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是骡是马

怂归怂，白雾无路可退，只能把样品交到Josef手上。

Josef不愧是密西西比的研发经理，一见白雾递上来如此珍贵的产品，马上变得庄重起来，从裤兜里拿出一双防静电的白手套戴上，接了包装盒，再走到前方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

一台崭新到纤尘不染的Ultimate便出现在Josef面前。

Josef从海绵垫中像托抱新生的婴儿一般慢慢地把Ultimate取出来，托在手心。

“去那边，先测1米内的短距离。”Josef神情岸然，道。

白雾听说先测1米内的距离，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距离越短，信号越强，Ultimate的精度就越高，越能给Josef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Josef往左走，在第十把尺子前停了下来。

白雾看到尺子台面上备注的信息，上面用英语写着：原子尺，量程：0~1米，精度：±0.01毫米；尺身通体呈黑色，极为吸睛，白雾想起几个月前在网上看到的资料，说这把尺子是由镍原子人工堆叠而成，具体原理她看不懂，只看到图片，就有一种震慑感，如今看到实物，更觉胆寒，有如亲见黑蛇冬眠一般。

同时她有一点不明白。

此尺与天津量具的尺子一样，也没有刻度，不知如何测距，她不敢问Josef，怕露出自己孤陋寡闻的马脚，便只呆呆地瞅着。

Josef完全没注意白雾内心翻江倒海的思潮，只顾着给测试做准备工作。

一切就绪后，Josef把Ultimate放在原子尺尾部的底座上，然后一按测距仪的开机键，刹那间一道绿光射向直尺尽头的挡板上。

Josef一见这束光，登时一拍脑门，指着光束结结巴巴地对白雾道：“哈！绿光！绿光！真是天才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用绿光！绿光比红光信号强，我的天，这么简单的常识都被我忘了！白经理，你们公司的CTO真是个天才！你必须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Josef像发现新大陆一般亢奋。

白雾没料到激光颜色的变更会让Josef如此激动，因为在她看来，这个变化似乎微不足道，在Ultimate之前，她就在高邱的办公室里见过绿光测距仪，只是那时不知道原来这是高邱的创举，是天才的设计。

她淡然一笑，道：“我们高总也是经过很多尝试才选中550纳米绿色激光的，他一直很崇拜密西西比，得知有机会和您相识，他肯定做梦都会笑醒。”

“太棒了！太棒了！”Josef仍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捂着嘴道。

Josef调整了半天情绪，才回到测距仪旁，道：“好，下面我们一起见证奇迹，走起！”

Josef悬在测量键上的大拇指轻轻地使了一点力，测距仪的测量功能应声启动，在这0.1毫秒的时间里，白雾的心好像突然被一根头发丝勒紧，吊上了半空，手掌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

下一刻，结果呈现：

1.0000米！

毫厘不差！

白雾看到屏幕上跳出数字的一刹那，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得太激动，否则被Josef看到她如此意外，会显得她对自己的产品都不了解，于是她只偷偷转过身，握紧拳头放到心口，朝中国的方向默默朝高邱喊话：“高总！你太牛啦！”

相比白雾，Josef淡定很多，他看到这个数字，只道：“嗯，1米没问题，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1米是标定的位置，做到0误差很正常。”

“是的，1米相对简单。”白雾假装淡定，附和道。

Josef重复了两次，记下了数据，道：“1米的位置可以了。第二个距离我们测0.66660米，希望你们的绿光不要让我失望。”

白雾一听这个距离，心又悬了起来。

这个距离他们从来没有验证过，白雾能仰仗的，只有高邱说的那句“理论上没问题”的口头保证。在一把如此精准的尺子面前，白雾真没把握Ultimate能精确测出小数点后四位数的距离。但气场上她不能输，便简单地朝Josef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大胆开测。

Josef依然很认真，马上走到尺子的另一端，开始滑动滑轨。

白雾见了这个操作，下巴又差点掉到了地上。

因为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把尺子没有刻度的原因，是因为它是数显尺！也就是说，滑块的距离由滑块和尺身接触产生的电流，通过精密的传感器探测、计算得出，距离的数据直接被显示在屏幕上。

这个技术比天津量具的那把尺子起码先进五代。

天津量具要追上这把尺子，至少有五个步骤要走：第一代，摆脱现有的恒温恒湿真空环境的限制；第二代，实现距离调节，多点测量；第三代，实现全量程满刻度测量；第四代，实现电子读数；第五代，滑块与数显并用。

这个过程，最快都要三年。

Josef把滑轨定在0.66660米的位置，又回到直尺尾端，朝白雾看一眼，示意他准备启动测距。

白雾急忙把张成了O字形的嘴闭上，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着Josef的大拇指朝Ultimate的测量键按下去，白雾的心又悬起来，她踮起脚尖弯着腰，盯着滑轨上的激光点和测距仪屏幕上的数字，屏住了呼吸。她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万别出错！

嘀。

一声轻响，数据出来了。

0.6666！

完全正确！

白雾忍不住跳起来尖叫了一声。

Josef回过头，看着白雾笑道：“嗯！还不错！比我预想的好。你看起来很意外啊，是不是这样的距离你们以前没有验证过？”

白雾只得实话实说，红着脸道：“的确没有验证过，我们找不到您这样的尺子，让您见笑了。”

Josef道：“正常！莱卡验证精度都是寄给我们测，何况你们。”

这句话里隐含着中国技术理应落后于德国和美国的意思，但白雾明白这是Josef刻在骨子里的傲慢，不是有意为之，便没有反驳。

“接下来我们测0.5555米。”Josef又道。

“好啊！”0.6666米的成功给了白雾极大的信心，她又有意克制情绪，不让Josef看出她的心虚，因此答话时显得平静许多。

Josef做了记录后，按刚才的步骤测试0.5555米，结果如白雾所料，仍然正确。

Josef又依次测了0.4444米，0.3333米，结果都是丝毫不爽。

当测0.2000米时，白雾又紧张起来，因为0.2米是Ultimate的最小测距极限，这个位置考验的是测距仪纠正信号过强以及光线与镜片偏角过大产生误差的能力，这个问题在普通测距仪上都是难题，更别提为了加强信号堆叠了那么多敏感元器件的Ultimate了。

好在，Ultimate挺了过来，误差仅0.1毫米，在允许范围内。

Josef用手套擦去Ultimate屏上的微尘，对白雾点头道：“真不赖啊！现在这表现已经超过莱卡前年的水平了。下一步，我们测5米内的距离，这个测试要是通过，你们应该就超过全世界95%的竞争对手了。”

白雾听了此话，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全身血液像加热了一般冒着泡。

Josef来到第160把尺子前，白雾看指示牌，上面写着：齿轮尺，量程：0~5米，精度：0.01毫米；尺身呈银色，与常见的钢尺类似，但宽度比普通钢尺宽很多，有刻度，但只在每一米整数处刻有一条细线，整体看上去比较平庸，不像很精密的样子。

不过很快，白雾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又错了。

“我们先测2米。”Josef说完，开始摇尺子尾端的一个类似于拖拉机发动机的摇把。

直尺随着Josef的摇动，突然分裂成四把尺子，最右侧的尺子静止不动，紧挨着的第二把分尺缓慢移动，第三把分尺快速移动，最左侧的尺子飞速移动，三把移动的尺子好像遵循着什么规律，移动时令人眼花缭乱，却有条不紊。

白雾再仔细看，发现原来四把分尺中间有极其细微的缝隙，只是因为莫丝莱兹原理，肉眼看不到。

Josef摇了几圈摇把停了下来，又蹲下去，握着摇把中心一个类似于保险箱密码锁的转盘，开始细微地调整数值，发出哒哒哒的轻响。

精密感一下就出来了。

Josef转了一圈半，停了下来，道：“2米，调好了。”

白雾看着Josef，又看着尺子，欲言又止。

Josef笑道：“想知道原理，又不好意思问是吗？”

白雾“嘿嘿”地笑，点了点头。

“千分尺你应该知道吧？”Josef道：“这个跟千分尺的原理一样，只不过千分尺的量程比较小，用小转盘就能搞定，我们这把尺子比较长，所以要用摇把。摇把的作用就是把左边三把分尺卷起来，最左边是厘米，中间是分米，右边是米，左边移动一百格，中间相应移动十格，右边则移动一格，所以三把分尺移动速度有快有慢。”

白雾马上明白了，道：“所以摇把调节的是大距离，也就是米和分米，小转盘调整的是毫米和微米，是吧？”

Josef点头笑道：“没错。怎么样，中国没有这种东西吧？”

白雾苦笑道：“会有的。”

“希望如此。”Josef一拍手，没有纠缠这个话题，道：“咱们还是看看测距仪吧！第二次见证奇迹的时刻又来了。”他把拇指按到测量键上，对白雾道：“准备好了吗？”

白雾要是不被Josef看着，紧张倒还可以掩饰，被Josef当面一问，又禁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双手一伸，听天由命似的道：“测吧！”

滴。

Josef手指按了下去。

0.5秒后，结果显示了出来。

2.0000米！

白雾双眼圆瞪，不敢置信，反应过来时，发现大冷天的，手心居然出汗了。这时候如果高邱在旁边，她非得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不可。

Josef接下来又测了3米，4米和5米位置，精度都在合格范围内。

白雾感觉自己好像坐了一天的过山车，每测一个距离之前，都紧张到气球被吹爆的边缘，每个距离测完，又兴奋到像拿了一次入学通知书。

今天一定会成为她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天。她敢肯定。

Josef也很兴奋，他用拇指重重地揉捏Ultimate，像对白雾说话，又像自言自语，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你们半年时间就能做到这样的性能！”

白雾听Josef的语气，隐隐感觉他的兴奋中透着某种担忧。

她忙谦虚道：“这是我们公司高总和八九家企业共同努力的成果，花了无数精力和金钱赶出来的。您不知道，就为了这一台样机，我们和供应商花的研发费接近10亿人民币，也就是1.5亿美元。有一段时间，加上我们，全国十家工厂有超过1000名工程师和10000名工人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才有今天这台样品。”

Josef道：“那是当然，尖端产品的研发，从来都不容易。”

Josef说完，指着右手边的一排尺子，道：“走，去那边，还有最后一个距离，10米终极考验，如果你们能通过这个测试，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们超越了莱卡。”

“呵呵。”白雾抿嘴一笑。

Josef听白雾反应如此冷淡，忽然驻足，回头凝视白雾道：“白经理，我想您没有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对吗？”

白雾不是不理解，只是没反应过来。

Josef说通过10米测试，就超越了莱卡，这说明莱卡在这个位置折戟沉沙了，这个位置的难度可想而知，她不敢奢望她们半年的研发成果能超过莱卡八年的努力；

另一方面，如果高邱的样品真的成功，打败了莱卡，就说明中国的技术站到了世界之巅，她对这样的结果毫无思想准备。

两番情绪交替，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地前趋，耸了耸肩，握住自己的手，道：“嗯？”

Josef一摆手，道：“没事，当我什么都没说。”

两人来到第468把尺，白雾又习惯性地看尺子旁边的铭牌，上面写着：压铸尺，量程：0~10米，精度0.01毫米。尺身呈白色，尺子被分成两截，一截跟齿轮尺一样，很宽，有整数米的刻度，有摇把和转盘，超过五米的部分没有刻度，宽度与齿轮尺的主尺相等，从尾端一直延伸到末端。

白雾看了尺子的设计，大致猜到它的工作方式，应该是5米内与齿轮尺一样，可以调节距离；5到10米跟天津量具一样，只有5米和10米两个读数，测不了中间值。

虽然如此，这把尺的技术含量仍远在天津量具之上，领先起码5年。

如此高精密的尺子做1米和做10米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10米的尺子哪怕膨胀系数只有百万分之一，误差都有0.01毫米，加上其他误差，很容易超过了容忍值，误差一超过±0.01毫米，尺子也就成了残次品。保持精度，尺子越长，制造难度就呈指数级增加。

这把尺子量程10米，且已脱离实验室，投入商用，这样的性能，天津量具只有膜拜的份。

一把尺子，就让白雾看到了喜马拉雅山。

就在白雾发呆的时候，Josef没有和她打招呼，已自行按下了测量键。

白雾听到滴的一声，触电般朝Ultimate望去。

当她看到屏幕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