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卿睿拿着钥匙站在炕边,让靠在炕柜门上的丈夫往炕里边挪挪,说要取东西。
王锦业一边慢慢地挪着屁股,一边看着夫人,想知道她要干啥。
沈卿睿从炕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朱红色首饰盒。
王锦业明白了。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沈卿睿从首饰盒里取出了所有的地契和银票,然后仔细的把那些东西慢慢打开——这可是王家的全部家当啊!
“我估摸着,也就是,两百八十多亩地……”王锦业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着。
“让我再算算看。”沈卿睿说着,把那些单子又轻轻地装起来,然后抱着首饰盒跳下炕,取下挂在墙上的算盘,坐在桌旁开始算账。一会,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便响在了静静的屋子里……突然,沈卿睿一惊,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杨金织抱着几本账簿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沈卿睿一阵不快,桌上的东西显然是来不及收拾了。
“你有事?”沈卿睿不悦地问。
杨金织没有吭声,只把抱着的几本帐放在了桌子上。
沈卿睿一看是收成帐、存粮帐、开销帐,还有酱醋作坊和印染作坊的核算帐,以及西安印社的报帐。啥意思?沈卿睿不解地望向杨金织。
“我不去西安,也不改嫁;我要分家。”杨金织垂着眼皮慢悠悠地说,声音很轻,意思很明白。
“啥?!”沈卿睿望着大儿媳妇,愣住了。
王锦业在炕上气揪地一阵咳嗽。
“帐都在这,你算吧。”说着,杨金织的眼睛往桌上一瞟,又说:“你那里的银票是五十八万元;地契二百八十五亩。”说完,眼睛就盯住了自己的脚尖。
沈卿睿惊问道:“你,你咋知道?”
杨金织撇着嘴角,不吭声。
这也是个鬼!沈卿睿心中恨恨地想。说:“你不去西安,不改嫁都行;但分家的事得让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不用商量了。”杨金织低着头细声慢语地说。
沈卿睿的气呼地一下子上来了。她高声道:“胡说!分家自来就是大事,哪有不商量的?我儿子如果还在,你敢提分家这事吗?”沈卿睿说着便哽咽了。她从衣襟上抽下手帕捂在了眼睛上。
杨金织转身走了。就像她静悄悄地来一样。
沈卿睿伤心了一阵后,才发现杨金织早不在了。她顿时觉着心里被一口气堵了个死死的。
“好了,别生气了,那还是个娃。”炕上的王锦业劝着夫人。
“啥娃嘛!”沈卿睿打断了丈夫的话:“这女子就是一肚子的心眼;当初不让你叫她管账,你就不听,这下好了吧;人家不但把你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的,还要跟你分家呢。”
王锦业被夫人的话噎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沈卿睿郁闷地看着桌子上的一堆地契和银票心想,这鬼女子是咋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的?难道她偷开过我的炕柜?不可能,炕柜的钥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身上;那是她问过谁?也不可能;这事除了县上的银号知道,谁还能知道?难道是银号告诉她的?不会!银号不会干这事;……这女子真鬼!想分家,没门!她嫁到这屋里连三年都没有,就想分走王家这么多的钱!凭啥?自己自嫁到王家,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的守着这份家业,只为把先人们的心血留给子孙;可现在,儿子没有了,孙子也没有,就这么把祖上的家业白白的给她,真让人心里不舒坦;鬼知道她拿了王家的钱财会不会又嫁人……
“爹,娘。”香草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
“嗯”沈卿睿怒气未消地应了一声。
香草没有发现婆婆的脸色不对。她走进屋,喜盈盈地坐在了婆婆身边的凳子上,先前的恓惶劲一点都没有了。
“这娃就是没心没肺。”沈卿睿斜着眼瞪着香草想,不就是去个西安么,至于这么快就把难过给忘了。
“娘,你说的事我都想好了。”
沈卿睿盯着香草。
“我不想去西安了。”
“啥?”沈卿睿心里一咯噔。
“我不改嫁;我要等老二回来;老二肯定能回来的,娘,你说是不?”
沈卿睿心里一热。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娘,我不想离开这儿;我,我想分家。”此话一出,香草立马低下头躲着婆婆的眼睛。
沈卿睿又是目瞪口呆。她竟然也要分家!她怎么会想到分家?……哦,对了!她八成是听了老大家的话了!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和怨愤恼怒都涌在了沈卿睿的心里。她瞪着香草真想给她两句!……唉,算了,就是给她两句,她都未必能听明白。
“你不是说,你要跟我去西安么?”沈卿睿略带嘲讽说。
香草红着脸哼唧着:“我后来想了想,算了,还是不去了;咱本来就是乡下人,进了城怕也不习惯。”
沈卿睿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怕是你跟老大家的串通好了吧。”
香草脸更红了,支吾着:“嗯……也没有;她就是昨晚上来找我了,说让我留下来跟她在一起,以后保证有我好吃好喝……”
“行了!”沈卿睿心烦地打断了香草的话:“你愿意信她,你就留下吧;至于分家的事,得等我跟你爹商量之后再说;你回去吧。”
“嗯”香草乐呵着走了。
一直看着香草的身影拐弯消失后,沈卿睿才把眼睛重又放回到了银票和地契上——现在算这些东西还有啥意思?沈卿睿烦脑地想。这些曾让她感到无比欣慰的东西,现在却让她感到了无比的沮丧。就在昨天,自己还在煞费苦心的替媳妇们想,怕她们难过,怕她们受委屈,一切都随她们的心意;谁知道她们这么不领情,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合起来算计王家;……这个杨金织可真不地道!她怕自己说话没有分量,竟还把香草拉上;难道她嫁到王家来就是为了分家产?来祸害王家?男人走了连百天都不到就要分家,都不怕旁人笑话?……唉,这个香草简直就是个糊涂蛋,人家说啥她都信;她哪有心眼对付老大家的呀?只怕到时候人家把她卖了她都不知道;唉,真盼着老二能突然回来呀……沈卿睿又难过了。
“他娘”王锦业在炕上叫着:“你,过来。”
沈卿睿哦了一声,赶紧抹了抹眼泪朝丈夫走去。
看夫人在炕边坐好,王锦业这才开口慢慢地说:“他娘,分吧。”
沈卿睿惊讶地望着丈夫。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那俩要分你也挡不住。”
沈卿睿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
王锦业叹了口气接着说:“儿子,虽然不在了,但那俩,终究也是嫁给咱屋了……”说到这,王锦业停下来,闭上眼喘着气。
“你就少说两句吧。”沈卿睿扭过身,给丈夫轻轻地捋着胸口。
王锦业稍稍地歇了一会儿,又说:“嫁给咱了,那就是咱家人;咱,不能因为儿子不在了,对人家就另眼看;这让人说闲话呢。”说完,王锦业又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只要她们不分家,我根本不会另眼看她们;儿子们刚刚不在,就要分家,这都是按得啥心嘛。”沈卿睿嘟哝着:“你说,如果咱那两个儿子在,她们敢提分家不?”
王锦业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如果咱就不同意分家,你说她俩会咋样?”
“咱俩都老了;我身子骨又不好;不按她们的意思办,日后,咱俩恐怕日子难熬……”
沈卿睿不服气地转过头说:“我身子骨好着呢;二十年之内咱都不用求这俩;等我不行了,咱老三也长大了,难不成他还会不管咱。”
“唉,你这话说的不厚道。”
“我这话说得实在;我可不想被谁掐着喉咙眼威胁。”
“唉,他娘呀,如果那俩没有提分家,咱们还都能相安无事的过下去;但是现在她们已经朝那想了,也提出来了,咱再要不同意,那就得罪人了。”
“这有啥得罪的?谁说她们提出来咱就得同意啊?啥事情不是得商量着办呀。”沈卿睿不高兴丈夫总向着那两个媳妇说话。
“你挡住了人家的路,人家心里能高兴吗?”王锦业又闭上了眼睛喘气。……唉,夫人就是心性刚强,做事太随性子了。她不知道跟两个媳妇闹僵了,以后日子难过吗?
“反正我不同意分家。”沈卿睿嘟哝着。
“不分家,她们又不愿去西安,咱咋办?你能放心把这两百多亩地和县上的商号都交给她俩?……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她们日子过得好了,是她们的福;过得不好,是她们的罪;路是她们选的,是福是祸跟咱都没有关系,咱也不再亏欠她们啥了;也算是对得起那两个儿子了……”王锦业的声音有些颤抖。
沈卿睿担心地望着丈夫。
王锦业深吸了口气,又歇了一会儿说:“你再想想,如果不分家,我死了之后,她们能不欺负你吗?”
沈卿睿的眼泪呼一下又冒了出来,说:“他爹,你可不能死呀……”
“他娘,想开点,钱那东西没有个多少;分了家,你的钱虽然少了,可你有老三呀;有儿子就有指望,就有钱;把老三好好养大成人,你将来的日子过好过坏就靠他了……”突然,王锦业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上气接不着下气,痛苦地捶着胸口,嘴唇一圈乌青乌青,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沈卿睿连惊带吓地爬到炕上,一边在丈夫的后背上慌乱地拍打着,一边哭说道:“他爹,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明儿咱就分家。”
沈卿睿按丈夫的意思,将王家所有土地和银票按四份平分,把县上的酱醋作坊分给了杨金织,印染作坊分给了香草,西安的印刷作坊分给了肃衷。
看到杨金织拿着地契在思量。沈卿睿冷冷地说:“你不用多心;你爹是把咱家最好的地给你俩了。”
杨金织抬起头,毫无表情地望着婆婆。
“谢谢爹,娘。”香草感激地笑着。
“本来,咱们这个院子也应该按四份平分;但你爹说不要分,就留给你们两个媳妇住;我的意思,院子虽然留给你们住,但仍有我们的两份在里边;日后不管谁回来了,你们都得把我们的那两份腾出来;听明白了没有?”
香草使劲地点着头。
沈卿睿盯着杨金织,等她反应。
杨金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沈卿睿厌恶地扭过了头。
看着两个媳妇各自揣着地契和银票走了,王锦业痛苦地叹了口气。
沈卿睿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默默地流着泪。她手捂着嘴,努力地想把难过咽回去,可那种苦痛怎么都按不住,绝望的哭声还是从手指间哀哀露出。她感觉今天她与两个儿子就像是永远的诀别了……
“卖地吧。”王锦业抖着声说。
沈卿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
王家的土地肥沃,曾被多少人垂涎。然而,沈卿睿卖地却一点都不顺利。每个谈好的人回去后就以种种理由变了卦。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多月,沈卿睿的地还是一亩都没有卖出去。丈夫的病在一天天的加重,沈卿睿心急如焚。
“把地托付给老大家的卖吧。”王锦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
“啥?”沈卿睿以为自己听错了。
“交给老大家的吧;咱们走。”
“她?那能让人放心?”沈卿睿瞪大了眼睛问。她不高兴地想丈夫这是咋了?都到了这地步了,还对老大家的那么相信。
王锦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把老大家的叫来,我跟她说;……不,把那俩都叫来。”
沈卿睿白了丈夫一眼出门去了。她实在搞不明白丈夫的心思。
其实,王锦业又何尝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的冒险。但他是别无选择呀。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担心再这么耗下去自己恐怕就走不到西安了。王锦业想,自己必须在咽气之前把这母子俩安顿好,不然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夫人怎么办?这一百多亩地是夫人跟儿子将来的活命钱。王锦业思前想后,家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能托付此事的人了;杨金织是很有心机,但想她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件事情上胡来;更何况王家待她不薄,她总会知恩图报吧。
沈卿睿一叫杨金织说有事,杨金织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恭恭敬敬地站在公公炕前听事,一脸平静。
香草好奇地睁着眼睛这个看看,那个看看。
“老大家的,我想托付给你一件事,还望你尽力相助;老二家的,你也听好了,以后要帮衬你大嫂,给我把事办完满。”事关夫人和儿子的命根子,王锦业心里不能不吃劲。他虚弱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一边着喘气一边咳嗽。
沈卿睿坐在丈夫身边的炕沿上,用手在他的后背上不停地轻轻拍打,心里七上八下。
喘了一阵子后,王锦业感觉有点力气了,便接着说:“老大家的,我的病总不见好,想这两天赶紧到西安看病去;我们的那些地,想托付给你找个买主卖了;你看行不行?”
杨金织点了点头。
“卖价嘛,你看着办;我们那些地,虽然不及你俩的地那么好,但在咱们这一块来说,也是很不错的;你把价钱不要压得太低就行。”
杨金织又点了点头。
“地卖了之后,你尽快把钱汇到西安;我到西安后,就写信给你地址;……就这事情,你看你咋样?如果能办,就帮我尽力一办;如果你觉着为难,我就不麻烦你了。”王锦业说完盯着大儿媳等她回话。
片刻,杨金织迎着公公的目光轻轻地说了两字:“能行。”
完了!沈卿睿觉着自己咕咚跌进了地窖。她对杨金织是一百个不信任,但具体为啥又说不出来,反正就是看不惯,看不顺眼。见丈夫执意要把这么多地交给杨金织,沈卿睿无奈的只能暗暗求神保佑了。
王锦业要老李跟他们一起进城,想让他享享福。但老李说他过不惯城里的日子,愿意继续留在王家招呼庄稼。王锦业随了他,并嘱咐两个媳妇要善待老李一家人。
民国五年秋,王锦业夫妇带着小儿子,告别了蒲城县山西村。在马车出城的那一刻,王锦业老泪纵流。他回过头,最后一次望了望城门上方朱元璋亲笔为王家祖先题写的那四个大字:三槐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