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维也纳”饭店的看门人一边替别索诺夫脱大衣,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有人在等您。”
“什么人?”
“一位女士。”
“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没见过。”
别索诺夫把茫然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穿过顾客满座的大厅走到最远的角落。侍者的领班洛斯库特金把花白的连鬓胡子触到他后肩上,告诉他说有平时难得到的正脊羊肉。
“我不想吃,”别索诺夫说,“来点儿白葡萄酒,我最喜欢的那种。”
他把双手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一本正经坐在那儿。在这一时刻,在这种地方,他往往处于阴郁的灵感来潮的习惯状态。一天积累的印象都纳入整齐明确的形式之中,在他的心灵深处,受到罗马尼亚小提琴的呜咽、女人的香水味和熙熙攘攘的大厅里闷热的刺激,产生出这种来自外界的形式的影子——这就是灵感。于是他觉得,他内心有一种盲目的触觉可以把捉事物和词汇的秘密含义。
别索诺夫举起酒杯,从牙缝里啜了一口。他的心跳得很慢。他感到自己浑身都被音响和人语声浸透了,因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
萨波日科夫、安托什卡·阿尔诺利多夫和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正在对面靠镜子的餐桌旁吃晚饭。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昨晚给别索诺夫写了一封长信,约他在这里会面,这阵子坐在那里,脸颊绯红,心情激动。她穿一件黄黑条的连衣裙,头上打着同样花布的蝴蝶结。一见别索诺夫走进来,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您可要小心,”阿尔诺利多夫悄声对她说,立刻露出满口坏牙和金牙。“他刚把那个女演员甩了,这阵子没女人,像老虎一样危险。”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笑起来,摇了摇头上的花条蝴蝶结,穿过餐桌向别索诺夫走去。两旁的顾客都回头看她,脸上露出嘲笑。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最近生活得十分沉闷,天天没事可做,对未来没有憧憬——总而言之,就是苦闷。捷列金显然不喜欢她,对待她倒也客客气气,只是尽量避免跟她单独会面和交谈。而她怀着绝望的心情感到,他正是她所需要的人。当前厅传来他的语声时,伊丽莎白·基耶夫娜眼睁睁望着屋门。他却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她苦苦等待着,心都停止了跳动,眼前屋门都模糊了,可他又从门前走过去了。他哪怕敲敲门,找一根火柴也好。
前几天为了故意刺激日罗夫——他像猫一样小心谨慎地诅咒世上的一切——她买了一本别索诺夫诗集,用发卡划开页边,一连读了几遍,上面洒了咖啡,在被窝里揉搓了,终于在吃午饭时宣布:别索诺夫是个天才……捷列金的房客们大为愤慨。萨波日科夫把别索诺夫叫做资产阶级腐烂尸体上的毒菌。日罗夫前额暴起了青筋。画家瓦列特摔了碟子。只有捷列金无动于衷。于是她便开始了所谓的“跟自己作对的时刻”,哈哈大笑,回到屋里给别索诺夫写了一封热情洋溢而又荒唐可笑的信,约他会面,然后又回到饭厅,一声不响把信扔到桌上。房客们朗朗诵读,还讨论了半天。捷列金说:
“写得真大胆。”
于是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把信交给厨娘,让她马上投入信筒,并且感到自己正坠入深渊。
这会儿伊丽莎白·基耶夫娜走到别索诺夫跟前,活泼地说:
“是我给您写的信。您能来,太感谢了。”
她立刻在他对面坐下,侧身对着桌子,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胳膊肘靠在桌布上,支起下巴,用她那仿佛画上的眼睛仔细端详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他默不作声。洛斯库特金又送上一个杯子,给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斟上酒。她说:
“您当然会问,我为什么要见您?”
“不,我不会问这个。喝酒!”
“您是对的,我没什么可讲的。您在生活,别索诺夫,可我不是。我简直寂寞死了。”
“您做什么工作?”
“没工作。”她大笑起来,立刻脸红了。“做情妇太无聊。所以什么也不做。只等待一旦号角吹响,火光冲天……您觉得奇怪吧?”
“您是什么人?”
她没马上回答,低垂下头,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是怪物喀迈拉[15]。”她悄声说。
别索诺夫佯笑了笑。“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他想。但她那淡褐色头发梳成少女式可爱的发缝,她那袒露的丰满的肩头,显得那么纯洁,别索诺夫不禁又笑了笑,这次略带善意。他从牙缝里啜了一杯酒,突然想要向这个纯朴少女施放他的幻想的黑烟。他说俄罗斯大地上黑夜正在降临,以便实现一场可怕的报复。他根据神秘不祥的征兆感觉到这一点。
“您看见城里张贴的宣传画了吧?一个魔鬼笑哈哈地骑在汽车轮胎上,从高大梯子上往下滑……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望着他那冷冰冰的眼睛、女性的嘴、向上扬起的细眉,望着他举酒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望着他贪婪而缓慢地呷着酒。她的头陶醉地眩晕起来。萨波日科夫从远处向她发来暗号。别索诺夫突然转过脸,皱着眉头问:
“这是些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我可不喜欢他们做暗号。”
于是伊丽莎白·基耶夫娜不假思索地说:
“我们另找个地方,您愿意吗?”
别索诺夫仔细打量她一下。她两眼微斜,嘴角露出浅笑,太阳穴渗出汗珠。突然他对这个健壮的近视眼姑娘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拉起她放在桌上的热乎乎的大手说:
“您或者马上走开……或者什么也别说……我们走!应该这么办……”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只是短叹了一声,脸色更苍白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站起来的,挽住别索诺夫的臂膀,从餐桌中间走出去,甚至当他们坐上马车的时候,凉风也吹不散她皮肤的灼热。马车走在石头道上,发出辚辚声。别索诺夫双手拄着手杖,把下巴搭在手上说:
“我才三十五岁,可我的一生完结了。爱情再也欺骗不了我。当你突然发现骑士的骏马不过是木马,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呢?可我像一具僵尸沿着这漫长的人生之路不知还要走多久……”他一下子转过脸,嘴唇微张,露出一丝冷笑。“看来,我应该和您一起等待耶利哥号角[16]吹响的时候。如果这片坟地突然响起滴滴答答的号声,那该有多好!于是火光冲天……是的,看来您说得很好……”
他们来到市郊的一家旅馆。睡眼惺忪的茶房带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没人住的单间。房间矮小,墙上糊的红纸已经裂缝累累,污痕斑斑。靠墙放着一张大床,上面挂着退色的幔帐,床脚有个洋铁洗脸盆。屋里散发着不通风的霉味和抽烟的烟味。伊丽莎白·基耶夫娜站在门口,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问:
“您干吗把我带到这儿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还是在这儿好。”别索诺夫匆忙回答说。
他替她脱下大衣,摘掉帽子,放在一把破沙发椅上。茶房送来一瓶香槟酒、几个小苹果和一串沾上软木屑的葡萄,朝洗脸盆里瞥了一眼,又阴沉着脸走出去。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拉开窗帘,外面是一片阴雨中的荒郊,当中点着一盏瓦斯灯。有拉大木桶的车走过,车夫披着蒲席,蜷缩在车上。她笑了笑,走到镜子跟前,用自己也感到异样和陌生的动作梳理头发。“明天醒来我会发疯的。”她平静地想,把花条蝴蝶结拉平整。别索诺夫问:
“想喝点儿酒吗?”
“想喝。”
她坐在沙发上,他在她脚跟前的小地毯上蹲下来,沉思地说:
“您的眼睛太可怕了:又野蛮又温顺。一对俄国姑娘的眼睛。您爱我吗?”
这时她又感到一阵迷惘,但她立刻想:“不,这就是疯狂。”她从他手里接过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马上感到头部一点点眩晕起来,仿佛要跌倒似的。
“我怕您,一定还会恨您。”伊丽莎白·基耶夫娜说,倾听着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她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又不像她的。“别那么瞅我,我害臊。”
“您是位奇怪的姑娘。”
“别索诺夫,您是位非常危险的人物。我可是从分裂教派家庭出身,我相信魔鬼……啊,上帝,别那么瞅我。我知道您要我什么……我怕您。”
她放声大笑,笑得整个身子颤抖起来,手中端的杯子溅出酒来。别索诺夫把脸埋在她的膝盖里:
“爱我吧……我恳求您,爱我吧,”他用绝望的声音说,仿佛现在只有她能拯救他。“我痛苦……我害怕……我一个人怕极了……爱我吧,爱我吧……”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合上眼睛。
他说每天夜里他都感到死亡的恐怖。他必须能感到活人在他身边,和他挨着,能可怜他,温暖他,把自己完全献给他。这是苦难给他的惩罚……“是的,是的,我知道……但是我的身子全僵了。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温暖我一下吧。我需要的是那么少。可怜可怜我吧,我要完蛋了。别撇下我,只剩我一个人。亲爱的,亲爱的姑娘……”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又害怕,又激动,一句话也不说。别索诺夫开始久久地吻她,先吻手掌,后吻她粗大结实的大腿。她使劲眯缝眼睛,觉得心停止了跳动——她太害臊了。
突然她全身升起一团火。她开始觉得别索诺夫那么可爱而又可怜……她抱起他的头,贪婪用力地吻他的嘴唇。在这之后她不再害羞了,急忙脱掉衣服,躺进被窝。
当别索诺夫枕着她赤裸的肩头睡熟了的时候,伊丽莎白·基耶夫娜还用她那双近视眼久久凝视着他的脸——他脸色白里透黄,布满疲倦的皱纹:在鬓角上、眼皮下面和紧闭的嘴角上。这脸原是陌生的,如今变得永远亲切了。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望着这个熟睡的人,心中无限痛苦,甚至哭起来了。
她觉得别索诺夫醒来,看见她躺在床上,又胖又丑,两眼红肿,一定想法赶快甩掉她;而且永远不会有人爱她,人人都相信她似乎是个放荡、愚蠢而庸俗的女人,而她也会故意做出样子,让别人以为她爱上一个人,却跟另一个人发生暧昧关系,于是她一生将充满渣滓、垃圾和可怕的屈辱。伊丽莎白·基耶夫娜轻轻啜泣着,用床单角擦干眼睛。她就这样噙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昏然睡去。
别索诺夫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翻过身,仰面朝天,睁开眼睛。浑身酸痛,这正是酒后那种无法形容的苦闷。一想到又要开始一天的生活,便觉得厌倦。他朝着床头上的铜球望了很久,然后打定主意,向左边瞥了一下。身边还仰卧着一个女人,她的脸被赤裸的胳膊肘遮住了。
“她是谁?”他集中模糊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从枕头底下小心地拽出烟盒,点上一支烟。“嘿,见鬼!忘了,忘了。呸!多不好意思。”
“您好像醒了,”他用讨好的声音说,“早安。”她默不作声,也不肯挪开胳膊肘。“昨天我们还互不相识,今天却被一夜的神秘关系联结在一起了。”他皱了皱眉,这一切未免有些庸俗。而最主要的是,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是悔恨?大哭一场?还是会有一种亲密的感情涌上心头?他轻轻碰碰她的胳膊肘,然后又缩回来。她好像叫玛尔加丽塔。他忧愁地说:
“玛尔加丽塔,您生我的气了吗?”
这时她在枕头间坐起来,拉住滑落的衬衣挡住胸口,用突出的近视眼瞪着他。她的眼皮肿了,肥厚的嘴唇撇着,露出一丝冷笑。他立即想起昨晚的会面,并产生出一股兄长般的温情。
“我不叫玛尔加丽塔,我叫伊丽莎白·基耶夫娜,”她说,“我恨您。下床去。”
别索诺夫立刻从被窝里爬出来,到幔帐外在发臭的洗脸盆旁马马虎虎穿好衣服,然后拉起窗帘,关掉电灯。
“有些时刻是令人难忘的。”他喃喃地说。
伊丽莎白·基耶夫娜继续用深色的眼睛盯住他。当他叼着香烟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她缓缓地说:
“我回家就服毒自杀。”
“我真不理解您这种心情,伊丽莎白·基耶夫娜。”
“好哇,您也用不着理解。请出去,我要穿衣服。”
别索诺夫来到走廊上。走廊散发着煤气味,穿堂风也挺厉害。他等了很久。他坐在窗台上抽烟;然后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间小厨房,从里面传来茶房和两个女用人低微的谈话声——他们在喝茶,只听茶房说:
“你又提起你们那个村子。也算俄国。你懂得什么。夜晚你挨个看看那些单间:这才是俄国呢。全都是坏蛋。坏蛋加无赖。”
“说话要正经点儿,库兹马·伊万内奇。”
“我在这旅馆干了十八年,所以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别索诺夫走回来。他住的单间敞着门,屋里没有人。他的帽子掉在地板上。
“哦,这样更好。”他想,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抻抻筋骨。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今天跟昨天不同。从早晨起强劲的南风就撕碎了雨云,把它们撵到北方,在那里堆积成高大洁白的云团。湿冷的城市一下子洒满了新鲜的阳光。在阳光照耀下,肉眼看不见的胶质状怪物——伤风、咳嗽、梅毒和痨病的忧郁的杆菌,被晒得痉挛着,昏死过去,连严重的神经衰弱半神秘的霉菌也躲到帷幔后,藏到房间和潮湿的地下室的昏暗里了。街上春风荡漾。家家擦玻璃,打开窗户。穿蓝罩衫的扫院人在打扫马路。在涅瓦大街上,有些脸色灰暗的下贱的女孩子向路人兜售一束束散发着廉价香水味的雪花。商店连忙把冬季商品撤掉,鲜艳悦目的春季时装像早春的鲜花一样出现在橱窗里。
下午三点出版的报纸都采用《俄罗斯的春天万岁》的标题。有几首小诗颇有些语意双关。总而言之,书刊检查机关受到了愚弄。
最后还有“中心站”小组的未来派,在一群男孩子的口哨声和嘲笑声中招摇过市。他们一共三人:日罗夫、画家瓦列特和当时还不为人知的阿尔卡季·谢米斯韦托夫——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长着一张马脸。
这几位未来派身穿橙黄色天鹅绒短外套,外套上缝着一条条黑色折线布条,不系腰带,头戴高筒大礼帽。人人都戴单眼镜,脸上画着一条鱼、一支箭和字母“P”。快到五点钟他们被铸造厂区警官扣住了,用马车送往警察局,以便查明身份。
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头。沿着海军街、滨河街和石岛街,闪光的马车和汹涌的人流络绎不绝。有许多人、相当多的人都觉得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冬宫要签署什么诏书,或者大臣会议室会挨炸弹,或者总会有什么地方开始“行动”。
但是蔚蓝的暮色笼罩了城市,沿街和运河两岸的灯火都亮了,映到黑色的河水里,好像千万根颤动的银针。站在涅瓦河桥上,可以看到造船厂的烟囱后面烟雾弥漫的广阔晚霞。什么事也没发生。彼得保罗要塞的尖顶闪耀出最后一次光芒,于是这一天结束了。
这一天别索诺夫干了很多活,而且成绩可观。吃过早饭他又睡了一觉,精神爽快,便埋头读歌德的诗。读诗既使他振奋,又使他激动。
他在书橱旁走来走去,一边出声地思索着;有时坐到写字台前记下一些词或诗句。为他这个单身汉照料家务的老保姆送上一把瓷咖啡壶,咖啡壶冒着热气,散发出上等咖啡的香味。
别索诺夫正处于最好的心境。他在抒写:黑夜即将降临俄国,一场悲剧已拉开帷幕,原来拥戴上帝的臣民就像《可怕的复仇》[17]里的哥萨克一样,奇怪地变成了上帝的敌人,露出狰狞的面目。全国人民正准备做一场罪恶的弥撒。深渊裂开了。一点儿挽救的办法也没有。
他闭上眼,想象前面是一片荒野、坟头上一排排十字架、被风掀掉的茅草屋顶和远山后面大火的反光。他用双手抱住头,想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国家,而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只限于书本和画片。他的前额布满深深的皱纹,他的心充满了恐怖的预感。于是他用手指夹着冒着烟的香烟,在一张张四开纸上窸窸窣窣写满硕大的字迹。
在暮色中别索诺夫没有开灯,仰在沙发上,心情仍很激动,头脑发热,手发湿。他一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了。
他的心渐渐跳得均匀而平静。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打发今天的黄昏和黑夜。唉!……既没有人打电话来,也没有人来做客。只好一个人来斗斗忧郁的魔鬼了。楼上住着一家英国人,有人正在弹钢琴,这琴声勾引起种种模糊的无法实现的愿望。
突然在楼内一片寂静中响起门铃声。保姆趿拉着鞋去开门。只听一个傲慢的女人声说:
“我要见他。”
接着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别索诺夫一动不动,露出一丝微笑。来人没敲门便打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个少女,前厅的灯光从后面照着她,显出苗条纤弱的身影,宽边帽子上还插着几朵甘菊。
她从亮处进来,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便在屋中间站住;当别索诺夫一声不响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她后退了几步,但又固执地甩了一下头,仍用高嗓音说:
“我来找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
别索诺夫走到写字台跟前,拧开开关。蓝色的灯罩亮了,照出旁边成堆的书和手稿,整个房间充满了淡淡的静谧的光辉。
“找我有什么事?”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问;他向来客做出让座的手势,自己从从容容在平时写字的沙发椅上坐下,双手放在扶手上。他的脸细嫩而苍白,眼皮下面有点儿发青。他不慌不忙抬眼打量来客,身子打了个寒战,手指竟然哆嗦起来。
“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轻声说。“您刚进来,我还没认出来。”
达莎像进屋时一样,毅然决然地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戴着羊皮手套交叠地放到膝盖上,阴沉着脸。
“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您的光临给我带来莫大幸福。这真是最好最好的礼品。”
达莎并不听他的话,声明说:
“请您不要以为我是您的崇拜者。您的诗有的我喜欢,有的我并不喜欢——我读不懂,压根儿不爱看。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要讨论诗……我所以要来,是因为您把我折磨坏了。”
她低下头,别索诺夫看得很清楚,她的脖子红了,手套与黑连衣裙的袖子之间露出来的胳膊也红了。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您当然不会想到我。我也多么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可是您瞧,有时心里很不痛快……”
她迅速抬起头,用严峻而安详的目光谛视他的眼睛。别索诺夫慢慢垂下睫毛。
“您就像一种疾病钻入我心里。我常常发现我在想您。这叫我简直受不了。最好还是来直截了当告诉您。今天我到底拿定主意了。您看我吐露了爱情……”
她的嘴唇哆嗦一下。她连忙扭过脸去望着墙,墙上挂着彼得大帝闭目合嘴、微露笑容的假面具,被从下面反射的灯光照亮。这在当时是诗人最喜欢的面具。楼上的英国牧师家正在合唱一支四声部的赋格曲:“我们将死亡。”“不,我们将飞腾。”“飞向晴朗的天空。”“飞向永远永远的欢乐。”
“您要是想对我说,您同样在爱我,我马上就走。”达莎急促而热烈地说。“您甚至不可能尊重我,这很清楚。一般的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但我对您既不抱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要求。我只需要告诉您,我爱您爱得痛苦而又强烈……这种爱情完全把我毁了……我连一点儿自尊心都没了……”
于是她想:“马上站起来,对他高傲地点点头,抬腿就走。”可她依然坐在那里,望着微笑的假面具。她觉得软弱无力,连胳膊都抬不起来。这时她才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它是那么沉重而灼热。“倒是回答呀,回答呀!”她仿佛在梦中似的想。别索诺夫用手掌遮住脸,开始轻声说——像在教堂里谈话似的压低了声音:
“您对我的感情,我只能用整个灵魂来表示我的感谢。您赐给我这么美妙的时光,这样的温馨,是永生难忘的……”
“没人要您记住。”达莎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
别索诺夫沉吟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墙跟前,背靠书橱站着。
“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我对您只能表示深深的谢意。我不配听您说这话。可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诅咒自己。我已经糟蹋了自己,浪费了青春,耗尽了精力。我能用什么来报答您呢?请您到市郊去住旅馆?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我对您是诚实的。我用什么来爱您呢?什么也没有了。如果倒退几年,我相信我还能享受永恒的青春。我是不会放过您的。”
达莎觉得他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她。这些话里包含着一种诱惑人的痛苦……
“现在我是滥泼珍贵的美酒。您应该明白,这不费吹灰之力。一伸手就可以得到……”
“不,不。”达莎急促地低声说。
“是不能呀。连您也感觉到了。没有比暴殄天物更甜蜜的罪过了,滥泼美酒。您不也是为了这才到这儿来的吗?滥泼少女的美酒……您把它奉献给我了……”
他慢慢眯缝起眼睛。达莎连气也不敢喘,惊惧地望着他的脸。
“达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允许我说句心里话。您跟令姐太像了,所以您一进来……”
“什么?”达莎叫道。“您说什么?”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到他面前。别索诺夫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竟把她的激动理解错了。他觉得自己神魂颠倒了。他的鼻孔吸进香水的芬芳和女人皮肤那种难以捉摸、却令人眩晕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每个女人身上都不一样。
“这是发疯……我知道……不过我无力……”他喃喃地说,一边去摸她的手。然而达莎一躲,拔腿就跑。到门口又回头用吓人的目光瞥了一眼便消失了。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别索诺夫走到写字台前,用指甲敲敲玻璃烟盒,取出一支烟,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以他那可怕的想象力感觉到,这是准备决战的白骑士团给他派来这个热情、温柔、迷人的少女,以便收服他,使他得到转变和挽救。但他已经完全落到黑暗势力手里,如今已不可救药了。于是一种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和悔恨像流在血液里的毒汁使他五内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