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难想象,胡安先生和比奥兰特夫人是多么喜出望外,盼望着早些见到分别多年的两个儿子。当修士的儿子极少写信,而胡安先生和当面包师的小儿子都不擅长动笔,也不相信自己能写出典雅的词句,入得了这位学识渊博的修士的法眼,因此他们找多明戈·佩雷斯代笔。回信写得很好,既令爷儿俩满意,也让多明戈自己满足,他对个人的典雅文风还是挺自豪的。相对而言,当兵的曼努埃尔从未跟他们联系过,唯一的一次,还是为了获得朝思暮想的卡拉特拉瓦骑士勋章,不得不要家人开示证明,证实自己的血统纯正。于是多明戈又派上用场了,他应邀撰写了家谱,并在小城几位法官面前郑重承诺所写属实,他们家没有任何犹太血统,其先祖可追溯至卡斯蒂利亚的国王阿方索八世[32],迎娶了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33]的女儿埃莉诺拉公主。
胡安的两个儿子衣锦还乡,同时老两口迎来金婚庆典,双喜临门啊。大儿子布拉斯科刚刚荣升主教高位,二儿子曼努埃尔立下赫赫战功,两人打算在离城二十英里的一个小镇会合,然后一起进城,方显郑重。胡安心想,穷困落魄的马丁长期以来让家族蒙受了多少耻辱啊,而为另外两个儿子筹备的欢迎仪式必将盛况空前,或多或少可以洗雪前耻,念及此,不禁心花怒放。当然,不可能让两个儿子和随从住在摇摇欲坠的农村房屋,于是有了这样的安排:当主教的儿子下榻多明我会修道院,而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管家说,公爵出差在外,在公爵府邸给曼努埃尔安排了房间。
喜庆的日子到了。小城的贵族们骑马,法官和牧师们骑驴,迎出城去;一位有身份的人借给胡安先生和比奥兰特夫人一辆四轮马车,此刻,他们坐着马车,跟在队伍后面。不一会儿,翘首以盼的远方来客出现了,他们走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主教穿着多明我会的长袍,骑着骡子,弟弟曼努埃尔身披华丽的镶金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两人两骑并排而行;身后是主教的两个秘书、多明我会的几个修士、一众仆役以及身穿华丽制服的将领随从。主教同前来迎接的要人寒暄,聆听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然后说想见见父母双亲。他的父母自觉地躲在迎客队伍后面,现在总算走上前来。比奥兰特夫人正要下跪亲吻主教的戒指,主教连忙伸手相扶,揽入怀中,旁人赞赏不已,接着主教亲吻母亲的面颊,以示尊重,母亲十分感动,老泪纵横,在场之人大都深受感染,泪水滚落脸颊。主教也亲吻了父亲,二老准备与二儿子相见,这时,主教说要见见三弟马丁。
有人叫道:“烤面包的。”
接着,马丁带着妻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一家都盛装打扮,开朗、富态的马丁满面春风。主教亲切接见了马丁,而曼努埃尔见马丁时则有些傲气,马丁的妻子孔苏埃洛带着孩子们下跪,亲吻了主教的戒指。主教见几个小孩儿都长得健康壮实,甚觉宽慰,夸赞了弟弟一番。父母在给主教的信件中提到,小儿子马丁结婚生子了,但从来不敢说马丁成了个商贩。此时,老两口看着兄弟相见,却忧心忡忡。他们也明白,那件事迟早会泄露出去的,但又迫切盼望别出什么岔子,坏了眼前的喜庆氛围。激烈争论之后,这群人商定好,谁排在两位尊贵的客人右边,而谁又排在左边,尽管有人愤愤不平,但队伍总算整装完毕,浩浩荡荡走进小城,煞是壮观。队伍进入城门之时,教堂钟声齐鸣、鞭炮震天,号手吹起小号,鼓手敲鼓。街上已是人山人海,见到队伍经过,叫声连连,掌声阵阵,队伍一路来到天主教大圣堂,而颂歌《感恩赞》即将唱响。
颂歌之后是宴会——主人家留意到,尽管这天是圣母升天节,主教既没有吃肉也没有饮酒。宴会结束后,主教婉转提出,想跟家人单独待一小会儿。于是,马丁起身去叫母亲,而母亲早已跟随他妻儿回面包店了,返回之时,发现大哥布拉斯科跟父亲单独在一起。马丁领着母亲刚进屋,二哥曼努埃尔也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他眉头紧锁,眼含怒火。
“大哥,”他对主教说,“你知道吗,我们祖上是古老家族,父亲是士绅,但马丁这个家伙竟然去做糕点。”
胡安先生和比奥兰特夫人吃了一惊,但主教只是笑了笑:
“二弟,马丁做的不是糕点,是面包。”
“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也想照顾父母,但为了神圣的职责,不能如愿,只能在远方关注他们,时常为他们祷告。城里的多明我会会长,常常告诉我他们的情况。”
“那你怎么能由着他让我们家族蒙羞呢?”
“我们的弟弟马丁又贤德又虔诚,受人尊敬,接济穷人,让父母安享晚年。他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不能怪他。”
“我是个当兵的,大哥,荣誉可比生命还重要。这件事毁了我的计划。”
“我不大相信。”
“不大相信?”曼努埃尔气势汹汹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
主教露出一丝笑容,暂时缓和了严肃的表情。
“二弟,看来你不太懂人情世故啊,”主教答道,“我们的隐私哪能逃过下人的眼睛。你忘了,我们来的路上,可是有两天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些话传到我耳朵里,说你回家可不单单是为了尽孝,也是为了跟城里的某个贵族联姻。国王陛下满心欢喜赏赐你爵位,给国王效力期间你也赚了不少钱,尽管三弟选择了那样的工作,但有了这两样东西,你何愁实现不了目标。”
这期间,马丁一直在倾听,没有流露出任何羞愧的迹象,一团和气的脸庞反而带着很像是笑容的表情。
“可别忘了,曼努埃尔,”主教继续说,“多明戈·佩雷斯把我们的先祖追溯到了卡斯蒂利亚国王和英格兰国王。对你打算联姻的家庭来说,这一点必定大有分量。多明戈告诉我,英格兰有位国王也做蛋糕;那么,国王的后代子孙有人做面包,恐怕也没那么丢人吧。尤其是大家都认同,他做的面包还是城里最好吃的呢。”
“那个多明戈·佩雷斯是谁啊?”当兵的弟弟板着脸问。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不过马丁尽力而为:
“他学问好,会写诗。”
“我记得他,”主教说,“我们是神学院的同学。”
曼努埃尔很不耐烦,一甩头,转向父亲:
“您为什么允许他那么做,丢我们的脸啊?”
“我可没有允许啊,我想尽了办法,想劝阻他的。”
现在,曼努埃尔表情严厉,转身面对三弟:
“而你,竟敢违抗父亲的意愿?父亲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必须服从。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就足够,为什么连体面都不要了,自取其辱,去当个烤面包的。”
“饥饿。”
这两个字砖石一般,掷地有声。曼努埃尔反感得要大发雷霆,但还是强忍住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再一次跳跃在主教的唇齿之间。就连圣人也保留着一点人性;之前,主教跟当兵的弟弟相处了两天,得出结论: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弟弟。为此,他有些自责,但身为基督徒的满腔慈爱,也掩盖不了对曼努埃尔的厌恶——这个弟弟真是个粗俗野蛮、骄横跋扈的家伙。
幸运的是,这场家人团聚被打断了。有人进来告诉他们,斗牛表演快开始了。两个哥哥坐在上位。市政当局花了不少钱,买来勇猛好斗的公牛,斗牛表演也配得上那种场合。之后,主教和随行的修士一起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休息,而曼努埃尔前往为他准备的公爵府邸下榻。小城居民缓缓离开,有的回家,有的下酒馆,谈论激动兴奋的一天。多明戈·佩雷斯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妹妹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