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宝骑着马从西安出发,一个多月后到了伊犁。他拿着沈卿睿给的地址,一路找到了闫续的家。闫续的家虽然远在新疆,但仍然是一座陕西关中的四合院。
王宝被闫续的儿子闫备迎进门。闫备说他父亲已于去年过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王宝很感遗憾。他不放心地想,闫备能像他父亲那样,把沈雪章的事当个事吗?闫备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他头发花白,一张方形大脸上布满了沧桑和坚毅。他身穿黑色长褂,两个袖口翻卷着白色袖衬。脚上白底黑帮的布鞋干干净净。……这是个靠得住的人!王宝心里踏实了。果然,当王宝提起吕顺顺的时候,闫备的情绪马上激动起来。他愤恨地说:“吕顺顺是我们闫家的罪人!他害了我父亲,害了我们全家!当年,我父亲因他受连累,被流放到了这里;为此,我们一家吃尽了苦头……”闫备说着低下头。他似乎不愿提,也不愿去想过去那些让他难过的往事。
闫备越显得难过,他对吕顺顺的恨就必然越深。而这,正是王宝最需要的。他来新疆走了一路,担心了一路,就怕万一闫续去世,他儿子对吕顺顺的恨,会不会随着日子的久远而变得淡薄,变得无所谓了。如果是那样,自己想要摸清吕库的下落,那将会变得更加不易。现在,看着闫备痛苦的样子,王宝心里有底了。但闫备能不能全力相帮,还得再看看。
“如果不是吕顺顺,我想你父亲一定会健在;你们全家老小在西安也一定会活得很好。”王宝在闫备的仇恨上又加了一把火。
“不错!如果不是吕顺顺,我父子俩肯定会在西安为官;哪像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外族人来打劫骚扰,让人提心吊胆不说,俸禄还那么低。”
“你父亲的流放,最后不是被撤除了吗?”王宝说。
“是撤除了;但皇上不让我父亲回西安呀;新疆这里缺人,更缺能为朝廷效力的人;我们是回不去了;虽然我和我父亲都有一碗官饭吃,但新疆这地方,咋也比不上西安呀!……唉,吕顺顺害得我们一家人,是永远的要交代在这里了。”闫备伤感着,痛恨着。
“吕库当年是被安置在塔勒奇城种地吗?”
“是的,没错;沈雪章来信让我父亲帮他打听打听吕顺顺家人的消息;我父亲当时很犯难,不容易呀;你想想,我们流放的时候是光绪20年;现在已经是民国13年了;改朝换代让多少人失去了下落;听我父亲说,沈雪章找他就找得很辛苦,转了多少圈,问了多少人,写了多少信,花了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他俩才接上关系。”
“是不容易……”王宝感慨的说。
“我父亲为打听吕顺顺他家人的下落,专门到塔勒奇城跑了三回;最后,总算在县府里,碰见了一个当时负责安置流放犯的人;那人说吕库他家人都死了,吕库被安顿在塔勒奇城,跟一帮子从内地流放过来的囚犯住在一起。”
“哦;那个时候吕库年龄应该还不大。”
“是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吧;那人说,他对吕库的记忆还是很深的。”
王宝望着闫备,他很想知道吕库是个啥样的人?吕库跟自己了解到的吕迩玖,到底有没有相似之处?
“……说吕库跟那帮犯人在一起老是被欺负;说吕库干活认真,不偷懒,掰包谷总比别人掰得多,弄得那帮人时常挨罚;那帮人就整他、打他,给他饭里掺沙子,不让他睡觉;吕库一个人对付一帮人;并说吕库那娃能咽得下所有的气,能吞下所有的委屈……”
听到这里,王宝心里对吕库已经勾勒出了大致的样子——这是一个做事认真,性格孤僻,寡言少语,心思稠密的阴狠小子!再联想吕库从西安一路走到伊犁,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和母亲弟弟们死亡的伤痛,不难想象,吕库的内心会有多么的坚忍。……太可怕了!如果吕库真是吕迩玖的话……王宝突然为沈卿睿感到了深深地担忧。
“吕库后来呢?”王宝问。
“不知道呀;我父亲问那人了;那个人说他后来不再做那个差事了;也就不知道吕库去哪了。”
“哦……”王宝想,这该从哪再找线索呢?……不行,还是得靠闫备!没有他的相助,我是两眼一抹黑呀。
“那年你父亲到这后,是被咋安顿的?”王宝要跟闫备多聊聊,说不定聊着聊着就聊出一条路来了。
“我父亲因为是被革职流放,跟吕家不同;他吕顺顺是被朝廷斩首的,罪大!所以,吕库就得跟那些犯人在一起干活;而我父亲到伊犁后,是被安置在将军府做了一个闲职的。”
“哦;现在看,吕顺顺是遭报应了;不然他一屋人,死的咋就只剩下了一个吕库了。”
“对!绝对是报应!”闫备重重地说出了‘报应’两个字后,鼻子一哼,嘴角一撇,一副解恨的样子。说:“如果不是为了沈雪章,我父亲根本就不想知道吕顺顺他家人的半个字;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说沈家的事,就是我们闫家的事;要让我尽心尽力的帮忙,一定要找到吕库的下落。”
“呀!你父亲太好了!”王宝感激地说:“沈雪章虽然已去世,但他的女儿和外孙一定会记住你们,并报答你们的!”
“不必!不必!”闫备笑着连连摆手说:“我父亲告诉我说,沈雪章当年为挽救他的性命,多次上报朝廷为我父亲申冤,并不惜冒死请鉴;最终保住了我父亲的性命,还了他的清白;要报恩,还是让我闫家应该报的。”
“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呀!”王宝对闫备不停地抱拳感激。
“现在的问题是,改朝换代了,当时光绪年间的那些官员,和当时的文书都很难找到了;再说,这些年又兵荒马乱的;所以,吕库后来去了哪里,确实很难得知。”
“是呀;民国哪里会保存大清的文书……”王宝说。
“不过,这个事情你也不要过于绝望,也不要太心急;我毕竟在县衙做事,还是有不少朋友的;等我打听打听再说;我想,只要他吕库在新疆,我就一定能打听到他的下落;将来,你那里开始报仇时,不定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到时候,咱两家一起跟他吕家算账!你就放心的回去,等我信吧。”
王宝带回来的消息,让沈卿睿激动了几个晚上。……难道报仇的时候就要到了?……应该说,只要闫备有了吕库的消息,那么很快就会知道吕库到底是不是吕迩玖;……想那闫备也是一身的仇和恨,他定会尽快尽力的去找吕库;……快了,快了,终于快了呀!沈卿睿在黑乎乎的夜里,激动地睁着眼睛,就像是看见了天快明时,东边的那一抹亮光。……如果,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定要让他吕迩玖跪在我公公婆婆、他爹、老大,还有我父亲的坟前磕头谢罪!……我要狠狠地扇他一个耳光!不!我要撕他的皮!挖他的肉!……我要问问他,为啥杀我的儿子?问他把我的老二弄到哪去了?问我哥是不是他杀的?问他为啥要恩将仇报?问他跟杨金织是不是一家子?还有,跟他要回我家那一百多亩地……最后,我要看着他被处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沈卿睿就这么一晚上一晚上的想着,恨着,痛快着,大有就要到该出气的那一天了。……痛快,让多少年绷紧了心的沈卿睿,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是该想想衷儿的婚事了!
从儿子上大学后,沈卿睿就开始张罗着给儿子找媳妇了。前前后后,她看过的姑娘都有十来个,但竟然没一个入了她的眼。
那天,任妈带她闺女进城买东西,顺便来王家看看有啥事能帮沈卿睿干干。当筘吉眯着眼笑盈盈地站在沈卿睿面前叫了一声姨时,沈卿睿的心甜透了。她盯着筘吉想——这闺女长得真亲!
在母亲跟沈卿睿说着话时,筘吉一挽袖子出了上房门。她找到笤帚,把院子从后到前的扫了一遍,又拿抹布把所有的桌柜齐齐地擦了一遍。最后,在筘吉给沈卿睿和她母亲端上了热腾腾的两碗面时,沈卿睿心里就已经想好七八分了。
“姨,咱屋还有啥活,你说,我来帮你做。”筘吉这话把沈卿睿说得差点掉下眼泪。多少年来,这屋里所有人吃的穿的,哪个不是得靠她一件件的去做?这会,突然有人说可以帮她,沈卿睿咋能不感动?……有个闺女多好!当任妈带着她的宝贝女子走后,沈卿睿望着干净的院子,干净的屋子,和炕上缝好的几床被子,心里好一番失落。两个月后,沈卿睿决定——娶筘吉!
初秋的早上凉飕飕的,沈卿睿坐在雇的牛车上,朝杜陵塬任家寨去了。牛车出长乐门,走兴庆宫,过等驾坡和马腾空,一路朝南,晃晃悠悠。
刚刚入秋的杜陵塬景色怡人。蓝天白云下,一人高的苞谷绿油油望不到边。杨树、柳树、槐树、柏树或远或近参差不一,葱茏多姿。终南山峻峯巍巍,似乎就在跟前。塬下清澈宽阔的浐河水荡荡悠悠地向北流淌。东边隔河相望的白鹿原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它那大气磅礴青灰色的雄姿,在初秋的清晨中沉寂着,神秘着,平坦坦,一望无际……
清风吹来,沈卿睿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舒心。
过了龙河上的小木桥,牛车停在了任家寨村口。沈卿睿打发走了牛车,没有急着进村,而是站在村口的槐树下,仔细地打量着任家寨周边的美景。这时,有两个媳妇挎着篮子嘻嘻哈哈地从村里走出来,看见沈卿睿一愣,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姑娘,跟你俩打听一下,任妈家住在哪?”沈卿睿迎上去问。
“任妈家啊”那个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的媳妇,忙回过头指着村里说:“你看,就在路北边,那个麦场的东邻就是。”
“哦,多谢了!”沈卿睿朝着那俩媳妇点点头,就向村里走去。
看着沈卿睿的背影,那个三十来岁的媳妇说:“爱琴,你说这女人会是任妈她谁?”
“会不会是任妈认得那个干姐?”
“我想是的,一看就是城里人么。”
“冬花,你看人家城里人长得富态的;你看咱。”爱琴望着沈卿睿的背影,目光羡慕。
“城里人不出力,当然养得好了。”冬花撇撇嘴,拉了一把爱琴的胳膊说:“走,赶紧走;一会儿到集上又晚了,又得站到后头了。”
进了村,沈卿睿一路走一路看。她看别人,别人看她。沈卿睿生在西安,长在西安,但从不知道西安周边的乡下是啥样子。进到任家寨村里,她感觉这里除了比山西村大以外,别的几乎没有啥区别。走到村中间,沈卿睿径直进了麦场东邻的大门。她没有想到刚一进门就迎面撞见了筘吉。筘吉胳膊上挎着篮子正急匆匆地往出走,一看见沈卿睿,不由得一愣,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倒是沈卿睿喜欢地叫了一声筘吉,她才灵醒过来,对着沈卿睿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赶忙放下自己胳膊上挎着的篮子,伸手去接沈卿睿提着的布袋。沈卿睿疼爱的问:“你要出门?”
“我去集上卖布;不要紧,等会再去也行;走,先进屋。”筘吉欢喜地冲着院子叫道:“娘,我姨来了。”
任妈在屋已经听到了沈卿睿的声音。她大吃一惊,赶紧出房门迎接。沈卿睿要筘吉去集市卖布,不用陪自己。筘吉高高兴兴地走了。任妈给沈卿睿沏了茶,不好意思地说:
“我家的茶叶可没有你家的好。”
“喝了能解渴就行;我先在你家转转去。”沈卿睿说着就走出了门。任妈笑呵呵的陪在沈卿睿身边,给她说这道那。沈卿睿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在院子里四处转着看着。她越看,对这家人越有好感;越看,越想把筘吉赶紧娶进门。
家顺胳膊上挎着一个塞满了豆杆的老笼从外边回来。沈卿睿看见家顺一愣。任妈赶紧说:“这就是我那儿子。”
“哦,是家顺。”沈卿睿笑了说。
家顺愣愣地看着沈卿睿,猜想着这人会不会就是娘认的那个干姐。
“家顺,你还不赶紧叫你姨,瓷麻二楞的立到那干啥呢?”
“家顺,你不嫌老笼沉吗?”沈卿睿笑着提醒家顺。
“哦、哦”家顺赶紧把胳膊上的老笼卸下来放在地上,然后红着脸叫了一声姨。
沈卿睿看着家顺收回来的豆杆问:“你们在苞谷地里还套种着黄豆啊?”
任妈说:“是啊;也收不多,一亩地也就是能收个几十斤吧。”
“唉,我原来就听人说,在苞谷地里套种黄豆划算,还没有顾上呢,就……”沈卿睿不想再往下说了。
任妈早就觉察出来沈卿睿心中有事,但人家不说,自己也不便问。
“走;姐,你坐屋里喝茶;我给咱蒸瓤皮子;家顺,你歇一下,到冬花屋借她的瓤皮箩箩去。”
“冬花莫在屋,跟爱琴到集上看戏去了。”
“你咋知道?”
“我看见了。”
沈卿睿想起了刚才在村口碰见的那俩媳妇,说:“我刚才在村口见到了两个媳妇,还跟她俩问了路。”
“那就是冬花跟爱琴;我出村在街道上见她俩了。”家顺说。
沈卿睿心想都是去上集,那俩是去看戏,筘吉是去卖布……
“那你去问她男人借。”任妈对儿子又说。
“唉,那男人难说话的很。”家顺嘟哝着。
“算了,咱随便吃点啥都行。”沈卿睿不想给任妈和家顺添麻烦。
“那不行;你大老远来的,咋都得让你吃个差样饭。”任妈心里过意不去。
“娘,我给你烧锅,你给咱摊煎饼吧。”家顺说。
“哟,这娃咋变得勤快了。”任妈笑了说:“行;难得你给我烧一回锅。”
“不用;家顺,你想去哪就去哪吧;走,妹子,我给你烧锅。”沈卿睿说完,拽着任妈的胳膊就向灶房走去。
“娘,你看,这可不是我不给你烧锅;这是我姨心疼我,不让我烧。”家顺在任妈的背后故意放大声又说:“娘,我出去办个事就回来。”说完就不见人影了。
任妈拧过身瞪望着儿子的背影,没好气的说:“这娃呀,就知道浪!”
“唉,小伙子嘛,你还能把他当女子用,叫浪去;走,咱俩也行。”沈卿睿拽住任妈的手,把她拉去灶房。
进了灶房,任妈和沈卿睿都开始挽袖子。任妈给瓦盆里舀了水,俩人洗了手。任妈端过和面盆,揭开装着面粉的翁盖,从翁里拿出一个葫芦瓢,给和面盆里舀了两瓢面,然后又拿起放在水瓮盖上的葫芦瓢,揭开瓮盖,舀了一瓢水。之后,她左手一边给面盆里慢慢的倒着水,右手拿着筷子一边慢慢的搅动。沈卿睿站在旁边看着任妈和面,跟她说着话。
“妹子,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个要紧的事跟你说。”沈卿睿认认真真地看着任妈。
“哦?啥事?”任妈心里一咯噔,难道姐遇见啥麻烦了。
“我想跟你做个亲家。”沈卿睿笑呵呵地看着任妈。
任妈一愣,筷子不动了。她惊讶地盯着沈卿睿,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是真的。
“咋了?没有听清?我再说一遍,我要跟你做亲家!”沈卿睿笑着在任妈的肩上拍了一下。
“筘吉?”任妈实在是没有想到。
“对!我要娶你家筘吉做儿媳妇!”
“这……”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再想想,跟娃再说说;愿意了,咱就把这事定下来;不愿意也不妨,咱还是好姊妹。”
任妈愣愣的,还是没有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