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妮几乎每天都会出去散步。就在克罗夫特夫妇来拜访凯林奇府的那个早上,安妮自然而然又朝着拉塞尔夫人家走去,一直待到宾客离开才回家;后来又自然而然地因为错过了与克罗夫特夫妇见面的机会而感到遗憾。
双方这次会见的结果令人十分满意,当场就把所有事情给定了下来。两位女士原本就有意谈妥此事,于是更觉对方风度优雅。至于先生们,将军和蔼可亲,坦诚大方,沃尔特爵士无法对此无动于衷。再加上谢泼德先生告诉他,将军早已听闻沃尔特爵士堪称优雅绅士的楷模,在此般阿谀奉承之下,沃尔特爵士于是乎表现得格外得体,完美无缺。
房客对于房子、庭院和家具陈设都十分满意,房东对于房客克罗夫特夫妇也十分满意,不论是租约条件还是时间,总之所有事所有人都没有问题。谢泼德先生的办事员开始着手工作,双方对“合同所示”的所有条目都没有任何异议,无须修改。
沃尔特爵士毫不迟疑地宣布克罗夫特将军是他见过的最英俊的水兵,甚至还说,如果仆人能帮他修修头发,那么自己和他共同出现在哪里都不会觉得羞愧。将军那边呢,在马车穿过花园时,他愉快恳挚地对妻子说:“亲爱的,尽管我们在汤顿听到人们说的那些闲话,但我认为我们很快就能谈成这件事。准男爵不过是个平庸之辈,但为人似乎还不算坏。”这样的相互恭维,也算得是旗鼓相当了。
克罗夫特夫妇将要在米迦勒节[12]搬入新居。由于沃尔特爵士提议在此前的一个月搬去巴斯,因此必须立刻安排妥当所有人的迁居事宜。
拉塞尔夫人确信在选择新居的问题上,他们不会允许安妮派上什么用场,而且她的意见也无足轻重,因此她不希望安妮那么早就匆匆离开。拉塞尔夫人想让她先留下来,等到圣诞节过后再亲自把她送去巴斯。可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必须离开凯林奇几个星期,却又不能让安妮搬到自己府上住。而安妮呢,尽管她惧怕巴斯九月的炎炎灼日,也不愿错过乡间恬静又萧瑟的秋日氛围,但几经权衡,她并不想留下。最恰当、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跟随大家一道离开,这样一来也能最大限度地减轻她的痛苦。
然而,出了一件事,让她有了一项别的任务。总是小病不断的玛丽,身体一不舒服就会大惊小怪,感觉稍有不对就要把安妮叫去。这会儿,玛丽又觉得不舒服了,还预感到自己整个秋天都不会有一天好日子,于是便恳求,或者说是要求安妮,叫她先不要去巴斯,而是前来厄泼克劳斯村舍陪伴自己,而且还要待到自己满意为止,所以,怎么说这也算不得是请求了。
“我不能没有安妮。”这是玛丽的理由。伊丽莎白的回答则是:“那么安妮最好还是留下吧,反正她在巴斯也没什么用。”
即使说法不妥,但被认为有些用处,总比被看作一无是处而被嫌弃要好。安妮很乐意自己能派上些用场,也愿意承担别人分派给她的任务,而且当然,她还能继续留在乡间,留在自己心爱的家乡,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玛丽的这一邀请解决了拉塞尔夫人的所有困扰,事情很快便定了下来,安妮先不去巴斯,等着以后拉塞尔夫人带她一起去。这期间,安妮将在厄泼克劳斯村舍和拉塞尔夫人在凯林奇的居所轮流居住。
至此,一切都妥妥当当。但拉塞尔夫人忽然发现了凯林奇府搬家计划中一项不对头的内容,差点儿吓了一大跳:克雷夫人将和沃尔特爵士与伊丽莎白一同前往巴斯,她将作为伊丽莎白最重要、最得力的帮手,协助她处理各项事务。拉塞尔夫人对沃尔特爵士父女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感到无比遗憾,她既惊讶,又悲哀,还有些担心。他们如此重用克雷夫人,却无视安妮的存在,这是对安妮的侮辱,着实令人大为恼火。
安妮本人对此般侮辱已变得无动于衷,但她和拉塞尔夫人一样,也深感这样的安排实在是鲁莽。安妮凭借自己对父亲的暗自观察以及对他性格的了解——她常常希望自己没有这么了解他才好——她感觉得到,父亲和克雷夫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可能会给一家人带来严重的后果。她知道父亲目前倒是还没想那么远。克雷夫人满脸雀斑,长着一颗大龅牙,还有只手腕不大灵活,父亲总是在背后挖苦她。但她毕竟还年轻,当然总的来说长得算漂亮,头脑机灵,爱献殷勤,善于讨人欢心,因此和那些徒有其表的人相比,她的吸引力要危险得多。安妮深知这些危险,觉得必须要让姐姐有所觉察。她不指望能说服姐姐;不过,一旦不幸成真,伊丽莎白的处境可要比安妮悲惨得多,安妮觉得,到时不能让姐姐有理由指摘自己没有事先给她提个醒。
安妮还是开了口,可似乎除了得罪姐姐之外毫无收获。伊丽莎白无法想象安妮怎么会产生如此荒唐的猜疑,还愤愤不平地保证他们双方都十分清楚各自的角色。
“克雷夫人,”她激动地说,“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比你更了解她的心思。我可以保证,在婚姻问题上,她的观点格外正确;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强烈地斥责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至于父亲,他为了我们已经鳏居这么多年,我认为没理由现如今再去怀疑他。如果克雷夫人是个美貌出众的女人,那么我承认和她走得这么近或许不妥。我敢说,倒不是有什么能引诱父亲结下一门有辱家门的亲事,而是这可能会让他不开心。可怜的克雷夫人虽然有不少优点,但可以说是毫无姿色!我的的确确认为可怜的克雷夫人在我们身边是万无一失的。外人可能以为父亲从没在你面前评论过她相貌的缺陷,不过我知道你至少听过五十次了。她的那颗牙啊!还有那一脸雀斑!我不像父亲那么讨厌雀斑。我认识个人,脸上有些许雀斑,但无伤大雅,可父亲还是对那张脸无比厌恶。你一定听到过他谈论克雷夫人的雀斑吧。”
“人的外表不管有什么缺陷,”安妮答道,“只要举止态度讨人喜欢,也会让人渐渐产生好感的。”
“我可不这么想,”伊丽莎白立刻答道,“讨人欢心的举止或许能衬托出美丽的外表,却无法改变难看的相貌。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担风险最大的正是我,而不是别人,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安妮做了该做的,也很庆幸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她并不认为自己这次是白费口舌。伊丽莎白虽然对她的猜疑心怀反感,但或许会因此多少加点儿戒心。
驷马马车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把沃尔特爵士、艾略特小姐和克雷夫人送到巴斯去。他们出发时兴高采烈。沃尔特爵士做好了准备,要屈尊向那些可能听到风声、出来送别的穷苦佃户和村民俯身致意。与此同时,安妮则孤身一人平静地向拉塞尔夫人的住所走去,她将在那里度过他们离家后的第一个星期。朋友的情绪也不比自己好多少。拉塞尔夫人对于这家人的离散感到无比伤感。她珍视他们一家的声誉就像珍视自己的声誉一样;每天和他们之间的往来也早已成为了习惯,十分珍贵。看到他们离开后空空如也的庭院,她格外痛心;再想到府邸即将被新的主人所占据,她就更加难过了。为了逃离乡间巨大变迁所带来的孤独和郁闷,也为了避免亲眼看见克罗夫特将军夫妇搬入凯林奇府,她早早便决定在安妮走的时候,自己也离开居所。于是,她们一道出发。安妮中途在厄泼克劳斯下了车,前往村舍,拉塞尔夫人则继续她的路程。
厄泼克劳斯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旧时英国的老派风情,村中原本只有两幢屋舍看上去好过自耕农和雇农的陋屋。一处是本村乡绅的庄园,高墙大门,古树参天,气派非凡,古色古香;另一处是小巧整洁的牧师住所,四周是雅致的庭院,窗扉外是藤蔓和一棵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梨树。乡绅的儿子成家时,农屋得到了修缮,由此变成了他的居所。于是,拥有游廊、法式落地窗和其他漂亮装饰的厄泼克劳斯村舍,和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那所大宅共同吸引着路人的注目,而且它看上去更和谐也更显眼。
安妮从前常来这里小住。她对厄泼克劳斯十分熟悉,就像对凯林奇一样。村里的这两大家子人经常往来,甚至已经习惯了随时进出对方的住所。因此,当安妮看到玛丽独自一人在家时,不由得大为惊讶。不过话说回来,玛丽形单影只,那么她身体不适、精神不佳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天资比二姐好,但玛丽却缺乏安妮的悟性和好脾气。在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并得到妥当照料时,玛丽心情愉悦,兴致勃勃;不过一有微恙,她的情绪就会一落千丈。她无法忍受孤单一人,还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艾略特家族惯有的自负心理,总是疑心自己遭人冷落或虐待,更添烦忧。玛丽的相貌不如两位姐姐,甚至在花样妙龄之时,她也不过被看作是一个“面目尚且清秀的姑娘”而已。此时此刻,她正躺在优雅的小客厅里一张褪了色的沙发上。经过了四年光景和两个孩子的折腾,那些曾经精致的家具已渐渐破旧。一看到安妮,玛丽便致以这样的欢迎词:
“呦,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我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上午我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看你身体不好,我很难过,”安妮答道,“星期四你给我的信中还说自己好好的呢!”
“是啊,我是尽量往好了说而已;我一向如此呀。其实那天我可一点儿都不舒服;今天上午更是难受得要死,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病成过这个样子——绝对不该让我一个人待着。万一我突然哪里不好了,连铃都摇不成了呢!好吧,拉塞尔夫人都不愿下车看看我。她今年夏天来我们这里还没三次呢。”
安妮说了些客套话,问起她丈夫的情况。“哎呀!查尔斯出去打猎了。早上七点以后我就没见过他。我跟他说我很难受,但他还是要去。他说不会在外面待太久,但一直都没回来,现在都快一点了。我跟你说吧,整整一上午我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男孩们一直和你在一起吧?”
“要是我能忍受他们吵吵闹闹的话,倒也还行。但他们根本不听管教,跟我一起待着只会对我有害。我说的话小查尔斯一个字都听不进,沃尔特也越变越讨厌。”
“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安妮语气欢快地说,“你知道,每次我一过来,你的病就好了。你们那座大宅里的邻居最近怎么样?”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那家子的人我今天是一个都没见着,除了莫斯格罗夫先生,他路过时在窗外停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连马都没下。我跟他说了我病得有多重,但他们谁也没过来看看。我想大概是莫斯格罗夫家的小姐们不大方便吧,她们可是从不给自己添麻烦的。”
“中午以前她们也许就会过来的。现在还早呢。”
“实话跟你说吧,我才不要见她们呢。她们总是又说又笑,我可受不了。唉!安妮,我病得真是厉害!你星期四没赶过来,真是狠心啊。”
“亲爱的玛丽,想想你在给我的信里把自己说得多么惬意啊!你的语气欢快,说自己身体无恙,让我不用着急过来。既然信是这么写的,你肯定能了解我很想陪拉塞尔夫人住到她离开的最后一天。除了为她着想之外,我确实也一直在忙来忙去,有好多事要做,实在不能抽身提前离开凯林奇。”
“哎呀!你还能有什么事做?”
“跟你说吧,事情多着呢。多到我一时都不能全想起来。不过,我大概跟你说一些好了。我在给父亲的藏书和藏画的目录誊抄副本。我和麦肯齐一起去了好几次花园,我想弄清楚,也想让他弄清楚,伊丽莎白的哪些花草是要送给拉塞尔夫人的。我还有自己的琐事要安排,书籍和乐谱要分门别类;由于之前不知道马车的安排,我得重新收拾所有的箱子。还有另外一件尴尬事必须要办,玛丽,那就是我得挨家挨户拜访整个教区,算是告别。据说他们有这样的愿望。这些事都花了我好多时间。”
“哦,好吧,”玛丽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是你还一句都没问起昨天我们去普尔家共进晚餐的事呢。”
“这么说你们去了?我没问你,是因为我还以为你病得厉害,没去成呢。”
“哦,不是的,我去了。昨天身体挺好,直到今天早晨,我一直都很好。我要是不去,岂不奇怪哩。”
“我很高兴你昨晚身体不错。晚宴一定很愉快吧。”
“没什么特别的。你总是早就知道晚餐会吃些什么,会有什么人到场。而且呀,不能乘坐自己的马车去,可真不舒服。莫斯格罗夫夫妇带我过去的,真把我们给挤坏了!他们俩都是大块头,占了那么多地方!而且莫斯格罗夫先生总是坐在前面,这样一来,我就得跟亨丽埃塔和路易莎挤在后座。我觉得,我今天的病,保不准就是昨天坐马车给挤出来的。”
安妮继续耐着性子倾听,挤出些微笑,几乎已经要把玛丽的病给治好了。玛丽没一会儿就在沙发上坐起身来,而且开始希望晚餐前能下地走动。下一刻,她似乎就忘记这个念头,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摆弄起花束来。接着,她吃了一点冷盘肉,随后她的健康状况已经好得足以提议出去散步。
“我们去哪儿好呢?”她俩准备停当后,玛丽问道,“我想,在大宅那家人没来看望你之前,你该不愿意先去拜访他们吧?”
“这我倒丝毫没什么不愿意的,”安妮答道,“对于莫斯格罗夫夫妇和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这样的熟人,我是不会那么拘于礼节的。”
“哦,但他们还是应该尽快来拜访你的。你是我姐姐,他们应该懂得如何对待你。不过,我们还是过去跟她们坐一会儿吧,完了之后,我们就能尽情地享受散步了。”
安妮一向认为这样的交往方式太过冒失,但她不想插手阻止,因为她知道,尽管两家人总有令彼此不悦之举,但互相往来总还是免不了的。于是,她们去了大宅,在老式的方形客厅里坐了整整半个小时。客厅地上铺着一块小地毯,地板闪闪发亮,住在家中的两位小姐陆陆续续在房间里东摆西放了一架大钢琴、一架竖琴、几只花架和几张小桌子,让客厅显得杂乱无章。噢!挂在护壁板上的那些画作中的人物,那几位身着棕色天鹅绒的绅士和穿着蓝色绸缎的女士,要是他们能目睹此番情景就好了,他们一定也会注意到居然有人如此与秩序和整洁对着干!几幅肖像画本身似乎就在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
莫斯格罗夫一家和他们的宅邸一样,正在经历着改变,或许是往好的方向变吧。父母还是传统英式作风,年轻人则是新做派。莫斯格罗夫先生和太太都是大好人,为人友善,殷勤好客;不过就是没受过什么教育,也谈不上有多高雅。孩子们的想法和举止倒是挺时髦。这家子女众多,可除了查尔斯之外,成年的只有两位小姐:十九岁的亨丽埃塔和二十岁的路易莎。她们在埃克斯特念过书,学到了该学的那些寻常东西。现如今,她们和数以千计的年轻姑娘一样,过着时髦、幸福和快乐的生活。她们衣着光鲜,容貌俏丽,兴致高昂,举止得体,讨人喜欢;她们在家里是宠儿,在外面亦是众人青睐的对象。安妮总是把她们视为朋友中最幸福的人。然而,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抱有几分惬意的优越感而不愿成为别人一样,安妮也不愿用自己更加高雅和更具教养的心灵,去换取她们所有的乐趣。她只是羡慕她们看上去能相互理解,和谐融洽,还有她们之间友好和愉快的关爱之情。她鲜少能在自己的姐妹中体会到这样的感情。
她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大宅子里的一家人毫无失礼之处。安妮很清楚,人家在这方面本来就无可指摘。半个小时在愉快的谈话中一晃就过去了。准备离开时,两位莫斯格罗夫小姐也加入了散步的行列,这可是玛丽特意邀请的。对此,安妮丝毫没有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