力使心跳不致过快,他可是有每每攀登别人家的楼梯就怦怦心跳的老毛病的。“有什么大不了呢?我这是去谈自己的事,这里没有丝毫不体面的东西……有心事而隐瞒才是愚蠢之举。我且就这样佯装我什么事也没有,而不过是顺道路过……他也会看得出来,事情本该如此。”
戈利亚德金先生就这样边走边考虑着,已爬上了二楼,在五号门前停住了脚步。那门上钉着一块漂亮的铜牌,上面刻着几个字:
内外科医生
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鲁滕施皮茨
我们的主人公站住后,赶紧使自己的面孔显露出恭敬体面、落落大方而又不失几分和蔼可亲的仪态,接着便准备去拽动门铃绳。刚要拽,他却突然又相当适时地思虑起来,是否最好明天再来,眼下可并没有多大要紧的事呀。但戈利亚德金先生忽然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他便立即改变了自己这一新决定,当机立断,已然带着最为坚定的神情,拉动了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家的门铃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