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种把战争当成剽悍骑兵的冲杀、雄壮的列队前进和官兵的英雄功绩的见解,早已过时了。
团长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率领近卫重骑兵做过一次有名的冲锋,他嘴里叼着雪茄,按照习惯用法语咒骂着,冒着机枪的射击昂首阔步,后面三个骑兵连排成步兵队形,不放一枪冲过敌军的铁丝网,结果是伤亡过半,只缴获了两门重炮,炮眼被钉死了,只有一挺机枪掩护。
关于这次冲锋,哥萨克骑兵连有个连长说:“要叫我打,只要带上十个哥萨克就会拿下这些破玩意儿。”
从战争的头几个月就看清楚了,靠从前那种士兵的勇敢——他们个子高大,胡子拉碴,样子威武,善于骑马、砍杀,见了子弹都不低头——已毫无用处。技术装备和后方的供应在战争中占据了首位。对于士兵的要求,不过是要他们顽强而顺从地死在地图上给他们指定的地方。现在需要的士兵是善于隐蔽自己,能钻到地底下,能跟尘土的颜色融为一体。海牙会议做出的温情的决议——怎么杀人算是道德的,怎么杀人是不道德的——早已撕成碎片。再也没人需要的道德法律的最后残迹,也跟这些碎片一起化为乌有了。
战争只用几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一个世纪的工作。在这之前有许多人还以为人类的生活是以善的最高法律为准绳的。以为善一定战胜恶,人类终究要达到完美的境界。唉,这种见解不过是中世纪的残余。它只会涣散斗志,阻碍文明的进程。如今连最顽固的唯心主义者也明白,善和恶不过是纯哲学的概念,人类的才智正在为一个暴虐的主宰者效力……
在这样的时代,连幼儿也被告知:杀人、破坏、消灭整个民族,是英勇而神圣的行为。每天有几百万份报纸在重复着、叫嚷着这种思想,号召人们这样做。有些不寻常的行家每天早晨都能预言战事的结局。有些报纸还刊登了著名预言家泰布太太的预言。一下子涌现出许多算卦的、看星象的和预测吉凶祸福的。商品短缺,物价上涨。俄国不能向外出口原料。北方和东方的三个港口,是被困得要死的国家仅有的通风口,而进口的只有战争用的大炮和弹药。地种得很糟。几十亿卢布的纸币流进乡村,可庄稼人已不大乐意卖粮。
人智学通灵会的成员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一次秘密大会,创办人在会上说,在天上进行的激烈斗争已经转移到地上,世界的灾难来临了,为了赎罪,俄国将成为牺牲品。事实上的确如此,鲜血流遍横贯欧洲三千里的广阔地带,一切理智的论断都淹没在血海里。任何理性也无法解释,人类为什么用钢铁、炸药和饥饿来固执地消灭自己。几世纪的脓疮溃烂了。旧时代的遗祸给人类带来痛苦。然而这也说明不了问题。
有些国家开始闹饥荒。生活到处都陷于停滞。人们开始感到,战争不过是一幕悲剧的开场。
在不久之前,每个人还构成一个“小宇宙”,还是一个无限膨胀的个体,如今在这种景象面前变得渺小了,变成一颗软弱无能的尘芥。如今在悲剧舞台灯光前面抢占他的位置的,竟然是一群原始人。
日子最不好过的还是女人。从前每个女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姿色、魅力和手段撒下蜘蛛网,这些网丝虽细,用来应付正常生活倒也蛮结实。凡是她选中的目标总会堕入网中,还不住地嗡嗡叫,表白他的爱情。
然而,战争把这些情网也撕个粉碎。要想重织起来,在这种残酷的年代连想也不用想。只好等待好时光。于是女人们都耐心地等着,可是光阴易逝,女人屈指可数的年华,在忧伤中白白地消逝了。
丈夫、情人、兄弟和儿子,如今都成了代号似的、完全抽象的东西,他们都长眠在旷野里、树林边或路旁的荒丘底下。女人渐渐衰老的脸庞上,皱纹越来越多,无论用什么方法也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