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会
卖烤羊肉串的车从黑暗深处推入广场的光亮处,火炉也随之从刚才的火红色变成淡黄色。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条黑线。刚才有零星雪花,这会儿完全停了。
好像是烤羊肉串引起了男人的饥饿感,他拍了拍体育场那根巨大的钢柱,从黑处钻出来,来到那个卖烤羊肉串的新疆人边上,买了两串。他迅速地咬了一口油滋滋的肉串,很烫。口腔产生痛感。他皱了一下眉,向一边走去,把其中的一串烤羊肉串递给那孩子。
男孩的脸仰起来,看了看他。男孩戴着墨镜。男人看不到孩子的目光。是个瞎子吗?孩子的左手中拿着一根荧光棒,右手拿着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孩子犹豫了一下,把门票塞进兜里,伸手接过烤羊肉串。孩子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看着烤肉羊串,咽了一口口水,像是不知从哪块肉下嘴。
“快吃吧,趁热,天这么冷,等会儿就凉了。”男人说。
孩子咬了一口。味道很好。孩子的脸很严肃。孩子又看了男人一眼。
“我受骗了。”孩子嚼着肉含混地说,“黄牛给了我假票,我进不去。”
孩子没钱,买不起门票,演唱会开场后,能够买到黄牛手上多余的票,可以把票价压得很低。结果票是假的。
他看了看孩子,说:“把票给我看看。”
孩子用嘴叼着羊肉串,腾出一只手,拿出刚才塞到口袋里的票子,递给男人。
“是假的。该死的黄牛。”男人说。
男人看了一眼体育场。光芒在体育场上空升起来,像盛开在黑暗中一朵硕大的花。
“我看你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了,这儿又听不到什么。”男人说。
“我要找到那个黄牛,让他坐牢。”孩子说。
男人冷笑了一下。看来是个固执的孩子。固执令人讨厌,就像一只蚂蟥叮着你的腿肚子吸血,甩也甩不掉。男人把一串烤羊肉一嘴撸了,随手把用来串羊肉的细竹条掷到雪地上,擦了擦手,走了。
男孩觉得乱丢垃圾不好,去捡细竹条。孩子走得太快,滑倒在雪地上。荧光棒甩出老远。孩子爬起来,开始在雪地上摸索荧光棒。他真的瞎了吗?孩子触摸到荧光棒时,脸上露出笑意,眼睛却并没瞧它一眼,好像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
其实男人并没有看到男孩跌倒的样子,他的背后有双眼睛似的,“看见”男孩刚才的样子。也许是男孩发出的声音让他在脑子里形成某种图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像是一股冷气突然从衣领口子里窜入,钻进他的心脏里。
男人站住,回过头来问:“你想看这场演唱会吗?”
男孩看着男人,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他不相信男人能带他进体育场。突然吹来一阵猛烈的风,把地上的散雪吹了起来,打到孩子的脸上。孩子看到不远处灯光下那烤羊肉串的车也被雪击中,晃动了一下,火苗跟着暗了一下。孩子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男人抹去脸上的残雪,恶狠狠地说:“站着干吗,跟我走啊。”
他们并没有进入体育场。男人带男孩进了附近的一家游乐场。游乐场大门紧闭,他们是从围墙上爬进去的。男人先爬到围墙上,然后倒挂着伸出手,拉住孩子。孩子不重,快到墙头时,男人一把抱住男孩,然后一起跳下去。下面是松软的积雪。孩子看到远处的摩天轮亮着灯光。灯光没有动,摩天轮应该是停在那里。摩天轮已是永城一景,游乐场关门后,摩天轮还亮着,人们在黑夜里看得见它像佛光一样缀在永城的上空,轮廓庞大而圆满,给人一种神秘而梦幻的感觉。
他们向那光亮的方向走去。摩天轮的光有点儿强烈,刺人双眼。
“你为什么戴着墨镜?眼睛瞎了?”男人说。
“我没瞎。”男孩说。
“把你的墨镜给我,看见光线我眼睛会流泪。”男人说。
男孩摘下墨镜,递给男人。男人第一次看见男孩的双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双你怎么骗他都会相信的眼睛。怪不得会买到假票,不骗这种缺心眼的孩子还去骗谁?男人看了看手中的墨镜,太小了,放不到他这张大脸上。男人试了一下。不能。男人还给了小男孩。
游乐场非常大,男孩不知道男人要带他到这里来干吗。刚才他说让他观看演唱会的。不过男孩似乎忘了演唱会,他被摩天轮吸引住了,几乎是跑向摩天轮的。一会儿,他们来到摩天轮下面。男孩有点儿气喘吁吁。摩天轮静静地停在那儿,那些座位上积了厚厚的雪。男孩拿下墨镜,抬头朝摩天轮张望,每一个座位处对称地向两边射出一束光线,这些光线规则地悬于头顶,刺穿黑夜,黑暗和明亮的交汇有一层雾状的悬浮物,仿佛光线融化在了暗中。
男人掸去摩天轮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的积雪,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男孩看了男人一眼,他的右边不远处就是体育场,摩天轮的圆轮正对着体育场,好像摩天轮随时会向体育场滚去,把体育场碾碎。刚才的兴奋劲儿过去了,男孩听到了从体育场传来的声音,歌声伴着歌迷的呼喊声,意外清晰,比刚才在体育场的广场要清晰得多。
男人让孩子在摩天轮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男孩模仿着男人的模样,抹去椅子上的积雪,然后坐下来。他想象摩天轮转动的景象,他玩过摩天轮,摩天轮转动起来,他就会跟着轮子升起来,又落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波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涌动,前进后退,分外刺激。
男人来到男孩身边,拿起座位上的安全带,把男孩的身体扣死。
“等会儿升上去你会害怕吗?”男人问。
男孩不清楚男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男人,然后摇了摇头。男人丢了烟头,站起来,向不远处的操控室走去。男人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打开了操控室的门,然后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摩天轮突然转动起来。这让男孩猝不及防。他先是看到灯光在摇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上升。男孩几乎本能地摸了一下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扣得很紧。一会儿男孩适应了,他把目光投向男人,男人正从操控室出来。男孩怀疑男人是游乐场的操作员,这个念头让他放宽了心。
在上升到三分之二高度时,男孩看到了体育场内的情形。整个体育场镶满了五颜六色的灯饰,在闪闪发亮。从这儿看去,舞台上的歌星只有手掌这么大,他在台上跳着唱着,台下满是荧光棒和尖叫声。男孩会唱歌星的每一首歌。男孩从怀里取出荧光棒,情不自禁地一边摇动,一边跟唱。
男孩又落了下来。好像一个波浪把他打没了,男孩有一种淹在水里的感觉,看不到体育场内的一切。男人在摩天轮边上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
“这家伙很红吗?”男人问。
“他是我偶像,舞跳得特别棒。他是从韩国学的音乐和街舞。”男孩说。
男孩还没来得及说完,又升了上去。这种感觉真的很像在冲浪。虽然男孩没冲过浪,他想象冲浪大概就是这样子。
男孩再一次从浪尖下来时,发现男人消失无踪。灯光照在那把长椅上,长椅孤零零的,像是从没人站在那里过,那男人只不过是个幽灵。男孩慌了神,他担心男人抛下他走了。如果男人不回来,意味着没有人替他把摩天轮关掉,摩天轮将永远这样转下去,他将在摩天轮待上至少一个晚上。晚上可能再下一场雪,他会被雪盖住,结成一个冰人。也许根本不用下雪,寒冷的北风足够让他冻成冰块。
男人再一次出现在摩天轮下,男孩才松了口气。他对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现在他放心了,男人不会丢下他。他再次专注于演唱会中。他看到演唱会达到高潮,整个体育场内的歌迷都在放声高唱。
男人对演唱会没有兴趣,他又点上一支烟。他吸烟时,那火光亮得像在燃烧。男人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过了九点。他想象体育场里边群魔乱舞的情形,他觉得里面的每个人都相当滑稽,为什么他们见到一个明星就变得如此幼稚?他听到摩天轮上的男孩在唱一首摇滚乐,童声稚嫩,时断时续。歌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一道流星从游乐场上空忽地划过。
歌声的结束处,男孩举起双手伸向天空。随着摩天轮的转动,他手中的荧光棒划出一道旗帜一样的光屏。男人猜想,一定是体育场内的歌星也做了这样一个动作。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爸妈放心?”男孩降下来时,男人问。
“我爸妈离婚了,我判给我爸。我爸又结婚了。我奶奶带我。我奶奶天一黑就睡了。”男孩脸上露出庄重的表情,好像男人问的是一个荒唐的问题。
“你妈呢,也嫁人了?”男人问。
男孩又升了上去。孩子做梦也没想过他可以在摩天轮上看演唱会,他觉得这比在现场观看都好。他感到幸福。他甚至有点儿庆幸今晚买到了一张假票。
体育场内正在演唱一首摇滚版的《国际歌》。这首人人会唱的歌曲使体育场内的气氛达到高潮。同时男孩意识到演唱会应该马上就要结束了。没有比在全场高亢合唱中结束更完美的了。男孩心里面涌出淡淡的伤感。最后总归要曲终人散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演唱会就要结束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打在男人的脸上。然后手电筒又射向正坐在摩天轮上的男孩脸上。是游乐场的保安。保安从门卫室出来撒尿。他在雪地上欢快地撒了一泡尿后,抬头看到游乐场的摩天轮竟然在转动,就摸了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根电棍,是他刚才折回门卫室带上的。
“你们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这可是损毁国家财产,要坐牢的。”保安说。
男人把烟叼到嘴上,夸张地举起手,说:“你手中是枪吗?”
保安说:“什么枪不枪的,我又不是警察,这是电棍,你们谁也别想跑,否则我电死你,还有那孩子。”
男人很配合,听从保安的话,让自己趴在摩天轮控制室外的墙上。控制室的门洞开着,保安走进去,但他不知道怎么关掉,他怕突然停掉让孩子悬在半空中。他可不想因此惊动游乐场的领导,引来一堆麻烦。男人说,他会操作。保安白了男人一眼,让男人进去。需要先让摩天轮降速。男人盯着屏幕,看到男孩的位置快要落到地面,他果断地关掉了摩天轮。
孩子还呆坐在椅子上。他有些担心,看了看保安,又看了看男人。男人脸上没有表情。保安向孩子挥了挥手,让孩子下来。保险带扣得很死,孩子好不容易才解开,从摩天轮上跳下来。
保安把两人带到门卫室。保安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俩。
“你怎么会开摩天轮,在这儿干过?”保安问。
男人摇摇头。
保安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里干过的老职工,他可以对他们凶狠一点儿。保安拿出一个记事本,拿手中的电棍指了指男人,让男人供述。
“怎么进来的?怎么打开操控室的门?都给我老实交代。”保安说。
男人摆着一张臭脸,没把保安放在眼里。保安奈何不了他,只是在装腔作势。门卫室有空调,比较暖和,男人想多待一会儿。
男孩担心保安把他们送到警察那儿。刚才保安威胁说,这事儿够他们坐牢了。
“我只是想看对面体育场的演唱会。”男孩说。
“哟,都是些什么人啊,都到游乐场蹭演唱会了,亏你们想得出来。不会自己买张票子进去吗?连一张门票都买不起?”保安语带讥讽。
“我被骗了,黄牛给了我一张假票。”男孩把门票递给保安。
保安仔细看了看门票,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打量男人和孩子的脸,问:“他是谁?你爸?”
男孩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下。
对男人的沉默,保安有些恼怒。保安突然把门票拍在桌上,说:“你怎么当爹的,给孩子做这种坏榜样,怎么可以像贼一样地钻到这里来,让孩子从小学会占便宜?”
男人觉得保安有点儿可笑,完全没必要这么人模狗样。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把电棍夺过来,让保安吃上一壶。只是男人不想惹事。
仿佛是在声援男人,男孩把手伸过去,拉住男人的手。他感到男人的手在颤抖。男人是害怕吗?男人脸色很难看,也许男人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男人感到手里钻进一只柔软而暖和的小手,像一只小麻雀钻到手心里。男人看了男孩一眼,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怕男孩会溜走似的。门卫室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吭声是吧,你们想在这儿待上一夜吗?”保安威胁道。
后来保安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好玩,像游乐场外的铁闸一样屁都不放一个。铁闸你拿票子一刷还会有反应,而这两个人就是蔫毬,这会儿再怎么恶心他们,他们都不开口。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好像这样才是安全的。保安想过用电棍电男人一下,不过他从没电击过人,他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他放弃了。最后他像放走两只蟑螂一样放走了两人。
离开游乐场门卫室,他们一直没有松手。转弯时,男人想过松开手,可男孩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男人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仿佛烈酒入口,有一股暖流从胸腔流过。男人莫名地握着孩子的手往自己家里走。
“你为什么会开摩天轮?”男孩问。
“我在那操控室里待过,他们试图让我明白摩天轮是怎么转动的。”男人说。
“所以你在那儿干过?”男孩问。
“没有。”男人说。
男孩听不明白,一脸疑惑。
路过市中心广场,转入一条狭长的小巷,男人指了指前方一排木结构老屋,说:“我到了,住那儿。”
男孩还是拉着他,没放手。老屋的墙已风化,没有脱落的石灰上长着一块一块黑斑。那应该是黑色霉菌。
男人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把男孩的手拉起来,拍了拍,说:“你走吧,很晚了,你得回去睡觉了。”
男孩站在那儿,没吭声。
男人说:“怎么啦,你知道怎么回家的,对吧?永城屁大点儿地,你不会不认得路吧?”
说完男人向自己屋里走去。当他回头的时候,男孩还站在那里。他手中的荧光棒已经熄灭了。应该是电池耗光了。在雪地上的男孩像某个归来的影子。男人心又热了一下,他突然回过身来,很快走到男孩面前,粗暴地抱起男孩,扛在肩头,像扛着一块木板。男孩在肩头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了。男人把男孩扛进屋内。
“不想回家了,嗯?”男人蹲在男孩前面说。
男孩安静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客厅那对沙发的人造革皮已破损,对面的电视机还是台式的,放在一只油漆脱落的餐边柜上。男孩向过道那边张望了一眼,有一个楼梯通向阁楼。男孩马上明白,这个男人家里没别人。他看了男人一眼,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了,他没结婚吗?
男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糊地说:“我困了,要睡觉了。我陪了你一个晚上,真是活见鬼了,我上辈子没欠你吧?”
男人打哈欠时,男孩盯着他的口腔,好像穿过那个黑暗的口腔可以见到男人所有的秘密。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你爹。”男人说。
男人把目光投向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个男孩的照片。
“他是谁?”男孩问。
“我儿子。”男人说。
“他呢?”
“你没完没了啦?”男人说。
男人走进自己房间,迅速把门关上,好像怕男孩看到什么秘密。一会儿男人捧着厚厚的棉被出来,掷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么晚了,你也别回去了,睡这儿吧。”男人说。
男孩看了看照片。那男孩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衬衫,在一个晴朗午后的街道上笑着,背后的蓝天映衬着他那只圆圆的脑袋,好像他会变成一只气球从这里飘走。
“今晚真倒霉,你就是个灾星,害我陪着你受了一夜的罪。天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好心。我累了,要睡觉了,你看着办吧。”
男孩几乎没看男人一眼,他把沙发上的被窝摊开,钻进被子里面。被子很厚实,足够抵御寒冬了。
男人关掉客厅的灯,进了自己的房间。
隔音不是很好,一会儿,男人的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男孩并没睡着。一直盯着墙上的孩子。男孩想,也许这个男孩跟着他的妈妈去了更好的地方。他有点儿羡慕墙上的孩子。
男孩一直没睡着。今夜无论如何令人兴奋,他满脑子都是摩天轮转动的情形以及体育场内演唱会的热闹。阁楼上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也许是老鼠发出的叽叽声。男孩对阁楼之类的地方一直满怀好奇,很想去看看。半夜时分,男人的房间里的鼾声突然停止。一会儿,房间门开了,房间的门缝里探出一个头,也没开灯,也许因为困,男人一直闭着眼睛。男人来到沙发前,替男孩整了整被子。被子其实裹得很严实。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睡意突然降临到男孩的小脑袋里。男孩伴着脑袋里不停转动的摩天轮沉沉地睡去。
早上男人醒来时,他感到有一样东西贴着自己的身体。那东西散发出一股子热力。当他意识到是男孩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吓了一跳。他迅速钻出被窝,披上衣服,站在床边看着那孩子。男孩还在沉睡中,他的小脑袋和右手探出被窝。男人看了好一会儿,他想起客厅墙上的照片,眼中泛出朦胧的雾水,他别过头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以此可以平复身体内的某个隐疾。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弓下身子,把男孩的右手放入被窝里,然后把被窝整严实了,不让寒气侵入。沉睡中的孩子神情安详而甜美。让他继续睡吧,大概昨晚在摩天轮上看演唱会,他又是比划又是喊叫的,累坏了。孩子就是能睡。
他得上班去。刚才他替孩子做了早点,八只从超市买来的饺子。他拿出记号笔和纸,写了几句话,让孩子记得吃桌上的饺子,出门后要把门锁上。他把纸放在床头柜上。他想,除非孩子是瞎的,不然应该看得到。他快要出门时,沉思了一下。他又拿起笔,在那张留言上面补了一句话:“下次要是周杰伦来永城开演唱会,你来找我,我替你买张门票。真正的门票,不是黄牛的假票。”这句话比刚才那些字要大,看上去很醒目。他严肃地看了眼那几个字,然后把纸放在原来的地方。
男人在印刷厂工作。从前印刷品的设计和工艺是个技术活,印刷工序相当繁复,单是图案的印刷技术,就需要绝对的精细,需要一层一层上色,印刷几次才能完成。电脑普及后,原来的技术都废掉了。男人日复一日地操纵着印刷机,只要按几个开关即可,不需要动任何脑子。
昨夜的积雪开始融化。那些主要马路上,养路工人们已把雪铲在一边,露出潮湿的柏油路面。雪高高地堆在路的两边。人行道上踏出成串的脚印,结成了硬硬的冰块,有点儿滑,得小心行走才行。
在路过永城第一医院时,一群人围在一起打一个年轻人。后来他们说那是一个小偷,被抓了。他从人堆里钻了进去,看到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人。仿佛是他的英俊惹恼了他,他也对着那小偷的腰狠狠踢了几下。他看到那小偷蜷缩着,双手护着自己的头部。由于刚才的动作太过猛烈,他有点喘气。喘出的气在寒冷中迅速化成白雾。警车在这个时候过来了,车上跳下两个警察,把小偷从众人的围殴中解救出来。警察用手铐铐住了小偷。
他回到人行道上的墙边,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一点一点下滑,最后重重坐在雪地上,掩面抽泣起来。他想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冰冷的空气令他有一种窒息感,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边上聚起围观的人。有人问他怎么了。他并不领情,骂道:“管你们屁事啊。”那人骂了一句“神经病”走了。人群慢慢散去。
他想他真的像一个神经病。他恨这个世界。他们夺走了儿子。他不能原谅他们。
他担心自己今天难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拿出手机向厂里请了假,同时拜托同事帮忙顶一下自己的班。
他往回走。走进市中心广场后面那条狭长的巷子时,他看到有一个孩子正走向他,他想跑过去拥抱他。是幻觉。街上空无所有,只有白白的积雪。
他打开自家的门,走进自己的卧室。孩子已经不在了。他写的那张字条也不在床头柜子上。桌子上的饺子吃掉了。他觉得有些遗憾,他很想男孩这会儿还在屋子里。屋子里有一个孩子,这屋子就是活的,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他关好门。屋子暗了下来。他看到阁楼里透出一道光亮,他的心提了一下,很快地跑到阁楼上。
阁楼的门敞开着。阁楼上的物品没有动过。那部老式的印刷机,那个依旧需要靠技术一层一层往上加色的印刷机还在机床上,没动过的痕迹。甚至那些印刷品还放在原处,好像压根儿没人来过似的。男人知道,那个男孩上来过了。他深吸一口气。他有不好的感觉,或许一会儿麻烦会来。
男人似乎担心印刷机坏了,用手操作了一下。一张簇新的演唱会门票从机器里吐了出来,票子落在那堆早先做成的票子上。男人抓了一把,塞进口袋。男人想了想,又把所有的图案和票子都收了起来,塞进一只竹编的筐里。一会儿,男人从阁楼里走了下来。
到了楼下,他拿来刚才煮早餐的炉子。男人把那些印刷品一张一张放到炉子里烧。他的怀中抱着儿子的照片。那是他刚刚从墙上摘下来的。男人的眼中蕴满了泪水。他想,他的心太软了,他着了魔似的,喜欢上这个孩子,昨天晚上,他本来打算把孩子丢在摩天轮上就走掉的,但他还是转了回来。
男人站起来,打开手机音乐,播放起一首歌曲。男人说:“这是你最想听的歌曲,周杰伦的《双截棍》。”
男孩正攀援在阁楼窗子外面的墙上,幸好墙面风化得厉害,让他的手和脚有攀援的地方。孩子攀援在上面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被拍死在墙上的壁虎。天太冷了,男孩的手脚有些发麻,他低下头看了看小巷的路。他处于很高的位置上。不过下面有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像落在地上的一动不动的白云。
音乐从楼下传到男孩的耳朵里。虽然不是太清晰,不过还是能听出旋律。男孩喜欢这首歌曲。
一会儿男孩从攀援的地方掉了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正在扫雪的一位老太太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孩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我以为见到了鬼。说着向男孩走去。
男孩的脚一阵酸痛。他以为自己的脚折断了。老太太摸了摸男孩的脚。老太太的手有魔法似的,一会儿男孩的脚就好了。也许同老太太没任何关系,是时间让疼痛过去了。男孩试着走了一下,并无大碍。
老太太说:“刚才我以为见到鬼了,你不知道吧,这家的孩子是摔死的。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是个小偷,偷了东西从上面跳下来是不是?”
男孩想,他就是想偷,这家也没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些假的演唱会门票。或许那台手工印刷机值点儿钱,可他哪里搬得动。男孩把每一只口袋翻出来给老太太看,证明自己不是个小偷。他甚至把羽绒服打开来证明里面也没藏着东西。
男孩问:“这家孩子是从上面跳下来摔死的?”
男孩看了看阁楼,并不高,要是跳下来摔断腿是可能的,摔死怎么也不可能。
老太太不住地摇头,她指了指远方,说:“这家的儿子就是从那摩天轮上摔下来的。他们说是被活活摔死的。”
男孩看了看远方,从这里看得到体育场边上的游乐场,那摩天轮高高耸立在体育馆西侧。他吓了一跳,昨晚,他就在那儿观看了整场体育场内的演唱会。
“是摩天轮出了故障吗?”男孩问。
“唉——”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这样的,是他儿子想看演唱会,偷了老子的钱,结果从黄牛那里买到一张假票,演唱会没看成,就偷偷溜进游乐场,爬到那家伙上面,听说那上面可以看得见演唱会。他爬到最顶上那位置,可谁能想得到呢,那大家伙突然转动起来,他儿子从上面摔了下来,摔死了。”
男孩记起来了,两年前确实有一则新闻,周杰伦来永城开演唱会,有一个孩子因为看不到演唱会摔死在了游乐场。
一股酸涩的东西塞住了孩子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男孩离开小巷时,脑子是混乱的。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处在晕眩状态。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小巷的。等他的意识回来时,发现自己正路过西门派出所。
男孩的手中拿着那个男人留给他的字条。他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几行字。字体非常漂亮,几乎像印刷体一样。男孩想,他是搞印刷的,连假票都做得出来,字当然可以写得很好。
“下次要是周杰伦来永城开演唱会,你来找我,我替你买张门票。真正的门票,不是黄牛的假票。”
昨天半夜他爬到男人床上,男人的身体和被窝都是暖和的。
一辆警车在派出所外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带着一个年轻人,手铐的一环扣着那年轻人,另一环扣在警察手腕上。那年轻人满脸是血,应该刚刚被人揍过。男孩猜想那人可能是个小偷。人们通常只敢揍小偷,对别的罪犯则碰也不敢碰。男孩发现小偷有一张帅气的脸。这张脸让男孩想起昨晚的歌星。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男孩对自己说。
警察朝男孩这边张望。警察认出了男孩,叫住了他。男孩紧张得要命,他怕警察审问他,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那样的话,警察也许会去抓那个男人,他会因此进牢里吗?男孩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远远地训斥他:“喂,你昨晚去哪儿了?你奶奶一宿没睡,到处找你呢,她都来报过警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