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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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卿睿从厨房出来,她一边朝二门口走,一边把从腰上解下的围裙随手扔在了墙根的小板凳上。

“你这又是去哪?”王锦业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拄着拐棍,慢悠悠地掀开上房竹帘走出来,望着夫人的背影纳闷地问。

“有个事,就回来。”沈卿睿说着头也不回,快步出了二门。

“这两天是咋了?外头到底是有啥事呢,一个劲儿的往外跑。”王锦业摇着头低声地嘟囔着,然后缓缓地坐在了阴凉处的小竹椅上,一边慢慢地摇着扇子,一边悠闲地品着他的紫阳茶。

沈卿睿已经记不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站在大差市的路边了。她焦灼不安地朝北望着,紧紧地盯住大差市十字口每一辆由东拐向南来的马车。沈卿睿一边操心地朝北望,一边还心慌地时不时转头看看身后,生怕丈夫万一再跟着出来了。沈卿睿仰着脸看着,盼着,只见一辆一辆的马车走来了,又一辆一辆的走过去了。太多的失望让沈卿睿变得越来越心焦。“该回来了呀!”她嘟哝着。眼看又快要一个时辰了,沈卿睿不得不转身往回走。她不能把丈夫一个人丢在家时间太长。但沈卿睿还是不甘心的又扭过脸再朝北望去。只见又一辆马车拐了弯向南走来,沈卿睿不由得站住又等上了。这辆马车在离沈卿睿不远的地方赶车人喊了声‘吁’。沈卿睿一喜,睁大了眼睛……但,车上下来的是位千金。沈卿睿又失望了。她不得不往回走。从儿子回蒲城的那天起,沈卿睿心里就开始慌乱不安。离开蒲城已经有一年了,那些地杨金织到底是卖了没卖,她一点都不知道。这百多亩地成了沈卿睿的心病了,不想不行,想了就不舒服。她有时候真想忘了蒲城,忘了那些地,忘了杨金织。沈卿睿对杨金织从不喜欢到反感,从反感到厌恶,根本就没有半点信任。过去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着那些地凶多吉少。怕丈夫心情不好,沈卿睿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事。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丈夫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地的事。那天,丈夫说要让儿子回蒲城去看看,她才知道丈夫曾给杨金织写过五封信,这么看来杨金织真的是心思不端了。说实话,沈卿睿真不想让儿子回蒲城。她怕结果不好,丈夫受不了再犯病,与其那样,还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天天;可再想,那一百多亩地不是个小事,也不能老这么拖着呀。沈卿睿纠结着。她想自己必须在儿子进门之前截住他,问问蒲城到底是个啥情况,好了不说,万一不好,就跟儿子赶紧商量个说法瞒住丈夫。沈卿睿估摸着儿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所以她心神不定的一天往大门外能跑十来回。

沈卿睿刚刚搬了个板凳过来坐在丈夫跟前,就听见前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提心吊胆地瞪着眼望着二门口心中暗想:儿呀,你可千万不敢这时候回来呀!真是怕啥来啥!就见肃衷跟致易一前一后的走进了二门,后边还跟着‘黄土’。一见父母,肃衷的情绪就有些激动。他大叫道:“爹,娘,我回来了;我把‘黄土’也带回来了。”

致易在后边用指头戳了一下肃衷的腰。

肃衷回身点点头。

沈卿睿把致易的那一指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一紧,站起来忧心的说:“咋还把狗也带回来了?”

‘黄土’一听见女主人的声音,一蹦子扑到了沈卿睿的腿上又是哼又是跳,欢天喜地的摇着尾巴。

“呦呦呦,呦呦呦,还认得呀。”沈卿睿一边笑摸着‘黄土’的头,一边满意地说:“真是没白养你呀。”

“带回来好,带回来好,这也是咱的一口人呀;过来,黄土,让我看看,还认不认识我。”王锦业满脸堆着笑说。

‘黄土’一听见男主人的声音,忽得就奔到了王锦业跟前,爬到了他的腿上,大嘴呼哧着粗气使劲往上凑,想去添男主人的脸,尾巴带着屁股一起转着圈的摇。

王锦业一边呵呵呵地笑躲着‘黄土’的热情,一边说:“噢噢,不错不错,还认得,还认得。”

肃衷过来拍着‘黄土’的头说:“好咧好咧,黄土,卧下,卧下。”

‘黄土’一听见小主人的命令,马上安静下来,乖巧地卧在了男主人的身边。

王锦业一边摸着‘黄土’的头,一边关切的望着儿子问:“咋样?你事办的咋样?”

“你让娃先洗洗么,歇一下再问嘛;着啥急呢。”沈卿睿瞪了丈夫一眼,站起来,说:“衷儿,你跟致易过来,娘给你俩打水洗脸。”说着就向厨房走去。

“哦。”肃衷和致易也跟了去。在厨房,沈卿睿一边拿着水瓢从缸里给脸盆舀着水,一边压低了声问儿子:“咋样?”

肃衷摇摇头说:“杨金织把咱的地都送给吕迩玖了。”

“啥!”沈卿睿惊住了。她能想到杨金织会有很多作法,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沈卿睿顿时火冒三丈地愣在了那里。

“大妈,你先别生气;现在赶紧想想咋跟我伯说呢。”

致易的提醒,让沈卿睿猛然灵醒。“咋说……”沈卿睿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能不能说那些地大嫂还没有卖?”致易边洗边问。

沈卿睿摇着头说:“不行;一年了还没有卖掉,你伯他不会信的。”

“要不就说大嫂把钱花了。”致易又说。

“那是不少钱呢,她能咋花?……不行,这个也说不过去。”沈卿睿摇着头又说:“就是这样说,也会把你伯气死的。”

“那咋说呀……”致易望着肃衷。

“娘,要不我就说回去没见大嫂。”肃衷说。

沈卿睿望着儿子……

“我就说大嫂回她娘家了;她娘病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哐!哐!哐!院子响起了拐棍敲打凳子的声音。

“快,你爹急了;你就这样说吧”沈卿睿说完先出了厨房。

王锦业见夫人出来,不满地说:“干啥呢,磨磨蹭蹭的。”

“娃已经都回来了,你还急个啥嘛。”沈卿睿嘟哝道。

“慢的;洗个脸么,就洗这么长时间。”王锦业焦躁地朝厨房望着。

肃衷跟致易走了过来。

“咋样?”王锦业一见儿子赶紧就问,好像一不留神儿子就会不见人了似的。

“致易,到上房再拿两个小凳子来。”沈卿睿说。

“哦。”致易去上房了。

“莫见人。”肃衷装着很轻松的样子说。

“啥?莫见人?”王锦业又失望又诧异,问:“你大嫂她人呢?”

“回她娘家了;她娘病了;说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我等不及,就先回来了。”

“你这娃是咋办事呢;你好不容易回去一趟,莫见人就又回来了。”王锦业说着说着就来气了。

沈卿睿赶紧说:“唉,明年放假再回去看看么。”

“看你说的。”王锦业瞪着夫人说:“你就知道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沈卿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致易拿着两个小板凳过来,递给了肃衷一个。

“爹,你现在身体好多了,咋还说这话呢。”

“伯,就是;你看你现在多精神。”

“精神啥嘛。”王锦业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不行。”

“说这话干啥嘛。”沈卿睿斜了丈夫一眼嘟哝道。

“你二嫂,咋样?”王锦业又问。

“我二嫂让我大嫂欺负的。”肃衷又想起了二嫂那张苦痛的脸。“我大嫂真不是东西!看见我和致易回去,连口水都不给喝。”一想起大嫂,肃衷就来气。

沈卿睿瞪住了儿子。

致易赶紧用手捅了一下肃衷的腰。

肃衷扭头一看,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顿时傻愣在了那里。

王锦业眉头一皱,紧紧地盯住儿子问:“你不是,没有见她人吗?”

“啊。”肃衷赶紧说:“没,没见。”

“胡说!”王锦业真是生气了:“你老实说;你到底见到人没有?”

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肃衷啥也不敢说了。他低着头在想,咋办呀?

王锦业见儿子低头不语,气得拿起拐杖在儿子的腿上猛敲了一下道:“说!老实说,到底咋回事?”

沈卿睿看事情不好,赶紧说:“哎呀他爹,你先不要生气嘛;你看你生那么大的气,把娃吓得还敢不敢说了。”说完,沈卿睿又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她希望儿子能很快的编出一个让他爹可以不生气的话来。

可肃衷这会脑子已经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咋说了。

“你还是不说;是不是?”王锦业瞪着儿子,大口地喘着气。

看到父亲这么难受,肃衷吓得更是不敢说话了。

“快说!”王锦业大叫一声,然后用拐杖又使劲的敲了一下儿子的腿。

“哎呦。”肃衷叫了一声,揉着发疼的腿。

王锦业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沈卿睿赶紧站起来走过去给丈夫捋着后背。

王锦业拧过身把夫人掀到了一边,瞪着她说:“你也在瞒着我,是吧?”

“看你,想到哪去了。”沈卿睿支吾着。

王锦业用拐棍指着儿子说:“说,到底咋回事?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爹,我不是不想给你说;我是怕你生气。”肃衷苦着脸,心里直骂自己。

“你说,我不生气。”王锦业松了一口气。

“我大嫂把咱们的地都送给吕迩玖了。”

“谁?”王锦业没有听清楚。

“吕迩玖。”

“吕迩玖是谁?”王锦业有点糊涂。

肃衷没有敢往下说。

“这名字好像有点熟。”王锦业努力地想着。

沈卿睿站在丈夫身后,提心吊胆。

一会儿,王锦业拧过身子望着夫人说:“吕迩玖,你好像问过我这个名字。”

沈卿睿点点头。

“这人,是谁?”

“是……”

“谁么?”

“唉,是蒲城的一个人。”

“蒲城的,谁?”

此时,沈卿睿直后悔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早知道,早早地就把王家跟吕迩玖编成一个好听点的故事讲给丈夫听。

“你咋了?你也是有话不敢说?”王锦业盯住夫人问。

“要让我说,你还是不要问了;你身子不好,知道那么多事干啥。”

“胡说!”王锦业冲着夫人叫道:“我还没有死呢;就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明白白吧。”

“他爹,我说了,你千万千万不要生气。”

“嗯;你说。”

沈卿睿又坐在丈夫跟前的小凳上,说:“去年咱家的麦子和县城的铺子,就是被这个吕迩玖抢的。”

“啊!”王锦业愣住了。问:“咱家县上的铺子也被抢过;他,为啥?”

沈卿睿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王锦业难以置信地瞪着夫人。

沈卿睿又点点头。

王锦业想想,又问儿子:“那,你大嫂为啥要把咱家的地,给那个吕迩玖?”

“我大嫂把咱家的地送给吕迩玖,吕迩玖就不找她的事了。”肃衷恨恨地说着,脑子里又闪出了杨金织那张阴险可恶的脸。

“啊!这两个混蛋……”王锦业话音刚落,便从小竹椅上软瘫了下去……

王锦业死了。他是硬生生的被自家媳妇和吕迩玖给气死了。可怜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家为啥会遭此大难。

这是第五条人命了!

巨大的伤痛让沈卿睿对冷热困乏失去了知觉。她的脸肿胀着,眼睛红肿着,脚踝肿得用手指头一按一个坑。沈卿睿一连几天了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她根本就不知道饿。尽管早已有丈夫去世的心理准备,但真真正正到了这一天,沈卿睿仍无法能平静的接受这个现实。沈卿睿没有把丈夫的遗体送回山西村安葬。她恨那个地方,恨得连想都不愿想一下。沈卿睿在城南三爻村买了一块地将丈夫安葬了。同时她也想好了,那地方将来也是自己的归宿。头七过完,亲朋好友都走了,家一下子变得又空又大又安静。没有了丈夫,少了很多事,沈卿睿突然觉不习惯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其实她啥也不想干,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发呆。人虽然静着,但心思却怎么都静不了,让沈卿睿想的最多就是那个大儿媳妇。丈夫就是被她和吕迩玖害死的!沈卿睿恨恨地想。她越想越觉着杨金织跟吕迩玖是一家子。他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专门来害王家的?沈卿睿想到这,恨不得马上雇个车去蒲城,让杨金织当面说清楚,然后再狠狠地抽上她一巴掌!……唉,沈卿睿不由地又深深叹了口气——就是见了那鬼又能咋?她能给你说啥?她啥都不会给你说!她就会瞪着眼死盯着她的脚尖!……唉,那一百多亩地呀,想着就让人心疼!那是王家多少人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就这么让那鬼给了吕迩玖!多不甘呀!现在就是我回去,难道还有啥法子把那一百亩地从吕迩玖手里再夺回来?难道还能把分给杨金织的那些地也要回来?唉!一切都不可能了。沈卿睿想到这儿,心里是又气又难过。……丈夫没了,以后家里的事都得自个拿主意了,再也没有人能跟你分担了……沈卿睿想着,心一酸,眼泪又不住的往下掉。……一百多亩地没有了,只能指望印社了,那可是男人给我娘俩留下的活命钱啊!……蒲城的仇和恨先放下,把小儿子好好养大再说;……唉,日子还的过呀……沈卿睿想着,抹去眼泪,站起来捶着腰往灶房走去。

黄昏,肃衷坐在南城墙上。这里很静,一条小路穿过丛丛野草向东西方向延伸。南天边,黛青色的终南山绵延着,沉寂着。肃衷扯了几根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绕呀绕呀。他远望着终南山,心里满是悲苦……大,我想你……肃衷在心里千万遍地呼喊着父亲。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倒过来,好让自己能编上一个像样的谎话讲给父亲听。然而,父亲什么都不想再听了。他紧紧地闭住眼,走的那么决绝。肃衷不能饶恕自己因说漏嘴而断送了父亲的性命。他垂着泪,在父亲的灵堂前长跪不起……无法释怀的懊悔和痛心,让肃衷对吕迩玖的仇以及对杨金织的恨更深了,更重了。他脑子里反复闪显着杨金织和吕迩玖的影子。尽管他从未见过吕迩玖,但想象中的吕迩玖那张邪恶狠毒的嘴脸早已被牢牢地印刻在了脑子里。那夜,肃衷煎熬着。仇恨不断加剧,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最后,那间屋子再装不下他了。他冲到了前院。月光下,他来来回回的走着,恼怒着,一会空抡一拳,一会空飞一脚,一会又把立放在墙根的扫把踢出去好远。他嘴里始终嘟哝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他!’。天刚明,他趁母亲还没有起炕,悄悄在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别在裤腰上。谁知当他刚刚打开大门要冲到蒲城杀人时,不料迎面撞上了致易父子……

母亲夺下刀,逼他跪下发誓:好好学习,绝不乱来!

肃衷在痛苦中一天天长大。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他和母亲最后的一句话是两字:‘报仇’。报仇,是肃衷生命的全部。那天,他在街上买了一个涂着金粉的泥塑娃娃。回到家,他用小刀在娃娃的背面刻了‘报仇’两字,然后把这个金小人摆放在桌子上,每天最少盯看十分钟。肃衷在书本里写满了‘报仇’两字,还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拳头。每当他看不进书的时候,只要一瞅见书上的报仇两字和小拳头立马就来精神。为了让自己强壮起来,肃衷每天下午放学,都要拉着致易到南门外跟人学打拳。

肃衷总不明白,父亲去世后母亲为啥再也不提吕迩玖和杨金织的名字了。那天他问母亲吕迩玖为啥要害咱家,母亲竟然都没有开口,好像王家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大难。肃衷憋不住真想问问母亲:你是不是不想报仇了?但他不敢。从母亲接管印社后,母亲变得更威严了。肃衷对母亲的敬畏心也变得更重了。肃衷从不敢跟母亲顶嘴。他在外边咋样的叱咤风云耍威风,但只要一看见母亲,脖子立马就缩下去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