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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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孪生兄弟(三)

戈利亚德金先生这整整一上午就在可怕的奔波中过去了。上了涅瓦大街,我们的主人公就吩咐在中心商场门前停车。一跳下马车,他便朝拱廊下奔去,身后有彼得鲁什卡紧跟着,径直走进金银器具铺。仅仅从戈利亚德金先生那副神态便可看出,他这人确是忙得不可开交,事务成堆。先与人家讲定一大套餐具加茶具的价格,纸卢布一千五百多,接着便从这笔买卖中为自己捞取饶头:一只精致的雪茄烟盒,一副银质刮脸刀具,最后,又打听了几样自有用途而又很可爱的小玩意的价钱,戈利亚德金先生这才收场:他允诺明天一定过来取订货,甚或今天就派人来拿,然后又要了这铺子的门牌号,在仔细听完那个一心要让他留下定钱的商人的申述之后,他满口答应说,定钱到时自会付给的。此后,他便与那已然被他迷惑的商人匆匆道别,在一大群店伙计的追逐下,沿着摊位间的窄道儿抽身走开了,时时回头瞅瞅彼得鲁什卡,还留心寻找某个新铺面。他顺道儿溜进一家兑换所,把自己手中所有的大钞换成了小票,虽然在兑换中受了点损失,可是毕竟把钱换开了,他的钱包相当可观地鼓起来了,看上去,这情形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最后,他在一家专卖各式女用衣料的布店里停了一会儿。又与人家讲定了数目巨大的一笔货,戈利亚德金先生在这里又向商人允诺,他一定来取货,也要了这店铺的门牌号头,而当人家索要定钱时,他又重申,定钱届时会付的。后来,他还光顾了几家店铺;每到一个店铺里都要议定一笔货,凡是看到的东西都要问个价,有时与商人们争执半天,从店铺里走开了,又折回去两三次,——总之,他忙得不亦乐乎。出了中心商场,我们的主人公前往一家著名的家具店,在那里与人家讲定一套用于六个房间的家具,看了一个时髦而且相当精巧、款式最新潮的女士梳妆台,他向店主声称,他一定会派人来取走所定的全部家具,并且照例允诺到时候给定钱,这才走出这家商店,又驱车前往什么地方并预定下什么货物。总之,看上去,他这份操劳简直没完没了。最后,戈利亚德金先生自己对这些奔波好像也腻烦起来了。甚至于——天晓得这起因是什么——良心的愧疚突如其来地袭上他的心头。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碰见什么熟人,譬如说,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或者,即便是克列斯基扬·伊凡诺维奇。城里的钟终于响了三下,已是午后三点。到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坐上马车时,他这一上午所采买的物品不过是一双手套与一小瓶香水,总共也只花去一个半纸卢布。对戈利亚德金先生来说,这时间还相当早,于是,他便吩咐车夫在涅瓦大街上的一家有名的饭店门前停车,迄今为止他对于这家饭店还只是听说过,这一回下了马车,他直奔进去,要吃一点东西,歇息一会儿,等到那个时刻。

就像一个即将赴盛宴的人那样,戈利亚德金先生十分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也就是说,只是随便要点什么,所谓“先吃点东西好垫垫肚子”,同时,喝了一杯伏特加,之后,他便在安乐椅上坐定,先是谦逊地环顾了四周,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看起一张内容空泛的国民报纸[44]来了。他看了两三行之后,就站起身来,照照镜子,整理整理衣服,抚弄抚弄头发;随后,走到窗口瞅了瞅,看看他的马车是否在原地待命……接着,他又坐下去,重新拿起报纸。看得出来,我们的主人公处于极度激动之中。他看了看钟,才不过三点一刻,还得等不少时间,而与此同时他又断定,就这样干坐着是不体面的,于是,戈利亚德金先生便吩咐给他上一杯可可茶,虽然他此刻对于这饮料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喝完可可茶,发觉时间多少推进了一点,便走出餐厅去付账。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见两位同事站在面前,正是早上在铸造街撞见的那两位,——论年龄,论官衔,他们都还是相当年轻的小同事。我们的主人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平平常常,既没有什么交情,也没有公然的敌意。不用说,双方都保持着体面;不曾有进一步的接近,而且这也不可能。此时此刻的碰面让戈利亚德金先生极度地不快。他略微皱了皱眉头,刹那间直发窘。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两个登记员嘁嘁喳喳地叫嚷起来,“您在这里?是什么风儿把您……”

“啊!原来是你们两位哟!”戈利亚德金先生连忙截住同事的盘问。这两位官员的诧异神色,再加上他们的口气过分亲昵,着实让他颇为窘迫并有点难堪,可他还是不得不摆出举止随便、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开小差了吧,先生们,嘿嘿嘿!……”就在这时,为了免得失去自己的身份,为了不至于使自己降格到与年轻的小职员们为伍的地步——对这些小职员,他可是一向都保持应有的界限的,他甚至试图去拍拍一个小伙子的肩膀;但在类似场合下极普通的举动,戈利亚德金先生做得却很不得体,一个又体面又亲昵的手势倒弄成某种完全异样的东西了。

“喏,怎么样,我们的狗熊还坐在那儿吗?……”

“这指的是谁呀,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喏,那狗熊呗,你们像是不知道谁叫狗熊?……”戈利亚德金先生笑起来,朝侍者转过身去,要从侍者的托盘中拿起找回的钱。“我这说的是安德烈·菲立波维奇,先生们。”在与侍者打完交道之后,他继续往下说,这一回他可是带着相当严肃的神情转向这两位官员了。两位登记员彼此颇有深意地向对方挤了挤眼睛。

“他还坐着,还问起您呢,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其中的一位回答道。

“坐着,呃!那就让他坐着吧,先生们。还问起我,是吗?”

“问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可您这是怎么啦,又洒香水,又抹头油,穿得这么漂亮?……”

“没什么,先生们,这没什么呀!得了……”戈利亚德金先生把目光移到一旁,紧张地微笑了一下,回答道。那两位官员看见戈利亚德金先生在微笑,便哈哈大笑起来。戈利亚德金先生稍稍地绷起了脸。

“我对你们说句知心话吧,先生们,”我们的主人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其实也真要这样)已打定主意对这两位官员披露点什么,又开口道,“你们,先生们,你们都了解我,可是迄今为止,也只了解一面。在这种事情上别怨别人,老实说,得怪我自己。”

戈利亚德金先生紧闭嘴唇,颇有深意地盯了那两位官员一眼。那两位彼此又向对方使了个眼色。

“迄今为止,先生们,你们并不了解我。要说明白,此时此地还不太合适。我对你们只顺便略谈几句。先生们,有些人就是不爱走弯弯绕绕的路,而只在化装舞会上才戴着假面具。有些人并不认为做人的直接使命就在于用皮靴灵巧地蹭地板。还有这样的一些人,先生们,当他们,譬如说,穿上了一条合身的裤子的时候,他们并不会轻易地说自己是幸福的人,活得很充实。最后,还有些人并不爱窜来窜去,终日闲转,讨好献媚拍马溜须,而最主要的是,先生们,削尖脑袋去窥探人家的闲事……我,先生们,差不多都说了,请容我现在就告辞吧……”

戈利亚德金先生收住了脚步,因为那两位登记员先生此时此刻十分称心,忽然间竟极不谦恭地纵声大笑起来。戈利亚德金先生发怒了。

“笑吧,先生们,这会儿尽管笑!走着瞧吧。”他怀着那种人格受辱的悻悻然的感觉,拿起帽子,朝门口溜去,一边回敬道。

“但我还要再说几句,先生们,”他最后一次冲着两位登记员先生,补充道,“我还要再说几句,——你们两位在这里可为我作证。先生们,我的原则就是:不走运时——克制自己,走好运时——沉得住气,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要给谁暗中‘上眼药’。不当阴谋家——且以此而自豪。外交家呢,我这人也做不来。先生们,还有人说,飞鸟自找猎人。没错,我随时同意这个说法:可是,在这里谁是猎人,谁是飞鸟呢?这还是问题哟,先生们!”

戈利亚德金先生意味深长地闭口了,脸上显出那种最耐人寻味的神色,也就是高高地扬起眉毛,紧闭嘴唇,朝那两位官员点点头,就走了出去,使那两位惊诧不已。

“您吩咐吧,上哪儿?”彼得鲁什卡硬邦邦地发问,想必他在寒风中徘徊了许久,已经很不耐烦了。“您吩咐吧,上哪儿?”他向戈利亚德金先生发问,却撞上了后者那令人发憷、无坚不摧的目光,我们的主人公在这一个上午已经有两次用这种目光护卫过自己,此刻从楼梯上往下走的时候,他第三次求助于这种目光。

“上伊兹马伊洛夫桥。”

“上伊兹马伊洛夫桥!走!”

“他们家的午宴最早也得过了四点才开始,或许还要到五点哩,”戈利亚德金先生寻思道,“现在到是不是早了?不过,我可以早一点到;再说,那是家宴呀。我这样倒可以不拘礼节[45],就像上流社会中的人们彼此之间所说的那样。我为什么就不能不拘礼节呢?我们的狗熊也说过,一切都将不拘礼节,故而我也可以……”戈利亚德金先生就这样寻思着;然而,他那份激动却愈发强烈起来。看得出来,他这是准备应付一件相当麻烦的小事,为了不再说出什么话来,他低声嘟哝着,用右手比比划划,不住地瞅瞅车窗外面,要是此时此刻来看看戈利亚德金先生,那么绝对没有人会说他这是就要去美餐一顿,随随便便,况且还是在自己的亲友家里,——不拘礼节,就像上流社会中的人们彼此之间所说的那样。终于马车到了伊兹马伊洛夫桥边,戈利亚德金先生指了指就在桥边的一座房子。马车咕咚咕咚地驶进大门,在正房右侧门口的台阶前停下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瞥见二楼窗口有个女人的影子,就把手一扬,向她送去一个飞吻。其实他自己并不清楚他这是在做什么,因为这会儿他绝对地已然是半死半活。下马车时,他脸色苍白,诚惶诚恐;跨上台阶,他就脱去帽子,机械地整理了一下衣着,虽觉得膝盖那儿微微打哆嗦,还是赶紧上楼了。

“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向给他开门的人问道。

“在家,噢,不在家,他不在家。”

“怎么?我的老弟,你说什么?我——我可是来赴宴的,老弟。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怎么会不认识呢!没吩咐要接待您呀。”

“你……你,老弟……你,想必是弄错了吧,老弟。这是我呀。我,老弟,被邀请了;我是来赴宴的。”戈利亚德金先生一边申述,一边脱去外套,明显地表露出要进屋里来的意图。

“对不起,这不行。没吩咐接待,吩咐谢绝您。就是这样!”

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就在这时,通内室的门打开了,格拉西梅奇走了进来,他是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的老仆人。

“您瞧,叶美里扬·格拉西莫维奇,他要进去,可我……”

“可你们都是傻瓜,阿列克赛伊奇。滚进里屋去吧,把谢苗雷奇那下流坯打发到这儿来。这不行呀,”他转身对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态度恭敬,但语气很坚决,“怎么也不行的,他们请求谅解,他们不能接待。”

“他们果真这么说了,说他们不能接待?”戈利亚德金先生迟迟疑疑地问道,“请您原谅,格拉西梅奇。究竟是由于什么缘故而怎么也不行呢?”

“怎么也不行的,我去通报过了;人家说了:请谅解。他们说,不能接待。”

“究竟是由于什么缘故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可不行!去通报一声吧……怎么能这样呢?我可是来赴宴的……”

“对不起,对不起!……”

“唉,得啦,不过,他们请求谅解——这是另外一回事呀;我要问,格拉西梅奇,怎么会这样呢,格拉西梅奇?”

“对不起,对不起!”格拉西梅奇驳回了他的这种追问,一面相当坚决地用手把戈利亚德金先生推到一旁去,给这时走进外厅的两位先生让开一条宽阔的道儿。

进来的先生们是安德烈·菲立波维奇与他的侄儿,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他们两个都莫名其妙地瞅了瞅戈利亚德金先生。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正要开口,但戈利亚德金已然打定主意;他垂下眼睑,涨红了脸,微笑着,带着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孔走出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的外厅。

“我等会儿再来,格拉西梅奇;我会解释清楚的;我希望,所有这一切会及时地得到解释。”他站在门槛上申述着,身体的一部分已然在楼梯上了。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雅科夫·彼得罗维奇!……”紧跟在戈利亚德金先生身后,传来了安德烈·菲立波维奇的声音。

戈利亚德金先生这时已经置身于楼梯最下面拐弯处的小平台上。他迅速地向安德烈·菲立波维奇回过身去。

“您有什么事吗,安德烈·菲立波维奇?”他用相当坚定的口吻说道。

“您这是怎么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怎么样?……”

“没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我在这儿挺自在。这是我的私生活,安德烈·菲立波维奇。”

“什么?”

“我这是说,安德烈·菲立波维奇,这是我的私生活,至于我的公务方面,就我本人的感觉而言,目前还找不出什么应受指责的地方。”

“怎么讲!至于说公务方面……您这是怎么了,先生?”

“没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维奇,根本就没什么,好大胆的小丫头哟,别的再没什么……”

“什么!……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维奇诧异不已,不知所措。戈利亚德金先生到目前为止一直是站在楼梯下面与安德烈·菲立波维奇交谈,他是那样地仰望着,好像随时准备跳进对方的眼睛里去,——看出处长有些心慌意乱,他便往前跨了一步,这举动是他自己也几乎毫无意识的。安德烈·菲立波维奇往后退去。戈利亚德金先生则接连跨上了两个梯阶。安德烈·菲立波维奇不安地向四周环视了一遍。戈利亚德金先生陡然间迅速地登上楼梯。而安德烈·菲立波维奇则更快地窜进房间,砰的一声随手关上了门。剩下戈利亚德金先生一个人。他眼前的一切顿时昏暗下去。他完全迷乱了,如今站在那里头绪紊乱地沉思着,仿佛回想起了就在前不久发生的也是极其紊乱的情景。“哎呀,哎呀!”他喃喃地叙说道,勉强地微笑着。就在这时,从下面的楼梯上传来话语声与脚步声,想必是又有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邀请的客人来了。戈利亚德金先生有些醒悟了,赶紧翻起他那副貉皮领子,尽可能用它来遮掩住自己的面孔,迈起碎步,急急忙忙、磕磕绊绊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他觉得自己颇有些虚弱与麻木。他那份窘迫达到了那样强烈的程度,以至于走上门口的台阶时,他等不得马车靠过来,自己穿过泥泞的院子,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奔到车前准备坐上去时,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头脑中闪现出一个愿望:与马车一同陷进地下去吧,或者哪怕躲进老鼠洞也行呀。他似乎觉得,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家里所有的人这会儿正在从所有的窗口打量着他呢。他知道,他要是回过头去,准会立刻当场毙命的。

“你笑什么,蠢货?”他急促地冲着彼得鲁什卡嚷道,后者正准备扶他上马车。

“哪有什么让我去笑的呢?我没笑什么;现在上哪儿?”

“回家,走吧……”

“回家喽!”彼得鲁什卡纵身一跃,跳到马车后面的脚镫上,吆喝了一声。

“这副乌鸦嗓门!”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这会儿,马车已经驶过伊兹马伊洛夫桥相当远了。忽然,我们的主人公使劲抖了抖那根绳,喊车夫立刻让马往回走。车夫拨转马头,两分钟之后,车又驶进奥尔索菲·伊凡诺维奇的院子。“没必要,傻瓜,没必要;回去!”戈利亚德金先生嚷了一通。那车夫好像就期待着这个命令:对什么也没有异议,也没在门口台阶旁把车停下来,在院子里绕了整整一圈,就让车重又驶到街上去了。

戈利亚德金先生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在马车绕过谢苗诺夫桥之后,他就吩咐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门面相当素朴的小酒馆旁停下了。我们的主人公下车后,与车夫结了账,就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他命令彼得鲁什卡回家去,等他回来,他自己走进小酒馆,要了一个单间,吩咐给他上酒上饭。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相当糟糕,而自己的大脑则处于全然紊乱与一片混沌的状态。他心神不宁,在单间里许久地踱步;后来,他终于坐到椅子上,双手支托着脑袋,开始全神贯注地苦苦思索与解决某些关涉自己目前处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