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十五年前冬天的一个下午,十五岁的吕库放学回家,在母亲的放声大哭中,得知父亲将要被朝廷处死。而害死父亲的人,竟然是经常来家看望他们的沈伯!在吕库的惊愕中,母亲道出缘由——沈雪章贪污了朝廷的银子,嫁祸父亲……
吕库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父亲行刑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带他们兄弟四人去死囚牢房,与父亲告别。父亲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他说:“库儿,记住,爹是被沈雪章害死的!长大后你一定要替爹报仇!另外,你还要记住一个人,蒲城县的王善;他是沈雪章的亲家;没有他和沈雪章的合谋,爹就不会有今天!报仇呀,儿子!吕家靠你了!”吕库吞下泪水,对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父亲把他一把搂在怀里……
到了流放期限最后的几天,吕库母亲不得不卖掉房子,带四个儿子去新疆伊犁。离开西安的那天,沈雪章来给吕家母子送行,给了吕库母亲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尽管那一百两银子足够吕家母子走到伊犁的所有花销,但在吕库眼里那轻如鸿毛。因为它既无法减少他对他一丁点的仇恨,它更无法弥补他让他失去了的父爱。……想用银子赎罪,没门!吕库站在母亲身后死死地瞪住沈雪章,口袋里的拳头攥出了水。
临上路,沈雪章给了两个衙役每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在路上多多关照吕家孤儿寡母。两个衙役乐呵着直点头。沈雪章的银子,让吕库的母亲和弟弟们躲过了木枷的折磨。但十五岁的吕库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被认为对衙役具有威胁,那个十多斤重的木枷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这天大雪纷纷,咸阳渭河桥边,吕库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西安城,脸上浮起了一丝冷笑。
彬县底角沟北风呼呼地嚎叫着,大雪说来就来,漫天横飞。半坡上那条崎岖的小路很快就被大雪淹没了。吕家人举步维艰。他们谁也不知道二十三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呼啸的北风越刮越猛。走在最前边的吕库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就不见了人影。吕库冲过去一看,原来母亲跟小弟滑跌下了三丈来深的沟底。吕库跳下沟底,将母亲和小弟救起。他们逃过一劫。吕库母亲从此明白,她是走不到伊犁的。
途经甘肃平凉,吕库打点了两个衙役,去吕家祖坟祭奠。吕库代父亲向先祖上香磕头。想到父亲已入黄泉,他们母子也将远去,吕家先祖从此将无人祭奠,吕库心里一阵悲凉……
西部的冬季酷寒而漫长。吕库母子们苦痛艰辛。他们白天走路,晚上歇息在驿站。吕库母亲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便不停地给四个儿子做鞋。想想前边还有两三千里的路程,想想可怜的四个儿子,吕库母亲整晚整晚的流泪。只有在她看见一双双的新鞋挂在儿子们的脖子上时,她苍白的脸上才会露出点笑容。
两个衙役知道吕家有钱,出了陕西后就开始不断地找茬敲诈。吕库母亲在底角沟受惊后,越来越走不动了。为照顾母亲,吕库走的很慢。两个衙役借口要赶路,对吕库骂骂咧咧。吕库跟他们讲理。衙役的水火棍立刻就会抡在吕库的腿上。吕库母亲的身子一天天不好起来。每到一个驿站,她都要趁歇息时间,买来布给儿子们赶做鞋,直到深夜。早上,吕库想让母亲多睡会。两个衙役却借口耽误行程而破口大骂,直到吕库母亲硬撑着走出门。吕库的大弟和二弟,每晚都会被衙役叫去给他们端水洗脚和捶背。稍有怠慢,衙役们的耳光就会扇在他们脸上。在陕西,每到一个驿站,衙役都会打开吕库的木枷,让他透透气。吕库也趁此机会帮母亲干点事。但进了甘肃,一切都变了。吕库明白,这是衙役要钱呢。又气又恨又无奈的吕库为了家人少遭罪,只能一次次的送钱,去买那两个阎王的好脸。但衙役们的胃口总也填不饱,过不多久,故伎又会重演。
来年春天,甘肃一带犯麻疹病,吕库兄弟四人相继感染。最后,吕库和二弟三弟挺了过来,而大弟却永远的留在了连绵不断的祁连山中。吕库搀扶起痛不欲生的母亲,对沈雪章的仇,更深了……
在兰州驿站,吕库跟母亲商量买个架子车拉着一家人走。母亲怎么都不同意。尽管她早已虚弱的走不动路了,但仍不忍心让儿子遭那么大的罪。吕库劝母亲为两个弟弟着想。母亲伤心地搂住大儿子,泣不成声。
吕库重金打点了两个衙役,买了辆架子车。衙役们美滋滋的把银子装进口袋,给吕库打开了木枷。第二天早上启程时,吕库母亲望着那辆架子车,伤心的半天都不愿上车。
没有了木枷的束缚,吕库觉着浑身轻松。他的肩膀和脖子被木枷不知道磨烂了多少回。那痛苦的滋味,他从来不在母亲和弟弟们面前流露。但背过他们,吕库多少次流着眼泪,一边用买来的创伤药抹着肩膀,一边想念着父亲,痛恨着沈雪章。
历经了大半年的苦难,吕家人终于走到了甘肃与新疆的交界处——星星峡。看着原先的两个衙役跟新疆的两个衙役在隘关办完交接手续,吕库跟母亲都以为伊犁就快要到了。但在得知前头还有三千多里路要走时,吕库母亲望着荒凉的戈壁滩,绝望地放声大哭。
星星峡是入疆的必经之路,这里山高峰险,岩危璧峭。一条少有人过的小路,不是在光秃秃的山脊上盘桓,就是在静悄悄的山谷中蜿蜒。
两个新疆衙役跟着吕家人,走到一个幽暗阴森的峡谷后站住了。他们摆手让吕库先走。吕库心生疑惑,不免警惕。果然时不多久,两边山石后就有嗦嗦的响动声。吕库一弯腰,拉起车子就猛跑起来。这时,就见六七个黑衣歹人呼呼呼地从山石后边跳了出来。他们手持刀棍紧追不舍,将吕家人团团围住。吕库转身从车上抽出一根棍子,跟歹人们对峙起来。歹人说他们只要银子,不要命。吕库母亲在车里大喊着让儿子给他们银子。吕库明白母亲的意思。他解下了绑在腰上的银子递给歹人。歹人们不死心,在车上的行李中又一通乱翻,直到把所有的银子都抢在了手中,这才兴冲冲地走了。
沈雪章送给吕家人的银票就藏在架子车的底板下,所幸未被歹人们发现。当初,这张银票被吕库嗤之以鼻。而现在,吕家人不得不靠这张银票活命了。但谁知在母亲感慨着‘多亏还有沈家给的银票’时,吕库却扔下了冰冷冷的几个字:不用他的银子!
两个衙役在星星峡拿了吕库不少好处。现在吕库提出来要给人帮工挣钱赶路,他们也只好随了他。
吕库在一个烤馕的铺子找了个活。虽然老板给的钱很少,但他终于可以吃饱饭了。吕库不偷懒,又很好学,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就知道馕咋做了。吕库为自己掌握了一门手艺,从此可以养活母亲和弟弟感到欣慰。吕库一路走,一路给人帮工。无论重活轻活,累活脏活,他从不挑拣,只要能挣钱。每次干完活,等他回到母亲身边时,大都是后半夜了。第二天天不明,两个衙役就又开始催着上路。母亲看着儿子宁愿吃苦受累,都不花沈雪章的银子,心里又酸又苦。
离开长安已经是第二个春天了。这天,吕库拉着家人艰难地走到了一个叫七克台的地方。戈壁滩一望无际,一条满是碎石的小路向西延伸着。架子车的两个木头轱辘,在一个又一个的碎石间上下颠簸。吕库弯着腰,弓着腿,两脚用力地蹬住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石,拉着车子走过了一里又一里。吕库脚上的两只鞋都已经烂的不是鞋了,十个脚指头几乎都露在外边,鞋底被磨的露着窟窿,脚掌挨着地面。母亲每日每日坐在车上给他做鞋,拿针拽线的右手已经变了形。包袱里有几双新鞋吕库舍不得穿。他想自己能多坚持一天,母亲就少受罪一天。
这天,刚刚还是晴朗朗的,不知道啥时候在戈壁滩的尽头,突然就腾空起了一片滚滚黄沙。那黄沙翻卷着,眼看越来越近,越来越高,越来越猛,活生生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压了过来。两个衙役一边叫喊着‘沙石暴’,一边四处躲藏。吕库母子们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惊地目瞪口呆。不等他们有反应,狂风卷着沙石就铺天盖地,四周一片混沌了。吕库拉着的车子被狂风刮得不是在原地打转转,就是被狂风卷着跑个停不住。架子车上的棚子被狂风撕开了几个口子,最终飞上了天。车上的行李被刮得四面飞起,不知去了哪里。吕库母亲心惊肉跳。她的嘴里全是沙子,眼睛睁不开,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车帮,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差点被风刮下车的小儿子。吕库十岁的二弟一没留神,被狂风从车上卷起滚落在地上,一会就看不见了踪影。吕库背着襻绳,紧紧地咬住牙,弯着腰,用尽全力趴在右边的车把上。他必须要压住车头。此时,吕库只有一个念头——他在!车就在!母亲弟弟就在!但吕库终究力气不足,架子车还是被狂风刮得失去了重心随着风跑。吕库脚上的两只破鞋早已不见,赤裸的双脚在尖利的沙石上飞快地摩擦。最终,吕库倒下了。架子车在狂风中像受了惊吓的牲口,拖住吕库不停地往前跑……风,终于停了,吕库趴在车下昏死过去。他的衣服一条一条地粘在浑身的血口子上,磨烂了的双手仍紧紧地抓着襻绳,脚掌向外不停地渗着血……
不知过了多久,吕库被哭声惊醒。他动了动想爬起来,不料身上钻心的疼。他啊了一声又爬在了地上。在吸着气,强忍过了那阵疼痛之后,吕库侧过脸,吃惊地看到不远处蜷缩在地上的母亲,和趴在母亲身上大哭着的小弟。母亲咋了!吕库一阵惊心。他顾不上满身的疼,硬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母亲跑去——母亲昏迷着。她满脸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恐怖的变了形状。吕库大叫一声扑在了母亲身上……二弟呢?吕库紧张地向四周望去,但哪里都看不到二弟的影子!吕库发疯般地大喊着二弟的名字,然而,夕阳里寂静的戈壁滩上再也听不到二弟的声音了。吕库搂住三弟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母亲的胳膊和腿都断了。吕库用命保住的那辆架子车上的两个木车轮,全断成了两半。行李一件都没有了。沈雪章的那张银票更不知去向。吕家人一无所有了。
母亲醒了。她说自己不行了,流着泪要吕库答应,一定平平安安的把小弟带到伊犁。吕库哭着,说背也要背着母亲一起走。
第二天天刚刚亮,吕库就醒了。他爬起来一看,母亲不在!地上一溜血迹斑斑。吕库顿时冷汗直冒。他顺着血迹寻去。在一堆乱石中,吕库看到了血泊中的母亲。母亲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是母亲不想拖累自己,寻了短啊……吕库趴在母亲身上,哭得天昏地暗。
母亲没了,二弟没了,架子车没了,钱物都没了。吕库重又被戴上了木枷……
已经两天没吃没喝的吕库兄弟倒在了路边。十几只秃鹫盘旋在天上。两个衙役搂住水囊,坐在不远的石头上,话说不到一起。一个要等那哥俩咽气。另一个想过去给那哥俩喝点水。
突然,西边尘土弥漫,一队骑兵飞奔过来。领头的看见躺在路边的吕库哥俩跳下了马。当发现那哥俩还有气时,他赶忙叫人拿来水囊和食物。吕库哥俩苏醒了。领头的跟吕库一搭话,发现他竟然是自己的陕西老乡,恻隐之心顿时大发。他给吕库留下了水、干粮和银子,又打点了衙役,并嘱咐他们要善待那哥俩。吕库望着陕西老乡绝尘东去,心里好是感激。
过了精河县,翻过雪山,就是伊犁城了。终于就剩下最后这段路了,吕库望着高山顶上的白雪,一边感慨着,一边熬煎着。虽说现在是夏天,但放眼望去,山上的积雪仍是那么的厚,那么的多,那么的让人心寒。吕库听一个衙役的话,在驿站给弟弟和自己买了棉衣棉鞋。他期待老天爷能保佑他哥俩平平安安地翻过这最后的一座山。
雪岭,一道道,连绵着,似乎总也翻不完。吕库学着衙役的样子,也找了两根木棍和弟弟拄着。这里的夏天真冷。山坡上的积雪漫过了人的小腿。吕库让弟弟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窝慢慢走。不料一阵大风卷起山坡上的雪花,呼啸着就猛扑过来。吕库的弟弟因睁不开眼一脚踏空。就听他大喊了一声‘大哥’,便滚下了山坡。吕库一回头,惊叫着‘小弟!小弟!’,不顾一切地向弟弟扑了下去。山坳里突然响起了沉闷的轰隆声,雪崩了!两个衙役匆忙抱住了身边的大树。吕库还没有能拉住弟弟的手,就被山顶塌落下来的雪埋住了。两个衙役为救不救吕库又起了争执。一个觉着吕库死了他们就可以轻轻松松的交差了。另一个觉着吕库给他们的银子也不少,人也蛮可怜,要救的。吕库被从雪里拉了出来。他没有窒息,是他脖子上的木枷给他撑起了一点空间,让他逃过一劫。然而,吕库最后的一个弟弟却永远长眠在了雪山里。
翻过雪山,吕库浑身瘫软。他爬在地上放声大哭。吕家就剩下他一个了。深深地伤痛刺激着十七岁的吕库。活下去!报仇!从此成了吕库唯一的念头。
经历了近两年的苦难,在第二个秋天里,吕库终于看到了伊犁慧远城的钟鼓楼。虽然再也不会有被人押解的沉重和耻辱,但以后的命运如何,吕库根本无法预料。
当地官员,把吕库安置在了塔勒奇城,让他跟流放到那里的十几个犯人,同挤在一间大屋子里的炕上。吕库睡在最里头。那点地方只勉强够他侧身躺下。
秋天的塔勒奇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包谷地。每天早上天不亮,吕库跟屋子里的其他人,就会被拿着皮鞭的两个监工呵斥到地里收包谷棒。吕库干活从不偷懒,就像他念书一样的认真。监工的规矩定为,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五十筐的量,完不成,就得挨十鞭子。而吕库每天完成的量都是七十筐左右。为此,监工把规矩改为了每天七十筐。
那天夜里,吕库突然被腿上一下猛烈的疼痛所惊醒。他忽得坐了起来。亮晃晃的月光下,吕库发现屋子里的十几个人不知为啥都横眉竖眼地围着自己,有个人的手里还掂着一根木棍。吕库忽一下又蹦起来,靠在了墙边。不等他问话,那帮人一个个就扑上来把他摁在了炕上一顿毒打。吕库力薄,无法抵抗,只能抱住头任那帮人发狂。打累了,那帮人告知吕库,以后他必须收够一百四十筐,把交了七十筐外的另外七十筐分给大家,不然他还得挨打。吕库咬着牙,瞪住那帮人,点点头。
第二天傍晚收工前,吕库手里紧紧地攥着块石头,站在那一百四十筐包谷棒前,盘算着。过了一会儿,他咬着牙把手里的石头又狠狠地扔了出去。
从规矩被加码后,吕库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的饭不是被谁端走吃了,就是饭里被谁放了沙子。睡觉的那点地方也没有了,他被撵下炕,睡在了地上……多少次,他手攥着石头想砸人。但多少次,他又把手里的石头扔了。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收工时,计分官突然大汗淋漓肚疼难忍,被送回了家。因没有人识字,过磅算账的事给撂下了,两个监工急得抓耳挠腮。吕库走过去拿起了那支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