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格林霍尔

密西西比的食堂位于行政楼后方，一共四层，供应世界各地的美食。

Josef带白雾直上顶层，这里的食品相对比较高档，商铺摆设跟国内大公司的食堂相差不多，都是靠墙两排档口相连，中间大堂摆放几十条长桌，里面有大一点的圆桌，再往里有几间雅座。

Josef给白雾点了一份三分熟的菲力牛排和一份蔬菜沙拉，一杯咖啡，自己点了一份肉酱意面，半个披萨，一杯咖啡。

此时过了饭点，人不多，两人就在牛排店对面的长桌边坐了下来。

菜未上，两人对坐闲聊。

Josef道：“Eric就是这样，脾气暴躁，他不但容易跟供应商和下属发脾气，还经常对上司甚至老板大喊大叫，他控制不住自己。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他脾气不好不是因为他性格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身体原因。他吼你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介意。”

白雾忽然想起上次在机场捡到的那个药瓶，应该就是抑制狂躁的药，气因此消了一半，点了点头。

Josef如释重负，又道：“关于Eric问的问题，他提问的态度虽然不好，但是问的内容的确是我们公司关心的要点，你能跟我说说吗？”

“当然。”白雾道。

不过她转念一想，马上又说：“但是您知道，我今天拜访密西西比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做这台样机，是为了向您证明，准针有能力生产符合密西西比要求的产品，并借此达成和贵公司的合作。既然要合作，我和密西西比谈论的内容必不可少地会涉及到商务的部分，所以我认为，Eric有必要在场。”

她的话有轻视Josef的嫌疑，因此忙补充道：“有Eric在，您就不用转达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了，也省去我再来一趟谈商务事宜的麻烦，我们两个都省事，还能加快项目进度，多好。”

白雾非要Eric参会，除了她说出口的明面上的理由，还有一点更重要。

即掌握与Eric的谈判商务条款的主动权。

Josef何等精明，自然明白白雾的意图，他虽知这时候把Eric叫来，大概率会被啪啪打脸，但他没有拒绝的筹码，因此只得说：“那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去请他。”

三分熟的菲力牛排盛在盘中还渗着血水，白雾不禁皱眉，然而时近两点，她早已饿了，于是忍痛切一小块放入口中，谁知牛排肉质极佳，虽只三分熟却无生吃之感，且香味俱全，口感很好，她很快消灭了大半，剩下一小块她不好意思再吃，便另吃了些蔬菜，结束了战斗。

白雾不得不承认，她从一块牛排中感觉到了密西西比的产品品质。

Josef显然也饿极，白雾放下刀叉，他早已风卷残云吃完主食，喝起了咖啡。

白雾向Josef道了谢，随他来到产品部会议室。

会议室位于研发大楼二层，与Eric的办公室相隔不远，Josef叫白雾随便坐，他去请Eric。Josef走后，白雾站在窗前等他。窗外雨小了很多，只有牛毛霏雨飘飘洒洒，一棵榆树孑然孤立于窗下，一树绿叶被雨水冲刷地分外澄净。

约摸十来分钟，Josef敲门进来了。

Josef身后跟着一个人，却不是Eric。

白雾不认识他。

“白经理，我给你介绍一下，”Josef轻拍那人的胳膊，道：“这位是Glen Hall，我们公司的产品总监，也就是Eric的老板。Eric有事在忙，走不开，所以我把Glen请了过来，代替他参加我们的会议。”

Josef又马上向Glen介绍了白雾。

白雾受宠若惊，万没想到Eric没胆子来，反倒惊动了他的领导，忙上前握手，交换名片。

她打量Glen大约四十多岁，是个白种男人，长相不算帅，较高偏瘦，看起来很沉稳，给人沉重的压迫感，白雾推测这种压迫感可能来自于Glen的那双眼睛，Glen的眼睛是湛蓝色的，看起来波澜不惊，却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他，白雾脑海里马上迸出“不怒自威”四个字。

想想也是，Eric那种人，也就只有Glen这种人才镇得住。

入座后，Glen道：“白经理您好，我听Eric说，贵公司的测距仪达到了10米内±0.1毫米的精度，而且这是在半年内取得的成果，说真的，这样的成就是我们没想到的，你们太棒了，恭喜你们！”

白雾一下懵了，没想到Glen这么大领导，一上来会先拍供应商的马屁。

“其实准确来说，是七个月零两天。”白雾面对态度这么友善的Glen，她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得谦恭起来，道：“成果也不是我们一家公司某一个人取得的，是很多家工厂和数万名员工一起努力，才有的今天的小小成绩。”

Glen微笑点头，道：“是的，从你们常规产品的±2毫米精度忽然提升到0.1毫米，不是个简单的工作，很多元器件需要重新开发。不知道白经理愿不愿意指教我们，你们是怎么克服这些技术难点的？”

Glen没等白雾回话，又微微倾过身子，靠近白雾一点，道：“我知道这个问题涉及敏感信息，Eric和Josef都问过，您方便的话，说个大概即可。”

Glen这样的身份，加上这样的态度，使白雾如沐春风，别说透露这些信息，只怕问她要银行卡密码，她都会给。

于是她将高邱得知密西西比的要求，到构思方案，说服供应商，研发元器件等事件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Glen听完后，亲自拿起一瓶水递给白雾，道：“你们的确做了许多努力，今天的成绩是你们应得的。”

白雾喝了口水，礼貌地报以微笑。

沉默片刻后，Glen道：“我是个测距仪的外行，据我所知，测距仪内部有两块重要的芯片，一块叫MCU，也就是微型处理器，是专门用来计算数据的；另一块叫APD，是专门用来接收和转化光信号的，您在刚才的解说中没有提及这两点，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白雾把水含在嘴里，登时愣住了。

MCU是TI芯片，产于美国；APD是德国芯片，来路不正，她当然不能展开细说，但Glen问起，她又不能避而不谈，仓卒之际脑筋卡壳，不知如何搪塞。

“呃……”她嘟着嘴把口中的水从左挤到右，又从右挤到左，撑得腮帮鼓鼓的，好半天才伸长脖子咽了下去，道：“这两块芯片的确是测距仪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她一拍额头，道：“啊……它们都太复杂了，高总讲解它们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听懂……”

Glen微微颔首，道：“可以理解，但是不知道您对他们的品牌还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白雾不可能再做否定回答，否则显得她太不专业，而且太没诚意，因此只能老实交代，道：“MCU好像是美国TI的，APD是德国壹科的。MCU的型号我不记得，但是测距仪的运算量不大，选用的型号应该不是高端型号。APD目前只是做样品测试用，以后批量生产，会采用中国产的菲科创新芯片。Glen您这么关心这两颗芯片，不会是有什么深意吧？”

白雾最后这个问题一甩出去，Glen立马有点慌。

他往座椅靠背上靠了靠，又前倾身体压到会议桌上，道：“你们的技术突飞猛进，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是从您的叙述中，我们看出您的这个产品距离批量生产，还有三道关卡要过，不知您考虑过没有？”

他像老朋友一样掰着指头数道：“第一是10米及10米以上的长距离标定，你们暂时做不到；第二是MCU，据Josef的推测，您的样品中使用的型号是ZX990，这枚芯片的产量十分有限，如果密西西比联合欧美几家大公司买断TI销往中国的数量，你们可能面临缺芯的风险；第三是APD，壹科ES911目前只在德国出售。”

“我的意思是，您的Ultimate可以量产，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可能不会那么快。我说的对吗？”Glen闲散地看着白雾，微笑道。

除了MCU，白雾承认Glen说的是对的。

国内找不到10米±0.1毫米的尺子，她所谓的把标定数据传回了中国，只是吓唬Eric的说辞，而且传回去也没用，因为标定是每台产品必须经历的生产工序，单靠软件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天津量具按目前进度，5年内都不见得能造出这么高精度，这么长距离的尺子，哪怕实验室样品都不可能；

壹科ES911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对中国开放，如果莱卡和密西西比合作，故意钳制准针，那这块芯片就永远不可能大批量买到；而菲科创新的进度又叫人急断肠。

至于MCU，她虽不确定Josef推断的型号是否准确，但仅凭Josef从性能反推芯片型号的能力，她就不敢怀疑，何况Glen说的买断，完全可以实现。哪怕TI分配给中国的ZX990有十万枚，一枚100美元，总价也不过1000万美元，这对密西西比来说，不过几滴毛毛雨。

白雾想到这里，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Glen的温和带给她的寒意。

“那么，您一定有办法帮我们破解此局，对吗？”白雾也冷静下来，她发觉对付Glen，不能像对付Eric一样，那么以强制强，因此她也笑呵呵地问Glen，眼神却冷冰冰的，正如Glen一样。

“有。”Glen又靠到靠背上，道：“当然有。”

他肯定了白雾的提问，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在等白雾刨根问底，白雾却偏偏不问，只闲闲地看着Glen，等他自己往下说。两道眼光就这样隔着会议桌如利剑一般交锋，此时若有风从剑光中吹过，势必将被斩成碎片。

最终，Josef打破无声的交战，道：“我想Glen说的，应该是三方合作，对么？”

Glen终于展开笑容，冲白雾笑道：“Josef说的没错。我的解决方案是，白经理您可以把技术授权给莱卡，莱卡再把元器件组装成半成品发货给我们，我们再做最后的标定、检测和包装。这样三方资源共享，各取所需，是密西西比与准针合作的最佳模式。”

他停顿一下，又道：“其实，我的这个提案是建立在白经理几个月前向Eric提出的建议之上的，所以白经理应该不会反对，对吗？”

这个提议是白雾向Eric提过的合作模式的翻版，但那时她的提议只针对锚点测距一个功能，她那时候根本想不到准针的基础技术有一天可以授权给莱卡。

白雾听了Glen的话，心里一半欢喜一半愁。

喜的是，准针的技术终于获得密西西比的认可，只要她同意，准针和密西西比的合作马上就可以成立，虽然是间接合作，但总能将技术变现。这是个很大的诱惑。

愁的却是，团队和合作伙伴大半年的努力，好像只是为莱卡做了嫁衣。打破密西西比不跟中国企业合作的魔咒，也即等于空喊了半年口号。

她难以抉择，于是申请休会。

她想跟股东们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但当她站起身，看到放在手头边的Ultimate时，她忽然又不想问高邱们的意见，对Glen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Glen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笑容浅浅的，像贴着一层轻薄的笑容面膜，道：“那也没什么。但是我不妨告诉您几个数据，测距仪只是密西西比的一笔小生意，销售额不足2000万美元，占公司整体业绩不足1%，就算我们砍掉这项业务，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

“我再啰嗦一句”Glen喝了口水，道：“莱卡已经非常接近我们的要求。”

白雾不说话，她明白Glen的意思，他是说，就算准针生产出Ultimate，而不与密西西比合作，密西西比大不了砍掉测距仪这项业务，把“天下第一”的名号让给准针，密西西比不受影响，而准针这么贵的产品没有密西西比的品牌做背书，根本长久不了。

Glen看白雾听懂了他的话，便又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我还是建议您和您公司的高层通盘考虑过后，再做决定。”

白雾听到这里，忽然歪头一笑，道：“说到公司高层，我倒有个问题想请教贵公司的最高决策者，不知您能否帮忙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