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肃衷看着趴在桌前替他和致易写入党申请书的南星,心中很是纳闷:她怎么会是共产党员?‘共产党’这三个字,肃衷上高中时,曾从老师崔儒珉嘴里听见过。但他没有感兴趣。他认为中国只有孙中山和三民主义才是希望,共产党只是民间的一个传说。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长着一双清澈明亮的杏仁眼,心性热辣辣、活泼泼的女共产党员,感到很好奇,很不可思议,同时又充满好感。肃衷觉着南星非同一般。她跟自己所见过的任何女生都不一样。她独来独往,有思想,有个性,一点都不像其他那些女生,整天几个几个的粘在一起嘀嘀咕咕,无论是去上课,去吃饭,都不拆伴,甚至连进出厕所都要挽着胳膊,好像是怕把谁掉到茅坑了似的。
南星祖籍山东济南。父亲在天津做珠宝生意,家境富裕。南星的哥哥是中共党员。在哥哥的影响下,南星对共产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逃婚,南星离开家追随哥哥,并加入了共产党。京汉铁路大罢工时,南星跟哥哥奔波在郑州一带,向工人们宣传共产主义思想,反对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吴佩孚对大罢工进行镇压时,南星的哥哥牺牲了。南星被党组织调离,安排进入广东大学文科系学习,并兼任共产党广东大学支部书记。肃衷是引人注目的。他不但长相英俊,身姿挺拔,且精神饱满,充满斗志,更为可贵的是他还极具号召力和组织力。南星看见肃衷第一眼,就被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从此,她的心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一定要把肃衷发展为我们党的党员!南星暗暗的想。现在,看到肃衷是那么积极的要求加入国民党,南星心里是既遗憾,又无奈,还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群情激昂的年代,谁也无法能够轻易去改变别人的立场、观念和信仰,只有耐心的等待时机了。
一个月后,南星和肃衷、致易同时被批准加入国民党。当他们三个一同站在国民党党旗下宣誓的时候,南星没有他俩那么激动。
不久,肃衷被校长邹鲁任命为广东大学学生会主席。
因为工作,也因为喜欢,南星有事没事就爱找肃衷,跟他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探讨未来,一起外出游玩。惹得致易都有了看法。南星觉着自己只要跟肃衷在一起,心情就灿烂,有时看他一眼,心都会甜上半天。南星相信一见钟情。很多个夜晚,她都在想,自己无依无靠,今生若能跟肃衷牵手走天涯,终不悔。
一九二五年五月,上海、青岛的日资企业老板,因打死打伤多名要求增加薪金的工人,引发了上海四万多名工人罢工。五月三十日,几千名学生工人在散发传单进行演讲,揭露帝国主义的罪恶时,又遭到了英国巡抚的枪杀。黄浦江畔血流成河。进入六月,上海相继已有二十余万人罢工、罢市、罢课。同时,英、美、意、法军舰上的海军陆战队也已全部上岸,与中国人对峙,事态极为严峻。为此,由中国共产党组织领导的一场反帝大运动,在全国爆发了。
六月十日,由中华全国总工会***邓中夏及香港海员工会负责人苏兆征等人成立的全港工团联合会,组织广州各界群众十几万人在广州东较场集会,追悼上海‘五卅惨案’的死难同胞,抗议帝国主义暴行。
这天天刚亮,广东大学的操场上已经红旗招展了。主席台后边紫红色的帷幕上挂着孙中山的巨幅画像。主席台的前帘上,贴着的‘打倒帝国主义!’六个威风凛凛的大字。操场边,致易和一个男生抱着横幅。横幅上边‘帝国主义滚出中国!’的几个字,让每个看见它的人都心生鼓舞。操场里,同学们手拿着不同颜色的小旗,相互交谈,等待着大会开始。
六点半,肃衷走上了主席台。操场上瞬间安静。肃衷沉默片刻后,对着麦克风说道:“同学们,五月三十号上海发生的惨案,想必大家都知道了;现在,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四个国家已经联合起来在对付我们;他们的海军陆战队已经占领了上海的各所学校;他们还在屠杀我们学生!同学们,我们在自己的国家,伸张我们生存的权力,我们有什么错?我们是正义的!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对帝国主义的反抗,是全中国民众的人心所向!”
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仰着头,凝视着肃衷。他的话,让他们血液沸腾,怒火燃烧……
“同学们,几十年来,我们中国屡屡遭到外国列强的入侵;世界上所有的帝国主义都把我们中国,当成了一个可以任他们掠夺、强占的对象;他们让我们的人民遭受到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和牺牲;让我们中华民族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他们用枪炮来对付我们,来镇压我们,想让我们屈从,想让我们服服帖帖的做他们的羔羊;同学们,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坚决不能!”
同学们的拳头,一下下地伸向天空。他们年轻的心在愤怒着!
“对!我们坚决不做羔羊!我们再也不能任人欺凌,任人宰割了!我们坚决要把帝国主义赶出中国!我们要做强大的中国人!一会,我们就要走上战场,就要为赶走帝国主义迈出勇敢坚强的一步;我们要不怕牺牲,不畏艰难!同学们,加油吧!为了我们的理想而战!”
同学们满含热泪,长时间的为肃衷鼓掌……
“下来请共产党的代表,南星同学给我们讲几句话。”
肃衷话音刚落,身穿青布旗袍的南星,手拿着一份报纸,快步走上了主席台。她向望着自己的肃衷点点头,然后站在麦克风后,对着台下大声说:“同学们,造成上海五卅惨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以英美日为首的帝国主义列强!我党始终认为,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不是帝国主义的上海!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中国,不是帝国主义的中国!我们大家只有团结起来跟帝国主义做斗争,才能把我们的上海夺回来!也才能使我们的广州、天津、北平、等等城市不再重蹈上海覆辙,也才能让我们的中国,成为中国人民的中国!”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南星举起右手上的报纸又说:“这份报纸,是我们共产党在这个月的四号才创办的‘热血时报’;这上边刊登了我党的一片文章,题目是‘中国共产党为反抗帝国主义野蛮残暴的大屠杀告全国民众书’;我党指出,全上海和全中国的反抗运动之目标,决不止于惩凶、赔偿、道歉等,我们要的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推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一切特权!同学们,在五卅惨案中,受伤牺牲的不仅仅有我们学生,还有很多的工商人士和平民;他们都在为我们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要记住他们,并以他们为榜样!我们要组建工商学联合会,结成反帝大联盟;我们大家只有团结一致,才会有力量,才能推翻帝国主义的欺凌和压迫!才能把帝国主义赶出中国!我的话完了。”南星对肃衷点点头,在一片掌声中,她向台下走去。
一个学生突然走上台,在肃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肃衷的表情更加严峻。他走到麦克风前说:“同学们,邹鲁校长在工团联合会给咱们捎来信,说今天的游行,估计会遭到英法租界的阻拦,让我们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现在,各班的班长在后台集合。”
操场上响起了一片嗡嗡声。
主席台后,肃衷对班长们说:“邹校长刚刚得到消息,说今天英法租界的军警在路上有可能设埋伏;让咱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各班班长一会儿回去后把你们的人组织好,不许散漫,要英勇无畏;咱们的游行队伍按文理法农医排队;一会,我和致易扛横幅走最前面,如果发现问题,我会立即吹哨子;你们一听到我的哨子响,马上就地卧倒!”
“为什么要卧倒?我们就应该冲上去,夺下他们的枪!”一个男同学慷慨激昂地插话道。
“胡说!”肃衷瞪了那个男生一眼,说:“我们推崇英勇无畏,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因为将来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听见没有?”
“嗯。”同学们相继点头。
“听见你的哨子响,我们向四面散开跑不行吗?”有人问。
“不行!”肃衷眼睛一瞪,严厉地说:“我说要卧倒,你们就必须卧倒!你们回到班上,一定要告诉同学们,机枪是连射,你就是跑得再快都没用;最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就地卧倒!记住了没有?”
说到这儿,肃衷突然看见南星站在人后直不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就又补充说:“一会游行时,男同学走前边;女同学走后边。”
没有人发现南星眼中隐着的泪。……肃衷把生死度外,勇敢地站在队伍最前面,令南星既感动又敬佩。但她更明白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排意味着什么,哥哥不就是那样牺牲的么,难道今天……
广东大学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向英法租界出发了。同学们群情激昂,反帝口号的声浪此起彼伏,一片排山倒海之势。眼前的此情此景让肃衷心潮澎湃。他想起了当年在西安莲湖公园的集会游行,想起了吕迩玖,想起了崔儒珉老师那番醍醐灌顶的话……
南星跟在肃衷和致易扛着的横幅后面。她一边不停地向街边民众散发传单,带领同学们喊口号,一边时刻警惕着突发情况。
“你去女生队伍吧;那里安全。”肃衷扭着脸对南星说。他很不放心她。
“我咋能去后边呢?”南星笑了一下说:“我们共产党员啥时候都是站在前边的!”
肃衷笑了一下,不再吭声。
致易扭过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南星,撇了一下嘴。
游行队伍到达沙基路时,肃衷的心开始紧张起来。他必须做到既能顺利完成游行任务,又要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同学们的生命安全。现在,他带领同学们每往前走一步,就离危险更近一步。这不能不让他揪心。当游行队伍进入沙基路时,肃衷的心脏咕咚咕咚跳得似乎要蹦出来。他警惕地注视着英法租界——还好!英法租界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路上也没有埋伏。但就在他向租界的楼上张望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二楼三楼上的几个窗口里,都藏着黑乎乎的枪筒。肃衷大喊一声不好,一把抓起了脖子上的哨子。但不等他吹响的第一声哨音结束,英法租界楼上的枪就响了。
受到惊吓的同学们喊叫着,有的四处逃散,有的就地卧倒,有的受伤倒地……混乱中,已经爬在了地上的肃衷,突然看见举着横幅的致易竟然还傻愣着站在那里。他便起身向致易猛扑了过去。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进了肃衷的肚子。肃衷哼了一声,将致易压在了自己身下。匍匐在地上的南星把这些看得真真切切。她痛苦地喊了一声‘肃衷’,便快速向肃衷和致易爬了过去……
屠杀结束了。游行的学生牺牲了两个,轻重伤十一个。肃衷被南星和致易送到了学校的附属医院。手术后,他们守护了他三天三夜。当肃衷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南星忍不住心中的欢喜,把脸埋在肃衷的手掌中呜呜地哭了。
肃衷诧异地望着南星。
致易点了一根烟,走过来塞在了肃衷的嘴角。
肃衷望着致易,眼里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从肃衷第一次为致易抱打不平开始,多年来致易就像个小兄弟一直被肃衷庇护着。致易很享受肃衷给予他的种种爱护,同时又待肃衷像大哥,马前鞍后为他跑腿,听他使唤。致易只要跟肃衷在一起,心里迟早都是踏实的。这次,肃衷为救他差点没了命,这让致易从心里感到了害怕。他无法想象那会肃衷要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自己怎么办?怎么去面对肃衷他妈?……还好,谢天谢地!肃衷总算活过来了。致易塞在肃衷嘴角的那根烟,与其说是给肃衷宽心,真不如说是给自己压惊。……以后,以后再也不弄这吓死人的事了!致易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肃衷的伤一天天见好。这天,是南星陪护。她把肃衷慢慢扶得坐在了床边,突然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声:我爱你。肃衷一惊,抬起头望着南星,懵了。
肃衷一直以为爱情那事离自己还远的很呢,谁知道这么快的就到了眼前。以往,南星把他跟前跟后,不是在球场上给他叫喊助威,就是在食堂里替他排队打饭。对这些,他也只是心存感激罢了,从没多想。肃衷喜欢南星,喜欢看见她那双望着自己一眨一眨的黑眼睛,喜欢她那活泼泼热辣辣的性格,喜欢她像蝴蝶似地围着自己转。南星经常拿着‘新时代’杂志来找肃衷,给他讲共产主义,讲中国共产党。不管能不能接受,不管感不感兴趣,肃衷都会因为喜欢南星而乐意去听。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爱’这个字。现在,南星的表白让他既惊喜又慌乱。在住院期间,南星精心地伺候他,给他体贴,给他照顾,给他柔情蜜意。这种关切,跟致易给他的关心完全是两种感觉。肃衷很享受这种前所未有过的、令人陶醉的甜蜜和温柔。他躺在病床上,总是悄悄地盼着致易走,盼着南星来。每当听见南星的脚步声时,他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的冒起亮光,连致易都感觉到了不对劲。陶醉和眷恋,让肃衷越来越舍不得南星离去。他想永远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跟她在一起。肃衷算是想明白了,原来爱情就是想念啊。有那么一刻,肃衷也很想对南星说上一句:我爱你!但,他不敢。他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爱给南星,心里就警钟乱响。临行前母亲要他发的誓,就像唐僧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不敢忘记,不敢违背,不敢造次。母亲的威严,迫使肃衷不得不沉下心,好好思考自己与南星的关系问题。……唉,要想不惹母亲生气,婚姻还交给母亲来做主吧。想,是想好了,可怎么跟南星说呢?肃衷跟致易憋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办法——回避!他俩相信只要回避,南星就会明白,就会知难而退。第二天,肃衷出院了。他不再享受南星的柔情蜜意了,也不再看她那双灼热的眼神了。
肃衷突然的疏远,让南星很苦闷。她从肃衷的眼神里分明看见了爱,但为什么一转眼就又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