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任家嫁女该准备的所有事情都已停当了,就等女婿来接人了。
家顺跟村里几个帮忙的人,还有那些吹鼓手们,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抽着烟说话,一边等着王家的马车。两盘鞭炮静静地躺在地上,就等着关键时候响起震人呢。
任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大门外的树荫下和屋檐下围着一堆堆的街坊邻居。他们看着任家大门上那红红喜字,个个喜笑颜开。有的人称羡着任家闺女的好亲事;有的人议论着别村谁谁谁的婚事如何如何;有的人相互打趣逗乐。院子里所有阴凉的地方全都坐着人。他们一边闲聊喝茶,一边等着那个热闹的时刻。
任妈的屋子里坐的都是亲戚和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一是赶着来贺喜的,另外也是想看看有钱人家的新郎官到底是个啥样子。
村里一帮前来帮忙的后生们,都挤在家顺的屋里。他们也不嫌热,天南地北的乱谝,粗狂的大笑在大门口都能听见。
年轻的姑娘媳妇都聚集在筘吉的屋里说笑逗乐。
喜庆的气氛充满了任家前前后后每个角落。
筘吉不可能不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她时而面带微笑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时而又低下头轻轻叹气。
太阳眼看着就到头顶了,王家的马车不知道为啥还不见影子。大门外看热闹的人回家都转了几圈了,再跑来一看还是不见王家人影。人们开始感到有点奇怪了,不免地说长论短起来。
任妈屋里的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马车这一阵了还不到的种种可能。
坐在院子阴凉地的人一看任妈背过身,就开始悄悄嘀咕。
任妈这会儿是在哪儿都坐不住。她心里又急又惑又不安,是马车坏到半路了?还是王家有啥事情没有安顿好?还是出了啥茬子……她知道,现在家里家外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在议论。这对任家来讲,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可她又有啥办法能封住人家的嘴呢。老天爷呀,还是让王家的马车快点来吧!
家顺在村口左等右等不见马车来,心慌的待不住,借口喝水上茅房,一会儿就往回跑了三趟。任妈是一看见家顺跑回来气就不顺,直嚷嚷马车来了不见人咋弄呢?其实,她更是觉着儿子跑回来,简直就是让她绝望呢。
筘吉头上的红盖头一会儿被姐妹们盖上,一会儿被自己拉下来;一会儿又被盖上,一会儿又被拉下来……好奇心让姑娘媳妇们越来越鼓噪不安了。她们唧唧喳喳的,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王家的马车到底咋了。只有筘吉不着急,甚至还暗暗窃喜:难道那马车真的来不了咧?
三辆马车在夜幕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就已经停靠在了王家的大门口。借着王家大门上那对喜庆的大红灯笼发着的红光,两个女人在用红绸缎给马车装扮。致易跟印社的伙计小韩子,各抱着半扇系着红绸子的猪肉出来,放在了第三辆马车上,然后又说说笑笑的进院子去拿其它彩礼了……
肃衷还在梦里。心中过于的悲伤,让他昨晚迟迟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到南星,心里涌出无尽的心酸与思念;一会儿想到母亲,心里又泛起道不完的哀怨和无奈;一会儿再又想到了那个就要进入他家门的陌生村妇,心中又生出难以抑制的苦闷和厌烦……快四点的时候,肃衷总算睡着了。母亲他们在外边忙得一塌糊涂,似乎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六时整,致易走进西厦房。他一边拍着肃衷的屁股,一边喊:“哎,哎,起床了。”
肃衷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快!起!去洗脸、吃饭、换衣服、接人。”
一听接人,肃衷忽地又倒在了床上。
“哎,哎,我说你咋回事?”致易急了,上去拉住肃衷的胳膊就把他往起拽。说:“你不能再睡了!你给我起来!”肃衷就是不起。致易干脆把肃衷从床上硬拉到了地上。肃衷光脚站在地上一边嚷嚷着,一边使劲地与致易撕扯。在挣脱了致易的死拉硬拽后,肃衷又上床蜷缩在了一起。致易气吭吭地瞪住面朝墙的肃衷说:“别再犟了!快起来吧!一会儿让你妈知道了,事情又闹大了。”
“我不起!”
“你不起床咋行呢!快起来,跟我去接媳妇!”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肃衷冷冷地说。
“不行!你还就得去!”王铭显一脚踏进屋门,看着床上的肃衷生气地说:“肃衷,我说你犟成这个样子是想咋?你是真想把你妈朝死的气吗?”
肃衷闷声不响。
“你这娃是咋了!?长这么大一直都听话的很,现在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给你说了那么多,看来你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呀!”
肃衷又闷声不吭了。
“我给你说,你妈这会儿正忙着呢;趁她还不知道,你赶紧起来该干啥干啥;你要是再犟一会儿,让你妈知道了,让来的人也都知道了,你娃好好想想,那会是个啥结果!”王铭显说。
“就是!肃衷快起来,别犟了;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致易又去拽肃衷的胳膊。
“让他自己起来!”沈卿睿突然走进门厉声呵道。
致易松了手,望着沈卿睿。
肃衷仍面朝墙不吭声。
沈卿睿恨恨地瞪住儿子,冷冷地说:“王肃衷,我告诉你!今天你给我把媳妇接回来,我就还有你这个儿子;如果你今天还要继续闹下去,那咱俩以后就不再是母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沈卿睿拧身出了门。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王铭显说:“肃衷,你妈的话你听清了没有?你妈可是说一不二的人;你现在面临的有两个选择,是要你妈?还是要那个南星?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说完,王铭显也出了门去。
“肃衷,你别再犯浑了好不好;你咋可能不要你妈呢;你以前给我说过,你最做不来的事就是忘恩负义;但你看看你现在,这不是忘恩负义是啥?你整天说孝顺父母孝顺父母,你看你孝顺了没有?我就不信,你对南星的感情,能比对你妈的感情还深;她救过你没错,但你妈还生你养你了呢;这是啥感情!我就不信你能为了一个南星就不要你妈了;如果你真能把事情做绝到这个份上,那你也就没有我这个兄弟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致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起气来。
肃衷思忖着,看来再僵持下去,事情真有可能会不可收拾了;母亲说话从来不反悔,她如果真跟我断了母子关系,那我这一辈子还活啥;母亲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了,我还能再让她受打击?……唉,罢!罢!罢!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肃衷痛苦地一咬牙,翻身下了床。
王家门前一大早就聚起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谁都想给自己沾点喜气。他们说说笑笑,耐心的等待着。
八点多钟,在致易的再三催促下,肃衷总算是穿上了那身清爽平整的白府绸衣裤。当人把一条带着大红花的红绸子往肃衷身上挂时,肃衷闭上了眼睛。
大门口的头辆马车,车棚被崭新的大红绸子装扮的红红火火,又喜庆又漂亮。三匹高大健壮的骡子身上也都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几个要跟着一起去接新媳妇的小伙子,早已说说笑笑地坐在了第二辆马车上,就等着启程呢。最后的那辆马车上装得满满当当,全部都是彩礼。
一会儿,致易手中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小韩子把手中一大包花花绿绿的洋糖,大把大把地撒向了看热闹的人群。几个拿着唢呐的人,同时吹奏起了迎亲的曲子。肃衷走出了大门。他的身后跟着母亲和王铭显,还有很多出来送行的亲朋好友。
脸上没有一点喜气的肃衷低着头下了台阶,默默地跳上了头辆马车。他紧闭着嘴,眼光阴郁。致易跟父亲也先后上了第二辆马车。赶车人一甩马鞭,大喊一声:“走了!”。头匹骡子兴奋地迈开了前腿。
看着三辆马车缓缓向巷口走去,沈卿睿悄悄地擦着眼泪。
三辆马车出了巷口向北一拐,朝大差市走去。路上行人们羡慕地咧着大嘴,笑望着英俊的新郎和华丽的马车,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人群中,一个年轻女子提着小皮箱,傻愣在路边。她惊愕地望着肃衷,望着红红的迎亲车队……
南星身上藏着中共广东省委写给陕西省委的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兴冲冲地返回西安。马车将她撂到了长乐门继续往南走了。南星满脸喜悦,凭着记忆,穿过长乐门,一路小跑奔向西二道巷。她要告诉肃衷:她和广州再见了;她要做他的妻子;她要做他母亲喜欢的好儿媳……
南星孤零零地傻在路边一动不动。她望着迎亲车队留下的最后那团尘土在空中慢慢消散后,无力地靠在了身边的槐树上。她的双腿已经软得无法支撑全身的苦痛。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越积越多,只要一个眨眼,那些泪就会奔涌而下……不能哭!不能让人对肃衷家说长论短!南星上牙紧紧地咬住哆哆嗦嗦的下唇,圆睁的眼睛,一眨不眨……
一群鸽子带着清脆的哨音,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南星把一双泪眼挪到了天上。她的眼睛跟着鸽子们飞来飞去……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阳光,那么灿烂……泪,终于全都吞进肚子里了。南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小皮箱——这个地方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走吧,去找组织。南星直起身,捋了捋头发,向北,走了……
三辆马车过了等驾坡,走到了马腾空。相传有一天唐太宗李世民正在这里游猎,突然一只斑斓大虎从树林中扑了过来。李世民的战马受惊,腾空而逃。后来这个地方便被后人称为马腾空。给肃衷赶车的车夫好说话,一路走嘴就不停。肃衷心烦就想安静,不想被他搅扰了一路。马车走到了马腾空一个前后不见人的地方,那个车夫突然闭住了嘴。肃衷正在庆幸耳边终于清静了,谁知那车夫突然一声大叫栽倒在地。肃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嘴里喊着‘驭’,马车停了下来。肃衷跳下车跑过去看,就见那马车夫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后边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跑过来看。
“这人是羊癫疯!”王铭显说着,便蹲下身子用力地掐住了车夫的人中。
好长时间,车夫才慢慢清醒过来。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两眼呆滞地望着身边的人。
王铭显站起身,把肃衷和致易拉到了一边说:“这人赶不了车了。”
“那咋办?”致易忙问。
肃衷暗喜:好!太好了!回府!
王铭显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塌钱,数了几张给致易说:“你赶紧到前边的村子问问,看有没有车夫;要快!”
致易嗯了一声拔脚就跑。
“小韩子,过来。”王铭显又数了几张钱,交给了跑过来的小韩子。说:“你叫几个人,把车夫抬得放在咱们坐的那个马车上;然后到前面的村子里找个人家,让车夫在那睡一会儿,等咱们回来再接他。”
“知道了。”小韩子应了声,转身跑了。
看着小韩子跟几个人在忙着把车夫往马车上抬,王铭显对肃衷说:“咱们只能在这等了。”
肃衷撇撇嘴。
“你是不是很高兴,还想着媳妇不用接了?”王铭显笑着问肃衷。
肃衷瞪了一眼王铭显,噘着嘴说:“我想有啥用。”
“哈哈”王铭显一拍肃衷的肩膀说:“就你小子的那点心眼,我还不知道。”
“致易再找不来车夫咋办?”
“找不来;找不来的话我赶车;咋把你都要送到任家寨。”
肃衷又瞪了一眼王铭显,不再说话了。
致易找车夫果然不顺。他往南跑了两个村子都没有找到车夫。村子里的人告诉致易说,他们塬上都是小村子,人穷,没有谁家能买得起马车,所以也就没有赶车的人。有人给致易出主意说,让他去东边塬下的月登阁看看,那个村子大,人多,可能有马车。致易没有办法,只好又往月登阁跑去。
一会儿,小韩子跟第二辆马车回来了。他告诉王
铭显把车夫已经安顿好了。
太阳眼看着到了头顶,致易还不见影子。王铭显
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他心中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王铭显尽管不太相信老话,但他还是由不得的多想——肃衷这婚姻难道真的有问题?出师不利,真的是不祥之兆?他抬头看了看树底下愁眉不展的肃衷,心中好是同情……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满头大汗的致易终于带着个车夫回来了。
三辆马车重又上路。
家顺的鞭炮终于响了。在吹鼓手们的开路下,肃衷的迎亲车队进了任家寨。
任家寨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的赶来看新郎。笑声和赞叹声不断地在肃衷的马车两旁响起。肃衷此时心中再有多么的不快和委屈,但面对这么多笑脸,他脸上的阴云也散去了不少。村子里的人哪里知道肃衷的心事,只是觉着新郎官仪表堂堂,不爱说话,是个文化人。那任四爷一天到晚不也是耷拉着脸不说话嘛。街道上系着的三根红绳绳,把肃衷坐的马车挡住了三回。在致易和小韩子散过了三次洋糖之后,三辆马车总算是到了任家的门口。
任家的大门也被一根红绳绳挡着。冬花和一帮媳妇门在红绳绳里边对肃衷他们七嘴八舌的乱喊:“撒洋糖,撒洋糖……新郎官撒洋糖……不撒洋糖不让过……”
这帮女人可真能闹腾!肃衷闷声不语地站在门外,心中十分厌烦。致易和小韩子把手中的洋糖散尽后,肃衷总算第一次走进了岳母的家。
任妈站在人群中,激动地眼泪汪汪。一看见肃衷,她上前就拉住了他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以前见过,肃衷这会儿也不觉着跟任妈有多么生分。他微微弯下腰问:“你老身体可好?”
“好!好!”任妈笑得合不拢嘴了。
“要叫妈!”致易在旁边提醒道。
肃衷瞪了他一眼。
家顺笑着挤出人群。他大不咧咧地走过来,一拍肃衷的肩膀,说:“王肃衷,我是你的大舅子哥。”不等肃衷有反应,他紧接着又说:“从今起,我妹子就交给你了;她以后过得咋样,就看你小子的了!”说完,还不忘哈哈大笑一阵子。
家顺如此鲁莽,肃衷心生厌恶。初次见面的不愉快,给肃衷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在往后的许多年间,肃衷对家顺的看法都不能改变。
院子里的人是一堆一堆的。老人们看着新郎官不住地咂舌称赞。小伙们在一旁望着,心中又羡慕又嫉妒。姑娘媳妇们红着脸捂着嘴,想凑上去把肃衷再看得仔细点,又不好意思挪步,便你推我搡地挤堆堆。
王铭显跟任妈一番交谈之后,两家的人该忙啥,都去忙啥了。
在一片热闹中,肃衷静静地坐在席桌前看人来人往。他想,在这个院子的某间屋子里,这会儿坐着一个等我把她接进我家的女人。她一定想不到我有多么的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