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丈夫在世的时候,沈卿睿就想接父亲到西二道巷和他们一起住。怎奈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他不能给身患重病的女婿添麻烦。现在丈夫走了,沈卿睿二话不说,直接把父亲从通济坊接到了西二道巷。她要让父亲跟着她安享晚年。
腊月,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沈卿睿给炉子里又添了些碳。炉台上那把铜壶不停地在冒着热气。
沈雪章盖着女儿给他新缝的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被窝里暖暖的。立秋后,沈雪章就觉着自己的气力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躺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了。现在住到女儿家,沈雪章心情大好。过去多少年,沈雪章只有在女儿回娘家的时候,才能享上几天女儿的福。现在女儿每天都在守着他,给他端吃端喝,陪他说话。他心里美滋滋的就想多活几年。但命好像不是那么安排的,他感觉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很难说。想着自己可能随时都会离世,沈雪章的心整天都在发沉——那个一想起来就让他难过不已的事,看来是得给女儿说了。
这天,沈雪章把女儿叫到床前,说:“睿儿,爹心里有个事,一直放不下;我想现在得给你说说了。”
沈卿睿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
“这个事,尽管我很不愿意提,但现在不说不行了;再不说,把这个事带到棺材里,恐怕对你不好,也对不起王家。”
沈卿睿奇怪地望着父亲——你竟然会有事瞒着我?竟然还会对不起王家?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沈雪章盯着芦席顶棚,开始给女儿讲起了那段令人痛苦的、从来也不愿跟人提及的往事。
“……我到彬县去办理公务,回来时走到山里一个叫底角沟的地方,看见路边雪地里爬着一个人。那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是死着,还是活着。我让给我赶车的那个车夫过去看看。车夫说不要看,说这一路死在路边的人太多了。我不忍心,下车去看,发现那人还有口气。我就让车夫过来跟我搭手把那人抬上了车。那人醒了。我给他喂了几口水,又问他要不要吃的。那人点点头。当我从布袋里刚刚掏出一个馍时,没成想那人忽地就扑了上来,一把把馍抢走塞到了他嘴里。我又拿了一个馍,又被他抢走塞在了嘴里。那人是饿极了,一下子就吃了四个馍。走到永寿县的时候,我给那人买了两碗油汤面,谁知道根本就不够他吃。我又给他买了一斤当地的安宫桥大麻花。那人能吃的很,不等我们回到西安,那一斤麻花已经被他吃完了。”
“那人是哪的,咋能饿成那个样子?”
“在路上我问他了。他说他是甘肃平凉的,叫吕顺顺,二十六岁。说他家那块闹旱灾,又闹瘟疫,屋里人都死了。他活不下去,就想到西安找碗饭吃,没想到给饿晕在路上了。回到西安以后,我给他在客栈找了间房,让他先住着,然后再看能给他找个啥事干。……睿儿,咱通济坊过去有个炸油饼的,你还记得不?”
“记得;小时候我可爱吃他家油饼了。”父亲一提,沈卿睿满脑子都是那家油饼的味道。
“那年,我就是把吕顺顺介绍给那个油饼店老板的。吕顺顺在那个店里干的很不错,人灵醒,也勤快,也肯出劲。老板时常夸他。有天,我去买油饼,吕顺顺给我说他想学认字。我想这是好事呀,当天就给他拿了字帖和毛笔砚台,让他学临摹,又给他问了一家私塾,把钱交了,让他跟着人家的学生学认字。吕顺顺这个人很聪明。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可以看书了。后来,到了光绪年间,朝廷成立了秦丰官银局,让我主管官印。我看吕顺顺人很能干,就把他弄到了银局跑腿,也算是吃了官饭,后又帮他找了个媳妇,成了家。再后来,我就叫他负责账务清算。那些年里,吕顺顺一直是埋头做事,任劳任怨。每当我夸赞他时,他总是摇着头说他还需努力;他还说他这辈子一定要报答我对他的好。虽然我并不图他报恩,但有他那话,我还是很高兴的,说明他有良心。……唉,如果没有发生后边的事,我想我一定跟他结拜兄弟了。”沈雪章说到这里沉默了。他似乎再也不愿往下说了。尘封了多少年的苦痛,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为了王家,他真愿让它跟自己永远的埋葬到地底下。
沈卿睿望着苦痛的父亲,不安地问:“那人后来咋了?”
沈雪章把头转到一边,望着窗外的大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那年年底盘库,我和他清对账务。他突然拿出了一包银子,说是让我给你娘看病用。我很诧异,因为那包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两。按他当时的月俸,他是拿不出那些个银子的。我问他哪来的那些银子?他吞吞吐吐。我怀疑他动了官银。问到最后,他终于说了实话……”沈雪章难过地低着头,又沉默了。
“后来呢?”沈卿睿小小心心地问,生怕揭疼了父亲心上的那个疤。
“那是要杀头的呀!”沈雪章突然大喊一声。:“如果犯事,朝廷不但会杀他的头,连我,连咱家人都不能幸免。”沈雪章又沉默了。
屋子里静静的。沈卿睿难过地望着父亲,心疼着父亲当年的痛……
“原来,吕顺顺在清理各县的现银时,发现了账里账外的一些漏洞可以弄到银子。他恳求我,让我跟他一起干,说有我帮忙,就不会出事。他还说,他要把事做大,要把官当大,要让他屋人过上跟咱屋人一样的日子。所以,他匿报、亏短……我差点被他气死。我告诉他这是贪污!这是要杀头的!我让他把贪下的银子退回去,让他把账重做。吕顺顺总算点头答应了。我以为,他知道贪污朝廷银子的后果很严重,就不敢再动贪念了。谁知道我在查他账的时候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把贪下的银子退回去。为了弥补现银的窟窿,吕顺顺竟然又做了几笔空账。我气得不行,告诉他说,下个月朝廷就要派内阁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和刑部来巡查了,要是再不把脏款退回去,到时候我就要把他交出去。我不能让咱家受连累呀。”
“他把银子退了?”沈卿睿恨得牙疼。
“唉,他要是把银子退了,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可怕的事了。”沈雪章喘了一会气,说:“那天,刚下过雨,吕顺顺说富平有笔账很长时间对不清,让我跟他去富平查查。走到经惠渠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把我推到了渠里。那天渠水很大很急,我一掉下去,不等能抓住岸边的草,就被水冲走了……”说到这,沈雪章突然一阵咳嗽,就像是又被水呛住了。他紧忙用拳头掩住嘴。
沈卿睿赶紧给父亲捶背。……原来父亲差点都没命了!那个该死的吕顺顺!“后来呢?谁把你救了?那个混蛋东西呢?”
“等我醒来,我迷迷糊糊感觉是被一个人抱住。他不住地摇我,喊我,在我背上敲打。我没有一点力气跟他说话。他把我抱到了他的马车上,一路往前走。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但我信他。就这一路,跟他到了蒲城。”
“啊?是我公公!”沈卿睿惊呆了。“你说的报恩报恩,原来就是抱他的这个救命之恩啊?过去的那么多年,我问你,他有啥恩与你,你为啥就是不说呢?”
“是你的公公不让说。他说救人是本分,无需跟人说。另外,他也不愿让你承他的情,怕你心累。”
“我公公真好……”沈卿睿满眼泪水。
“那次,我在王家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朝廷巡查的人到了西安。”
“哦,原来那一个多月你不是去外地办理公务呀……”
沈雪章点点头。
“后来你把那个狗东西告了?”
“嗯,肯定告了!他以为我死了,再也回不去了,就上报朝廷说我病亡,期待朝廷能命他接我的事。但朝廷没有那个意思。在新的掌印人来之前,他把有事的账都烧了,并且做了着火现场;如果我没有回去,他做的那些事就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了。但,我回去了……”沈雪章垂着头半天都不言语。
“爹,那个混蛋被朝廷杀了吧?”沈卿睿咬着牙问父亲。
“他问斩的那天,我专门提着酒菜去给他送行,也是因为他在西安没有一个亲戚。谁知道吕顺顺将酒泼在了我脸上,把菜踢翻,最后还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又难过又害怕的话。”
“他说啥?”
“他说,今天你杀了我,明天就会有人杀了你。”
“啊!这简直就不是人嘛!”沈卿睿气得大叫道。
“是呀;想想从底角沟救了他,到给他找活干,让他上学,给他成家,最后给他一碗官饭,这十几年哪点对不起他……”沈雪章说着,哽咽了。
“他是畜生!他心里就没有善恶对错之分。”
“我后半辈子一直在想这个事;如果那天听了那个车夫的话,不去救他,他不一定会死,更不可能会被问斩。他也许会活到现在,一家妻儿老小,其乐融融,一生无忧到终老……”
“爹,你不能这么想!”沈卿睿打断父亲的话,说:“你没有干坏事,你不该责备自己,折磨自己。吕顺顺的下场,是他自作孽的结果!”
“唉,这件事还不仅仅是让人难过,吕顺顺临刑前说的那句话,让我到现在都放心不下。”
“爹呀,他那也就是吓唬吓唬你,折磨你;你别放在心上。他那话,就是死到临头心不甘罢了。”沈卿睿安慰着父亲,但她自己并不这样想。
“不;睿儿,吕顺顺被问斩后,他的夫人带着四个儿子被流放去新疆。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们,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吕顺顺的夫人接过银票啥话都没有说。吕顺顺那个十五岁的儿子站在他娘身后瞪着我,眼光阴狠阴狠的,让人发瘆。”沈雪章说着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爹,你不用担心,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想咋,早都有动静了。”沈卿睿嘴上虽这么说,但她感觉吕顺顺那句话充满杀气,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威胁。吕顺顺的后代,那个让父亲一想起来就感到可怕的眼神,是一个已经埋在了仇恨里的种子,只要时机成熟,那个眼神,一定会杀人……
“睿儿,爹不担心自己,爹是担心你!”
“我?爹,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不多;王家的仇人是不是姓吕?”
“吕迩玖!”沈卿睿一下子惊呆了,说:“可,可那是王家呀,跟咱家有啥关系?”
“傻女子,你嫁到哪了?再说,我又是你公公救的。如果他没有救我,我就不会活着,不会活着,吕顺顺就不会有事……”
“爹!”沈卿睿大叫一声,打断了父亲的话。说:“爹,话不能那么说!事也不是那么个理儿!吕顺顺是个畜生!咱们不能因为畜生做错事受了惩罚,而咱们责备自己。咱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包括你!包括我公公!你们都是善良人!你们应该被人敬重……”沈卿睿难过地哭了。
“唉,话是那么说,可有人就不是那么想啊;别哭了,爹还有话没有说完。”
沈卿睿擦去眼泪。
“我有一个朋友叫闫续。他受吕顺顺的牵连,也被流放去了新疆。前一阵子,我给闫续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问问吕顺顺家里人的情况;闫续回信说,吕顺顺的家里人除了大儿子吕库没事,他媳妇跟几个娃在路上都死了;还说吕库到伊犁后,在当地的一个官府做杂役,再后来就不知下落了。”
“哦,那就是说,如果吕库就是吕迩玖的话,事情就真相大白了。”
“有时间了,你让衷儿去躺新疆找找闫续。如果他还活着,就托他帮帮忙再打听打听;如果他不在了,就托他儿子帮忙给打听打听,一定要找到吕库!闫家人对吕顺顺恨之入骨,给咱帮忙是没有问题的。”
“直接去蒲城问吕迩玖不就行了嘛。”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沈雪章摆着手说:“我就怕你直接去找他。”
“有啥不可?”
“你那是找事呢!睿儿,你还记得你公公去世那年,我去找县府吗?”
“记得。”
“你可知道当时县长给我是咋说的?”
沈卿睿摇着头,望着父亲。
“唉,他说让咱们忍了,不要再告了;说吕迩玖不但有钱,在省府还有人。”
“我不信!”沈卿睿腾一下站了起来,说:“县府难道会因为吕迩玖有钱有势,就不论公理了吗?”
“唉呀,睿儿呀!你都这把年纪了,脾气咋还是这嘛?你不知道世上的事,都能用钱说话吗?我不让你直接去问吕迩玖,是担心他心狠手辣再出事;这不比你哪年去他家;哪年他是不摸你的底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你还敢直接送上门去?你不想活了!现在,千万不要去招惹他!咱们先把他的情况弄清楚就行了;等衷儿大学念成了,再弄个一官半职的,那个时候就该清算这笔账了;至于这仇怎么报,就交给衷儿吧;闫续的信就放在桌子上,你一定要把它收好!以后也许会用得着!”
“我知道了;爹,那个吕顺顺我见过没有?”
“没有。”沈雪章摇了摇头说:“他几次想来咱家,我都婉拒了;一是你娘有病,我不想多事;二是他来咱家肯定不能空手吧;我不想让他破费。”
“哦;爹,你现在好好睡觉,啥都不要再想了。”
“还有一件事,多年来我放不下。”沈雪章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
“啥事?”父亲的手突然那么有力。沈卿睿感觉父亲心里很吃劲。
“你记住,如果吕迩玖就是吕库的话,告诉衷儿,报仇时一定要问问姓吕的,你哥是不是被他杀害的。”
沈卿睿大吃一惊。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这!这!这会是真的吗?我哥如果真是吕迩玖杀害的,这仇啊……沈卿睿的眼泪哗哗哗又往下掉。
沈雪章松了抓住女儿的手,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
看着父亲沉沉睡去。沈卿睿的心咋都没法平静了——那个令父亲不堪回首的往事,太令人震惊!太令人愤怒!太令人寒心了……如果吕库就是吕迩玖,那这一家人就太邪恶了!他们分不清善恶,分不清恩仇,分不清对错。他们不知道恩将仇报是多么的不齿!他们更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卑鄙邪恶,多么的可憎可恨!……如果吕库就是吕迩玖,那吕迩玖跟王家根本就没有关系,他为啥要害王家!我那可怜的公公婆婆,可怜的他爹,可怜的儿呀……沈卿睿难过地趴在父亲身边,心都碎了……如果吕库就是吕迩玖,沈卿睿咬着牙想:吕迩玖!你有种就在蒲城等着!我沈卿睿必有一天找你算账!……我哥?我哥的死,真跟吕迩玖有关?……那个时候,吕库应该还在新疆流放呀,难道他回来了?……唉!等吧;等衷儿回来了,去把吕库是不是吕迩玖,先靠实了!
在女儿精心的照料下,沈雪章感觉自己一天好似一天。他欣喜地想,看来我还能再活一年,说不定还是两年三年呢;也许还能看到衷儿大学毕业,看到衷儿成亲,看到衷儿为王家、吕家洗雪仇恨……
春暖乍寒。沈卿睿的腰疼病又犯了。东三道巷有家济尚中医堂,里边的看病先生是个针灸名家。沈卿睿每天上午到他那去扎针,效果不错。这天,吃罢早饭,沈卿睿跟父亲打了招呼,又去扎针了。个把小时后,沈卿睿一身轻松的往回走。就在她刚刚踏进二门时,突然看见父亲倒在上房门口。她一声惊呼向父亲跑去。而当她抱起父亲时,才看见父亲被摔得头破血流,已经咽了气。沈卿睿捶着胸口放声大哭,直怨自己不该把父亲一人留在家。……可怜的父亲几十年来都没有过过舒坦日子,才说跟自己能享点福了,可万没想才半年不到……沈卿睿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痛,埋了父亲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