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事无常(3)
然而,可怕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第二天一早,萨巴斯便获悉林茨·格尔曼自杀的消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萨巴斯曾在下东区创办了萨巴斯下流剧院,吸引了零星的观众。林茨时任剧院兼波威里街地下演艺团队的制片人。尼基失踪以后,萨巴斯曾在格尔曼位于布朗克斯维尔的豪宅里住了一个星期。
林茨的合伙人诺曼·考恩打电话来告知了这一噩耗。诺曼性格较为温和,不擅长在办公室里天马行空地想象,但他是一位冷静的守护者,刚好和野心勃勃的林茨性格互补。即使在讨论诸如走廊尽头男厕的选址等琐碎问题时林茨喜欢有理有据,长篇大论;而诺曼则更喜欢言简意赅,一语中的。诺曼的父亲是泽西市一个唯利是图的自动点唱机经销商。诺曼受过良好的教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精明严谨的商人。当他像其他那些英年早秃、身型精瘦的男人一样身穿灰色细条纹西装,打扮得一丝不苟时,即使一言不发也散发出强大的气场。
“他死了,”诺曼诉说道,“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寻找葬礼上的发言人,但很多人都已有五年没见过他了。”
萨巴斯已整整三十年没看到过他。
“这些曼哈顿的朋友都是目前的业务伙伴,交往密切。但他们见不了他。林茨得了抑郁症、强迫症,受了惊吓,一直在发抖,根本无法与人接触。”
“他这种情况持续多长时间了?”
“七年前,他突然得了抑郁症,从此没有一天不痛苦,每时每刻都饱受病痛的折磨。整整五年,我们领着他去办公室。他手拿一份合同,四处晃荡,念念有词:‘我们确定这都没问题吗?确定这不违法吗?’去世前两年,他一直待在家里。一年半以前,伊妮德再也受不了了,为他在路口找了一间公寓,把房子装修一番后,把他安置在了那儿。每天有清洁工上门喂他吃饭,打扫卫生。我强迫自己每周过去探望他一次。太可怕了。他就坐着听你说话,接着叹口气,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他口中听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你不知道什么?”
“恐惧、痛苦,持续不停。吃什么药都没用。他的卧室看起来就似一间药房,但里面没有一种药物奏效,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百忧解和安非他酮让他产生幻觉,之后他们开始给他吃右旋苯异丙胺安非他命。头两天,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之后又开始呕吐。药物只在他身上产生了副作用。入院治疗也无济于事。他在医院待了三个月,医生说他不会自杀了,就把他送回了家。”
在萨巴斯的印象中,林茨热情洋溢,活力充沛,精力旺盛,行动高效,踏实勤勉,爱喋喋不休地开玩笑,是一个在狂热的现实中如鱼得水的纽约客,完全与他所处的时空融为一体。他满怀激情,激励自己要生存下去,要出人头地,同时也要纵情享乐。他多愁善感,常常热泪盈眶,深得萨巴斯的欢心。他语速飞快,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显示出助他保持旺盛精力的力量有多强。他曾胸怀大志,成就斐然,乐于传播正能量。但之后,人生却突生变故,再也没回归正途,一切化为乌有。荒谬颠覆了一切。“具体因何而起呢?”萨巴斯问。
“人会垮掉,越老越不中用。我认识的很多同龄人,就是曼哈顿这儿的客户和朋友,都在经历同样的危机。在他们六十多岁时,就像板块运动引发的地震导致照片从墙上掉下来那样,有些冲击足以击垮他们。去年夏天我也经历了一次。”
“你吗?难以相信竟会发生在你身上。”
“我还在服用百忧解。我经历了整个过程,幸运的是持续时间并不长。我没法告诉你具体的原因。有一阵子,我突然失眠,几周之后,抑郁症袭来——惴惴不安,瑟瑟发抖,产生轻生的念头。当时,我打算买把枪打爆自己的脑袋。这种状况持续了六周,直到百忧解开始奏效。另外,这药对阴茎有副作用,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现在已连续吃了八个月,都记不清勃起是什么感觉了。但不管怎么说,到我这个岁数,仅仅只是勃不勃起而已了。我活了下来,而林茨没有,他的病情越来越糟。”
“除了抑郁症以外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
“仅抑郁症就够他受的了。”
然而,萨巴斯对此心知肚明。他母亲虽然从未做出轻生的举动,可在失去莫迪以后的半个世纪,她活像一具行尸走肉生存在这世上。一九四六年,高中毕业仅过了几周,十七岁的萨巴斯未等次年应征入伍,便迫不及待地出海当了水手。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不仅因为他想逃避母亲可怕的消沉、伤心欲绝的父亲可怜兮兮的模样,同时还因他体内不断积聚的情欲无法得到宣泄。自慰几乎占据了他的生命,过去他只能浸淫在任性无度的情境里的性幻想,而现在他穿上了水手服,将要真枪实弹地去摸摸大腿,亲亲小嘴:凡是轮船抛锚靠岸的地方,码头和码头区的酒吧里就有成千上万的妓女在服务,满世界的皮肉交易。妓女们深浅不一的各色肌肤点缀了每一处可供遐想的欢乐,她们口中说着来自贫民窟的下流方言,操着并不太标准的葡萄牙语、法语和西班牙语。
“他们想给林茨进行电休克治疗,但他惊恐万分,果断拒绝了。电击可能会起作用,但每次一提起,他便蜷缩在角落里哭泣。他一看到伊妮德就情绪崩溃,喊她‘妈咪,妈咪,妈咪’。当然,林茨是犹太人中数一数二的爱哭鬼——谢亚球场播放国歌时,他激动得流泪;看到林茨纪念馆,他兴奋得落泪;我们一起带孩子去库珀斯敦[14],见到贝比·鲁斯[15]的手套,他喜极而泣。可是此次非同以往,他不再低声啜泣,而是放声大哭。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嚎啕大哭。那个嚎啕大哭的林茨已不再是你我认识的林茨了。等到他真正去世时,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林茨已经过世七年了。”
“葬礼呢?”
“明天下午两点,阿姆斯特丹大道和第七十六大街路口的河畔教堂。你会见到一些老朋友。”
“再也见不到林茨了。”
“你想看的话,其实能见到。纽约法律规定,火化前得有人去确认尸体的身份。我会去确认。他们开棺时你也过去吧。你会看到我们的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像到了风烛残年,头发全白了,脸消瘦得可怕,头骨像是遭到了野人的蹂躏。”
萨巴斯回答:“我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过去。”
“如果来不了,就算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提前知道这件事,而不是从报纸上获悉。报纸刊登的死因会是心脏病突发,他的家人更喜欢这个病因。伊妮德不希望验尸。人们发现林茨时,他已死了十三四个小时。听说死在床上。但清洁工有不同的说法。我想现在伊妮德已经相信她自个儿的说法了。一直以来,她都真诚期盼着林茨的病情会好转。尽管十个月前林茨就割过腕,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坚信林茨会康复。”
“听我说,谢谢你记得我,感谢你打来电话。”
“大家都记得你,米奇。很多人对你充满敬意。林茨一提到你就泪流满面。我是说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觉得你这样的人才真不应该跑去偏远山区。他爱你的剧院,在他眼里你是一个奇才。‘米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认为你绝不应该跑去偏远地区生活,不该离开这儿。他经常谈到这些。”
“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知道,林茨认为尼基失踪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他妈的那些对你进行人身攻击的——”
“好了,他们没错,是你们几个错了。”
“任性,典型的萨巴斯风格。你不会相信,这是尼基的命。她虽然天赋异禀,貌美如花,但同时又脆弱,缺爱,神经质,一团糟。这样的女孩绝不可能支撑多久,可能性为零。”
“对不起,明天去不了。”萨巴斯挂了电话。
罗莎娜这几天一直穿着一件李维斯牛仔夹克,细如麻秆的双腿上一条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最近,阿西纳的哈尔给她剪了一头短发。早餐时,萨巴斯时不时地把身穿牛仔服的妻子想象成哈尔在大学期间结识的其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同性恋朋友。但之后,即使她留着齐肩短发,身上也散发着假小子的气息。她从青少年时期就是这个样子:胸部平平,身材高挑,走路时大步流星,说话时习惯翘起下巴,在柔弱的奥菲利亚消失之前,她的这些特点深深地吸引了萨巴斯。罗莎娜的外表完全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另一类女主人公:像粗野健壮、注重实际的米兰达和罗瑟琳。她仿佛是居住在亚登森林中的罗瑟琳,穿着打扮像个假小子,不涂任何脂粉。她的秀发是迷人的金棕色,即便剪短了,依然散发着光泽,发质柔软,轻如羽毛,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一张鹅蛋脸,宽宽的鹅蛋脸,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宽大丰满的嘴唇充满女性的魅力,五官立体,整个容貌如精雕细刻一般。她年轻时给人童话中的木偶降临人世的幻觉。如今她已戒掉酒瘾,萨巴斯从她脸上仿佛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孩子,没有被母亲抛弃,也还没有被父亲毁掉。现在,她比丈夫高出一头,却比他更加纤瘦。她已经五十六岁了,但坚持每天慢跑,开展激素替代治疗。他们难得一起外出时,看起来完全不像一对夫妻,反而更似一个父亲领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儿。
罗莎娜最恨萨巴斯什么呢?萨巴斯又最恨罗莎娜什么呢?嗯,岁月更迭,激怒彼此的原因也随之而变。有很长一段时间,罗莎娜恨丈夫都不愿动一动生孩子的念头,而萨巴斯则恨她没完没了地给她的妹妹艾拉打电话,抱怨自己生物钟紊乱。终于,他抢走她手中的电话,直言不讳地告诉艾拉,她们姐妹俩的对话多么令人不快。“当然了,”他对艾拉说,“上天赐予我身为男人的特征,并不是希望我来解决像你姐姐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的!”罗莎娜一过生育年龄,就更能准确描述她的憎恨,她单纯因为萨巴斯的存在而鄙视他,而萨巴斯也同样鄙视她的存在。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可以想象得到的日常琐事:她讨厌萨巴斯擦餐桌时不够小心,把面包屑抹到地板上;萨巴斯则讨厌她这个异教徒讲的幽默笑话着实无趣;她嫌弃他那件高中以来就一直穿在身上的海军蓝衣服,而他则嫌弃妻子从两人相识以来,即使是在两人尽情放纵享受性爱欢乐时,也从不愿意大方地吞下自己的精液;她恨丈夫整整十年都没在床上碰过自己;他恨妻子给当地朋友打电话时死气沉沉的样子,他也讨厌她的那些朋友,比如不切实际想要保护环境的狂热分子或者正在戒酒的老酒鬼。每年冬天,镇上的公路养护人员会到处砍伐泥路两旁有着一百五十年树龄的枫树,这时马达马斯卡瀑布的枫树爱好者则会向行政长官请愿。次年,公路养护人员会宣称这些枫树死了或病了,会又一次清理掉一条车道旁的老树,把这些树当成柴火卖了赚钱,再用这笔钱买烟酗酒、观看色情录像。她鄙视丈夫沉浸在对事业无尽的悔恨之中,他也同样鄙视妻子酗酒豪饮,鄙视她酒后失态,在公众场合与人争论不休,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大声讲话,出言不逊,咄咄逼人。现在,她戒了酒,萨巴斯便看不惯她从戒酒互助会学来的那些口号,以及她从戒酒互助会上或从受家暴妇女群体那儿学会的说话方式。在这个妇女团体中,可怜的罗莎娜是唯一一个没受到丈夫毒打的妇女。有时候夫妇俩争吵,罗莎娜觉得自己难以应对时,会责备萨巴斯在“言语上”虐待自己。那些绝大多数目不识丁的村妇,她们有些曾被打落牙齿,有些曾被椅子砸中脑袋,有些甚至被香烟烫过臀部和胸部。在她们眼中,罗莎娜口中的言语虐待根本算不了什么。萨巴斯也受不了她的措词!“之后有一场讨论会,我们分享了具体的操作步骤……”“很多次我都还没分享……”“很多人昨晚分享了……”他厌恶罗莎娜常把“分享”当成口头禅,正如那些正人君子厌恶把他妈的挂在嘴边一样。他没枪,甚至在他们居住的孤山上外出时也不带枪,因为家里有一个天天都把“分享”挂在口头的妻子,他不想把枪放在那儿。罗莎娜看不惯萨巴斯不打任何招呼就匆匆离家,不管白天黑夜随时都离家外出;萨巴斯则看不惯妻子虚伪的笑声,有时候是刺耳狂笑,有时候是放声大笑,有时候则是咯咯大笑,但这些笑从来不是发自肺腑的快乐。她讨厌萨巴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讨厌毁了他事业的关节炎突然发作。当然,她也讨厌他与凯西·古尔斯比之间的丑闻。尽管要不是这件丑闻给她带来的羞辱导致她精神崩溃,她也不会入院治疗,从而真正开始康复。她也讨厌萨巴斯因为关节炎、丑闻事件和自视甚高而自认为不可能失败,讨厌她一个人挣钱养家,而萨巴斯坐享其成。但萨巴斯也因这些恨妻子。这是他们夫妻俩为数不多能达成共识的地方。他们哪怕瞥一眼对方的裸体都觉得恶心。罗莎娜讨厌他日趋肥胖的腰身、不断下垂的阴囊以及猿猴般毛茸茸的双肩,讨厌他留着恼人的络腮白胡须;萨巴斯讨厌她因慢跑而干瘪的身材——肋骨、骨盆、胸骨,这些部位在德伦卡身上那么柔软舒适,而罗莎娜却像饥民一般瘦骨嶙峋。这些年他们依然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因为罗莎娜沉溺于饮酒,对身边的事不闻不问,而萨巴斯则找到了德伦卡的陪伴,他们因此维持了一个非常稳定的联盟。
罗莎娜从学校一路开车回家,满心盼望着进厨房先喝一杯霞多丽酒,准备晚餐时再喝上两杯,等萨巴斯从工作室出来后再喝上一杯,晚餐时喝第五杯,等他带着甜点回到工作室后,她还可以喝第六杯,入睡前,她还能独自再喝下一瓶。通常情况下,她和她的父亲一样,次日早晨会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仍然穿着前一天的衣服,手里拿着酒杯,酒瓶滚落在身旁的地板上,瞪着壁炉里的火苗发呆。每个早晨宿醉醒来,她都会脸色浮肿,满头大汗,自惭形秽,和萨巴斯一句话也不说,两人也很少一起坐下来喝咖啡。萨巴斯捧着咖啡去工作室,直到晚餐时两人才会再次见面,每日的例行公事便会再重演一次。晚上,两个人都心情愉悦,罗莎娜有霞多丽酒陪伴,萨巴斯则驱车外出,与德伦卡幽会做爱。
罗莎娜“康复”以来,一切都变了。如今,每天一吃完晚饭,她就开车去参加戒酒互助会的活动,十点左右带着一身臭烘烘的烟味心静如水地回到家。一周七天,每个晚上都不落下。周一晚上,他们在阿西纳举行公开讨论会,周二晚在坎伯兰县有分步会议[16],那是她的主场,最近她刚在那儿举行了庆祝自己成功戒酒四周年的纪念活动。周三晚的分步会议在布莱克沃举行。罗莎娜不是很喜欢当晚的会议,因为那儿的工作人员和精神病院的服务人员都十分激进,气势汹汹,还经常做出猥琐下流的举动,令她紧张不已。她从出生到十三岁一直生活在坎布里奇,那儿的学术氛围非常浓厚。然而,尽管参会者都极易动怒,相互大喊,她照去不误,因为当晚马达马斯卡瀑布方圆五十英里范围内只有这一场聚会。周四晚,她去坎伯兰县参加闭门演说会[17]。周五晚去肯德尔山参加另一个分步会议。每个周末下午的聚会都在阿西纳举行,周末晚上的聚会则都安排在坎伯兰县。这四场聚会,罗莎娜场场不落。通常,由一个酗酒者分享自己的故事,之后大家会选择一个诸如“诚实”“谦逊”或“清醒”之类的话题展开讨论。“康复原则的其中一个部分,”她无视丈夫的意愿,侃侃而谈,“是你得对自己诚实。今晚我们就这一点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去寻找让自己内心感到舒适的地方。”他也因为舒适这个词而没去买枪。“太过‘舒适’不是很无聊吗?难道你不想念家里的种种不适吗?”“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当然了,你听有些人陈述自己的醉酒日志时,你会昏昏欲睡。但故事的形式,”她不仅忽略了丈夫的讥讽,也忽视了丈夫的眼神,这种眼神就像他在看一个吃了太多安神丸的人,继续道,“是你所认同的。‘我能认同这一点。’我能理解那个女人,她不在酒吧喝酒,而选择午夜时分悄悄坐在家里喝。我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这种感觉让我很舒服。我并不特殊,别人可以理解我的出身。那些长期保持清醒的人给人内心平和、富有灵性的感觉,这让他们看上去非常吸引人。只要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就已了不得了,他们似乎能与生活和平共处。这太有启发了。你可以从中看到希望。”“对不起,”萨巴斯咕哝着,恨不得自己粉碎她的醒酒日志,“不敢苟同。”“我们都知道,”既然自己如今已不再是萨巴斯眼中的酒鬼,她便不依不饶,继续直言不讳,“参加聚会时你反复听到人们说是他们的家人搞砸了一切。但在互助会,你身处一个更加温和的家庭中,也就是说,他们反而比你自己的原生家庭更关爱你,更理解你,而不对你评头论足。而且我们不会打断对方说话,这一点也和家里不一样。我们称之为干扰发言,我们不会这么做。此外,我们不开小差,有人发言时,其他人都认真听他讲完。我们不仅要了解自身的问题,还要学会聚精会神地听讲。”“戒酒的唯一方式难道就是像个二年级学生那样说话吗?”“我以前是个酒鬼,纵容自己做出藏酒、隐瞒疾病和藏药等偷偷摸摸的行为。我不得不洗心革面,重新开始。哪怕我听起来像一个二年级学生,那也无所谓。你和你心中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令人恶心。”他已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不得要领又肤浅的习语。“你错了,”萨巴斯告诉她——似乎她说的话,或他说的话,或其他人说的话都对他至关重要,似乎他们口中所言都将接近真理——“你和你心中的秘密一样冒失,一样令人厌恶,一样孤苦无依,一样充满诱惑,一样肆无忌惮,一样空虚寂寞,一样不知所措。你和人类一样——”“不对。你没人性,不近人情,让人恶心。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妨碍了你与自己的内心和平相处。你不可能心揣秘密,”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萨巴斯,“还能获得内心的安宁。”“那么,既然制造秘密是人类的主要行当,它就会确保内心的平和。”她失去了原先的平和,被宿仇吞没,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畜生后全身心投入到其中一份聚会宣传册中,萨巴斯则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开始阅读又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籍。如今他待在那儿就只干这一件事,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关于死亡、墓穴、落葬、火化、葬礼仪式、丧葬建筑、丧葬铭文,数百年来人们对待死亡态度的书籍,以及自马可·奥勒留之后关于死亡艺术的指导书。当晚,他阅读了《汝之死》,他对这本书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注定会对此问题有更加深入的探究。“到目前为止,”他读道,“我们已详细阐释了两种关于死亡的态度。第一种最为古老悠久,同时也是人类普遍所持的态度,即为人所熟悉的对物种集体命运的顺从,可以用死亡这个词语来概括,我们都是必死之人。第二种态度出现于十二世纪,揭示了贯穿于整个现代时期人类对于自我和个体生存的重视,可以用个人主动的死亡来表达。十八世纪以来,西方人趋向于赋予死亡一个新的定义。他们提升死亡的意义,将死亡戏剧化,并视死亡为令人不安的贪婪之物。但人类此时早已不再过分关注自身的死亡,而将关注点更多地放在他人的死亡之上……”
周末,夫妇俩碰巧一起走在半英里长的市镇大街上,罗莎娜几乎和路过或开车经过的老太太、报童、农场主等每个人打招呼问好。有一天,她甚至向克里斯塔挥手致意,当时克里斯塔正站在美食店窗口旁喝咖啡。德伦卡和他的克里斯塔!他们一起去山谷看医生或牙医时,罗莎娜也习惯与人打招呼——她因参加聚会也认识了山谷里的每一个人。“全村的人都是酒鬼吗?”萨巴斯问。“几乎都是。”罗莎娜回答。有一天在坎伯兰县,她告诉萨巴斯,刚刚那个路过朝她点头示意的老人曾在里根执政时担任副国务卿,他总是提前到达会场,帮忙煮咖啡,摆放曲奇饼当零食。她去坎布里奇拜访艾拉并在那儿留宿——那是萨巴斯和德伦卡幽会的好日子——回家后对那边的一个女性聚会意犹未尽。“她们让我着迷。她们看起来十分能干,成功又自信,气色也不错,让我惊讶不已。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她们真是鼓舞人心。我走进去,一个人也不认识,她们问:‘有外地来的吗?’我举起手说:‘我叫罗莎娜,从马达马斯卡瀑布来。’大家都鼓掌欢迎。接下来轮到我发言,我便畅所欲言。我和她们分享了在坎布里奇度过的童年生活,父母的情况以及之后发生的事。她们在倾听,这些了不起的女人在倾听。我感受到她们对我的关爱,感受到她们理解我所遭受的痛苦,感受到她们对我深切的同情、深深的共鸣,以及她们对我的接纳。”“我理解你的痛苦。我同情你,我和你感同身受,我接纳你。”“哦,没错,有时候你会过问聚会的情况,这不假。我无法和你沟通,米奇。你不会理解,你理解不了。你骨子里就无法理解,才会认为这很无聊很愚蠢,对此冷嘲热讽。”“我讽刺那些自己厌恶的东西。”“我想你应该更喜欢那个曾嗜酒如命的我,”她说,“你享受这种优越感。仿佛即使你没那么高高在上的话,你也可以因此而瞧不起我。你全部的失望和我脱不了关系。你的生活都被这个恶心堕落的酒鬼给毁了。一天晚上,有个家伙说自己变成酒鬼后堕落无比,当时他在纽约州特洛伊的街头流浪。别的酒鬼把他塞进一个垃圾桶,他蜷缩着双腿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不得动弹。街上人来人往,对这个被困坐在垃圾桶里的人视而不见。我喝酒时在你眼中也是这个状态吧,就像被扔进了垃圾桶。”“我同意你说的。”萨巴斯回答。
既然她从垃圾桶中脱身已达四年之久,为什么仍对他不离不弃呢?萨巴斯十分好奇,山谷里的治疗师芭芭拉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帮助罗莎娜积蓄力量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让她变得和那些曾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的坎布里奇女性一样能干、自信且成功。然而接下来,芭芭拉认为罗莎娜和萨巴斯之间存在的问题,即“束缚”,源于她曾经的悲惨遭遇。她的母亲喜怒无常,父亲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酒鬼,而萨巴斯正如这两个施虐狂的化身。她的父亲卡瓦诺是哈佛大学的地质学教授。她的母亲对丈夫的酗酒家暴行为忍无可忍,又担惊受怕,之后离家出走,与一名罗曼语的客座教授私奔去了巴黎。打那之后,罗莎娜和艾拉便由父亲独自抚养。母亲在和这个客座教授一起生活期间也饱受束缚,过得十分痛苦。五年后她独自回到故乡波士顿,那一年罗莎娜十三岁,艾拉十一岁。母亲希望两个女儿和她一起住在海湾州路。两姐妹决定离开令她们胆战心惊的父亲和他新婚的继任妻子,那个继母对罗莎娜简直忍无可忍。姐妹俩离开没多久,父亲就在坎布里奇家中的阁楼内上吊了。这些经历可以解释为什么罗莎娜这些年坚持和萨巴斯在一起,她对萨巴斯那盛气凌人的自我陶醉的上瘾程度不亚于她对酒精的依赖。
对于罗莎娜与父母以及丈夫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芭芭拉看得比萨巴斯更为透彻。她常说,如果这儿存在一种模式的话,那么他理解不了这种模式。
“那么你生活中的模式,”罗莎娜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也理解不了吗?你就拒不承认直到羞得面红耳赤吧。但它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否认这种模式。否认是个及物动词,或曾是那些被散放在地球上的笨蛋表现口才时才会用到的词。至于主导人生的那个‘模式’,你去告诉芭芭拉,一般人都称之为混乱。”
“尼基像个无助的孩子任由你掌控,而我是个在堕落中成长的酒鬼,正在找寻救世主。难道这不是一种模式吗?”
“印在布上的才叫花样[18]。我们是人,不是布。”
“可是那个时候,我正在寻找救世主,而且我确实在堕落中成长。我以为我找到了。疯狂、吵闹、混乱占据着我的生活。三个本宁顿姑娘合住在纽约,房间里四处晾挂着黑色的内衣。男友们一刻不停地打来电话。男人打来的。老男人。一个已婚诗人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某个人的房间里。屋内乱七八糟。从不开火做饭。电视一直在播放肥皂剧里愤怒的情人和暴怒的父母。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你扭曲着手指正进行木偶表演,我们就这样相遇了,你邀请我去你的工作室喝一杯。工作室位于B大道和第九大街的交叉路口,毗邻公园。爬了五段楼梯,来到这个幽静的白色小屋,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房顶还有几扇窗。我有身处欧洲的错觉。所有的木偶都一字排开。你的工作台上,每一件工具都妥善放置,每一样物品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井然有序。还有你的文件柜。简直让我难以相信。你看上去那么沉着冷静,头脑清醒,镇定自若,但在街上表演时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个躲藏在幕布背后的疯子。你很清醒,当时甚至都没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
“犹太人从不这么做。”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木偶艺术痴狂,对你而言,让你狂热的艺术是这个世界上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我到纽约来是为了我的艺术梦想,学习画画和雕刻,但我得到的却是癫狂的人生。你以前那么专注,那么热情。一双绿眼睛。以前的你多么风流倜傥。”
“男人三十多岁时都英俊潇洒。罗莎娜,你现在还和我待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你为什么没离开我?”
是时候向她坦白和德伦卡的私情了吗?时机来了。从他获悉德伦卡过世的那天早上开始,已有好几个月可供他坦白了。多年来,他一直毫无目的地生活,从没一件事如此迫在眉睫。如今这迫在眉睫的一刻正向他飞驰而来,他也正冲这一刻飞奔而去,并将远离他曾熬过的一切。
“为什么?”罗莎娜又问了一遍。
他们刚用完晚餐,罗莎娜正准备出发参加聚会,而萨巴斯等她出门后将前往公墓。罗莎娜已穿上牛仔夹克衫,但由于她已不惧怕以前曾需要借助霞多丽酒才能躲避的“冲突”,这一次她并不急着离开,非要迫使萨巴斯认真对待夫妻俩的悲惨过往不可。
“我烦透了你那滑稽的优越感,烦透了你的冷言冷语和千篇一律的玩笑。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的薪水。我留下来,”他回答说,“是为了得到供养。”
她看起来就要哭了,却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好了,罗茜[19]。芭芭拉今天不会透露这个消息的。”
“只是让人难以置信。”
“你怀疑芭芭拉?你的下一个怀疑对象将会是上帝。除了马达马斯卡瀑布的村民外,世界上还剩多少人完全了解周围正在发生的事呢?我一直假设在我的人生中这个世界上没这样的人,而我将领导他们。但要找到一个像芭芭拉这样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的人,走出这偏远乡间,去寻找一个能完全掌握一切的人,一个真正的人,她对生活的判断源于她在大学所学的心理学知识……芭芭拉还帮你深入洞悉了哪些黑暗的奥秘?”
“噢,没有这样的奥秘。”
“无论如何,告诉我。”
“你亲眼看着尼基自毁前程,看到我摧毁自己,可能会给你带来真正的乐趣。这是吸引你留下来的又一个原因吧。”
“我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两个妻子的毁灭。模式!但现在这个模式不是要我欣然看到你消失在我面前,就像我乐于看到尼基失踪一样吗?现在这个模式不正要让你也消失吗?”
“的确如此。四年前我就定下了这个目标。当时我快要死了。我熬不过那个冬天,唯一的想法就是躺在结了冰的池塘底下。你盼望着凯西·古尔斯比会陷我于那种境地吧。相反,是你那个自讨苦吃的荡妇学生救了我。”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妻子们的痛苦上呢?我十分确定那是因为我恨她们。”
“你恨所有的女人。”
“什么事都瞒不过芭芭拉。”
“你的母亲,米奇,你的母亲。”
“该受到责备吗?我娇小的母亲死前已神志不清。”
“她不‘该受到责备’。她就是她本人。她最先消失了。你哥哥死后,她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了。她把你遗弃了。”
“按照芭芭拉的逻辑,你让我感觉无聊透顶的原因就在于此。”
“你迟早会发现每一个女人都是无聊的。”
德伦卡不无聊。德伦卡永远也不会。
“所以芭芭拉打算让你什么时候把我赶出去啊?”
这次冲突比罗莎娜预计的时间要持久得多。萨巴斯清楚这一点,因为她突然看上去像四月的爱国日[20]当天,她初次参加波士顿马拉松大赛时倒在了终点线前。是的,摆脱萨巴斯这个念头是直到她身体稍微有些好转,准备自力更生时才萌发的。
“所以把我赶出去的日子定好了没?”萨巴斯又问道。
萨巴斯看着她放弃了之前的计划,做出决定说“现在”。话一出口,她便无力地瘫坐下来,双手掩面,套在她手指上的车钥匙不停晃动着。当她再次抬头时,泪水从脸颊滑落——也只有在那天早上,萨巴斯听到她在打电话,也许是和芭芭拉通话:“我想活下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好起来。我感到自己很强大,可以为了工作付出一切。我要去工作了,我爱工作的每一分每一秒。”此刻,她的双眼满含着泪水。“我并不希望把事情搞成这样。”她说。
“芭芭拉打算让你什么时候把我赶出去啊?”
“别说了,求求你。你在我生命里唠叨了三十二年!这一点也不容易。”
“假如我能速战速决。今晚就把我赶出去,”萨巴斯说,“我们看看你对此是否够清醒,把我赶出去,罗莎娜。让我滚,永远不要回来。”
“你这么说不公平,”她边说边哭,这么多年来这是他见到她哭得最为撕心裂肺的一次,“先是我的父亲,经历这一切之后,请不要说‘把我赶出去’这几个字。我承受不了。”
“告诉我,如果我不走你就要报警了。警察很可能是戒酒互助会的成员。打电话给州警察,那个家里开旅馆的孩子,巴利克家的儿子;告诉他你在互助会的那些亲人比你的丈夫更为体贴,更加善解人意,不会像你的丈夫那样对你评头论足,所以你想把他赶出家门。谁写了《十二个步骤》[21]?托马斯·杰斐逊吗?那么,打电话给他,找他倾诉,告诉他你的丈夫讨厌女人,必须得把他赶出家门!打电话给芭芭拉,我的芭芭拉。我来打给她。我要问问她,你们这两个良家妇女为了把我赶出去蓄谋了多久。你和你的秘密一样让人恶心?那么,亲爱的,你和卸货的莫里斯之间的小秘密维持多久了?”
“我受不了了!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你不必担心重蹈覆辙——你一直生活在堕落之中!——但我担心!我忍受巨大的痛苦,竭尽全力才让自己回归正途,米奇。把我自己从一场可怕的、破坏力极强的甚至有可能致命的疾病中拯救回来。别露出这副表情!如果我不把自己遭受的种种困难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懂。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怜或感伤。康复的过程已让我心力交瘁。但是,我仍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之中,仍常常感到痛苦、害怕。我无法忍受你这样的大呼小叫。我也不会忍受!住嘴!你像我的父亲一样,冲我大呼小叫!”
“他妈的你说我像谁一样冲你大呼小叫!冲你大呼小叫的人是我!”
“大呼小叫一点也不理智,”她绝望地哭喊,“你大呼小叫的话就无法心平气和地思考!我也不能!”
“错了!我只有在大呼小叫时才开始清醒地思考!是理智让我吼叫!犹太人全面考虑问题的方式就是大呼小叫!”
“这和‘犹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故意用‘犹太人’来吓唬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就是为了恐吓你,罗茜!”
“可是,你要走的话,能去哪儿。你都没有考虑该怎么活下去呢?你已经六十四岁了,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能走,”她痛哭,“会害死你自己的!”
他的回答毫无半点痛苦:“不会,是你承受不了,对吗?”
事情就是这样。德伦卡去世五个月以后,过去的种种不快最终促使他选择离去,离开罗莎娜,最后重新开始离家出走,就这样上了车,驱车前往纽约,去见林茨·格尔曼最后一面。
萨巴斯选了一条远路去往阿姆斯特丹大道和第七十六大街。全程开车只需要三个半小时,但萨巴斯有十八个小时,时间足够,于是他没有向东行驶十二英里后拐往收费公路,而是决定穿越巴特尔山,取道九十二号公路,接着走一条小路后往南行驶四十英里再上收费公路。这条行车路线可以让他最后一次祭拜德伦卡。他不知道将去往何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再到公墓来。
他妈的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主动跟她了解一下戒酒互助会。问问她学校里孩子们的情况。抱抱她。带她出去玩一趟。亲吻她的阴部。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也许一切就会峰回路转。四肢修长的她刚踏出校门时是个充满抱负的艺术家,和那些痴迷于性爱的女孩们合住在一间公寓。那时你总在这么做,永远也不满足于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围绕在你耳边。生机勃勃、性格开朗、独立自主——他认为这不是一个需要无时无刻不施以保护的对象,而是一个绝妙的新新人物,与尼基恰恰相反……
罗莎娜做了他多年的木偶戏搭档。两人初识时,她已经干了半年的裸体雕塑,画了半年的抽象画,之后开始制作陶艺,编织项链。再往后,虽然有客人喜欢这些作品开始掏钱购买,但一年以后她对编织项链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玩摄影。之后,她通过萨巴斯发现了木偶戏,也为她全身的技能——素描、雕刻、彩绘、缝补,甚至于收集各种破烂,储藏各类东西等——找到了用武之地,在此之前她纯粹是漫无目的地做这些事。她制作的第一个木偶是一只小鸟,一只浑身长满羽毛和亮片的手玩木偶,与萨巴斯理想中的木偶相差甚远。他解释说木偶不是孩子的玩物;木偶不会传达“我天真无邪,是个好人”。恰恰相反,它们传达的是“我会随心所欲地玩弄你”。她虚心受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作为一个木偶制作人已真的放弃寻找她七岁时即已熟知的幸福。当时她身边还有妈妈、爸爸,拥有快乐的童年。不久之后,她帮萨巴斯用木头雕刻木偶脑袋,就像制作欧洲古老的木偶那样。雕刻、打磨、用油彩上色,自己学会了让木偶眨眼、张嘴的技能,也学会了雕刻木偶的双手。刚开始时,她一兴奋就会天真地告诉别人:“开始时我想做成这种,结果做成了另一种。出色的木偶是自我塑造的。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之后,她出去买了一台机器,最为廉价的胜家牌缝纫机,阅读使用说明后便开始设计、缝制服装。她的母亲会缝纫,罗莎娜以前对此毫无兴趣。现在她在缝纫机前一坐就是半天。别人丢弃的布料都被她收在一块儿。“你们不要的,”她开始对朋友们说,“全都给我。”旧衣服,人们弃之不用扔在街上的衣物,人们从橱柜里清理出来的衣物,她竟然都能物尽其用。罗莎娜真是世界回收大王。她在一本大便笺本上设计千姿百态的木偶,制成成品后再上色——有些可以卷起来,有些可以像纸张那样翻转——常常一丝不苟,一天忙碌十至十二个小时,是最精益求精的制作者。在她眼中一个木偶就是一小件艺术品,而且木偶具有神奇的魔力,甚至在萨巴斯剧院那暗含着反道德、险恶且恶搞的氛围中,它们也能吸引观众全部的注意力。她说萨巴斯的双手赋予了她手下的木偶以生命。“你手到之处赋予木偶以灵魂。我只是工匠,你才是灵魂塑造者。”尽管她对“艺术”怀有一丝浪漫的幻想,野心勃勃,有点肤浅,萨巴斯则擅长毫不留情地捣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合作,即使两人从未感受到幸福,意见也不统一,但依然合作了相当长的时间。她失去了父亲,不久就遇上了生命中的那个男人,那时她还尚未完全了解这个社会的险恶。她从未彻底坦露自己的心声,这么多年来,要是没有萨巴斯的指导,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萨巴斯年轻时所要承受的生活的重量,包括失去尼基,对她而言十分新奇。即使偶尔她会因萨巴斯的存在感降低而不知所措,但年轻的她依然拥有萨巴斯这一盔甲,不敢离开他独自生活。他如同孜孜不倦的小学生提前品尝了生活的苦难,而他的航海经历、小聪明以及冷嘲热讽则让她天真地看到了生存所要学会的艰难一课。毫无疑问,她待在萨巴斯身边一直危险重重,精神紧张,怕他讥讽,但离开萨巴斯她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直到五十出头时她因呕吐陷入昏迷并参加了戒酒互助会,她或许没有彻底明白互助会成员们所说的语言,但依然不带一丝讽刺不加任何批判地予以全盘接受,她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智慧,这种智慧有别于充满怀疑和挖苦的萨巴斯智慧。
德伦卡。妻子被逼着借酒浇愁,丈夫则被推向了德伦卡。但是,自十七岁以后,他便无法抵御妓女的诱惑。十八岁那年,他就应该把尤卡坦半岛的那个妓女娶进门。他应当去拉皮条,而不是做什么木偶艺人。皮条客至少可以依靠妓院为生,不用每次打开电视看到木偶粗俗的大嘴而抓狂。没人会把妓女当成供孩童们消遣的玩偶——妓女就像意义非凡的木偶戏,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供成人消遣。
令人欣喜的妓女们。高中毕业一个月后萨巴斯和死党罗恩·梅茨纳搭便车北上纽约。那儿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前往布鲁克林的挪威渔人中心,无需护照便可出国。那时,涉世不深的萨巴斯对世界另一端声色犬马的生活毫不知情。彼时,他有限的性生活只限于猥亵那些来自阿斯伯里的意大利姑娘们,以及逮住机会就自慰。迄今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随着轮船驶入拉美港口,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水、劣质咖啡和阴部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难以置信。里约、桑托斯、巴伊亚或南美任何一个港口,无不弥漫着这种宜人的味道。
最初只为单纯地逃向大海。从小到大,每个清晨他都在远眺大西洋,心里默想着,“有一天,有一天……”这种感觉时断时续,那时的他并未完全将之与逃离自己愁闷的母亲这一愿望相联系。他打出生以来一直与海为伴,眺望大海,在海中捕鱼,在海中游泳。虽然失去莫迪才十九个月的双亲并不这么认为,但对他而言,既然学校的义务教育教会了他读书写字,那么出海接受真正的教育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不二选择。他一登上那艘开往哈瓦那的挪威流动货轮,就得知了女人的阴部。极目望去,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一话题。船一靠岸便奔向妓院,船上的那些老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对十七岁的萨巴斯——嗯,你可以想象一下。
在月色下他们悄悄驶过哈瓦那港的莫洛城堡,这儿和世界上其他港口的入口一样令人难忘,但这似乎不够刺激。等他们一系上缆绳,他就行色匆匆地下船,直奔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巴蒂斯塔统治时期的古巴就是一家大型美国妓院兼赌场。十三年后,卡斯特罗将走出深山,下令关闭一切娱乐场所,但萨巴斯这个普通水手运气不错,及时享受了声色犬马的生活。
他取得商船证件资格以后便加入了协会,从此可以自主选择船只。他在工会大厅里闲来荡去——彼时他已尝到了飘飘欲仙的滋味——等候这场“浪漫之旅”:桑托斯、蒙得维的亚、里约、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些家伙一辈子都在浪漫之旅中度过。对他们而言,参与“浪漫之旅”的唯一理由便是妓女,萨巴斯也不例外。妓女、妓院,男人所知的每一种性交易。
他慢悠悠地驶向山上的公墓,盘算着口袋里有十七美元,联合账户里有三百美元。第二天一早,当务之急便是找一家纽约银行填写一张支票,赶在罗茜之前把钱取出来。非这样不可。每个月她会拉两次工资单,再过一年他就可以领取社保和医保了。他仅有的才能便是自己的双手,这愚蠢的才能,而现在这双巧手已彻底荒废。万一病了,他要住在哪里,怎么吃饭?……如果罗莎娜以遗弃罪起诉离婚,那么他的医疗保险费怎么办,他到哪儿去弄钱买消炎药,买治疗因消炎药而引起胃部灼烧的药物?如果买不起药,双手疼痛不止,如果疼痛再也缓解不了……
他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汽车小心翼翼地驶入通常停靠的隐蔽处,这儿距离德伦卡的墓穴还有四分之一英里。他现在最该做的是冷静下来,把车倒出去,直接开车回家。他无需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从不做任何解释。他可以在沙发上睡一宿,第二天醒来像往常一样玩失踪。罗莎娜永远也不会把他赶出家门。不管芭芭拉许诺她可以获得多少内心的安宁和舒适,但她因受父亲自杀一事影响,绝对不会这么做。无论生活多么可憎,他认为待在家里比待在阴沟里更可憎。许多美国人对家庭心生厌恶。在美国,那些有家却对家充满愤恨的人远多于无家可归的人。晚上,她参加完聚会回到家时,亲吻她的阴部。她会大吃一惊。你成了妓女。虽然不如娶个妓女来得尽善尽美,但你再过六年就满七十了,放手一搏吧,看在钱的分上把她吃干抹净。
萨巴斯此刻已下了车,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潜行在通往公墓的公路上。他得去看看墓穴那儿有没有人。
不见豪车。今晚是一辆皮卡。他担心驾驶座有人,不敢走近去看车牌。也许只是一些本地男孩趁着月光来到山顶,围坐在一起自慰,或者坐在墓碑上偷吸大麻。萨巴斯在坎伯兰县经常遇到他们,在超市排队付款时,每个男孩身边都跟着两三个孩子,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妻子,看上去已历经人生沧桑,皮肤暗淡,挺着大肚,推着购物车,里面塞满了爆米花、奶酪妙脆角、香肠卷、狗粮、薯片、婴儿湿巾以及一些十二寸的腊肠披萨,这些物品如梦到的钱币一般堆在一起。可以通过保险杠上的车贴标识来辨识他们。有的保险杠上贴有“我们的上帝主宰一切”。有的贴着“你看不惯我开车,就拨打1800——吃——屎吧”。有的车上同时贴着这两种标签。萨巴斯曾询问布莱克沃州立医院的一个精神科医生给山里人治什么病,这个一周中抽几天经营私人诊所的医生告诉他:“乱伦、家暴、酗酒,诸如此类。”这儿就是萨巴斯生活了整整三十年的地方。林茨说得没错:尼基失踪后,他不该离开。诺曼·考恩说得没错:没人会因她的失踪而责备他。除了他自己,谁会记得这事呢?也许他前往纽约就是为了证实三十年后他无需对尼基的毁灭背负任何责任,正如他不用对莫迪的死亡担责一样。
尼基才华横溢,除了拥有令人陶醉的才华外,再没别的了。她分不清左右,就连简单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也不会。她辨不清方向,甚至在她居住了大半辈子的纽约城内也识别不了东西南北。她无法忍受视线内出现的丑人、老年人或残疾人。她害怕昆虫,害怕一个人置身黑暗之中。如果遇到让她紧张不安的东西,比如黄色的夹克、帕金森病患者或坐在轮椅里流着口水的婴儿,她就会拿出备用的眠尔通。一片眠尔通会使她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双手颤抖,看上去像个疯女人。遇到车辆回火或有人在附近用力甩门,她就会跳起来失声尖叫。她最了解如何屈服。她想挑衅,可短短几分钟前她还泪眼汪汪地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是别这么凶我!”她不知理智为何物;固执起来油盐不进,温顺起来又言听计从。她洗完澡出来遇到他挡路时,会紧裹着浴巾,从他身边飞跑向卧室,把他吓一跳。“你为什么这么做呢?”“做什么?”“就你刚才,不让我看你的身体。”“我没做那种事。”“你做了,裹着浴巾。”“我让自己不要受凉。”“你为什么要跑,好像不希望我看到似的?”“你疯了,米奇,这是你编出来的。你为什么一直这样凶我呢?”“你为什么要装出你的身体丑陋不堪的样子呢?”“我不喜欢我的身体。我讨厌我的身体!我讨厌我的乳房!女人就不该长乳房!”但每经过一面镜子,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飞快瞅上一眼自己是否如剧院外展示的那些剧照般年轻靓丽。她一登上舞台,各种恐惧症都消失了,身上的怪癖都不复存在。现实生活中让她惊恐万分的事物,她在演戏时可以轻轻松松地坦然面对。她不清楚自己对萨巴斯是爱浓于恨,还是恨浓于爱。唯一可以确信的是,离开萨巴斯的保护,她无法独活。萨巴斯就是她的铠甲和盾牌。
尼基二十出头便已成为一个可塑性很强的演员,深受萨巴斯这样随性而为的导演青睐。在舞台上,甚至只是在彩排过程中,或者只站在一旁静候别人提词时,她丝毫没表现出紧张不安的痕迹,也看不出她那些一直摆弄戒指,手指划过衣领,或顺手拿起什么敲击桌面等小动作。她冷静专注,不知疲倦,从不抱怨,思维清晰,聪明伶俐。凡是萨巴斯对她的要求,无论是中规中矩还是夸张过火的表演,她当场就能复制出来,与萨巴斯心中所想如出一辙。和蹩脚的演员搭档时,她不急不躁;和优秀的演员搭档时,她深受启发。工作时,她始终对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但萨巴斯曾目睹她在百货公司对店员颐指气使,趾高气昂,萨巴斯恨不得狠狠扇她一巴掌。“你以为你是谁啊?”出了百货公司后,萨巴斯有一次在街上质问她。“你现在为什么要凶我?”“为什么看不起那个女孩?”“哦,她就是一个小骚货。”“他妈的那么你是什么啊?你父亲在克利夫兰有一个木材场。我的父亲在小货车上兜售黄油和鸡蛋。”“你为什么老提我的父亲?我恨他。你胆敢提我的父亲!”萨巴斯生命中又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父亲视为失败者。德伦卡的父亲是一个愚蠢的党员,她瞧不起父亲的愚忠。“如果你是个投机分子,我倒可以理解,可你对此深信不疑。”罗茜的父亲酗酒自杀,把她吓坏了。尼基的父亲是个粗鄙跋扈的商人,对他而言吃喝嫖赌比身为人夫和人父的责任更为重要。她的父亲在和祖父母去希腊参加她曾祖母的葬礼时遇见了她的母亲。葬礼结束后,他独自一人在希腊旅行,主要是为了看看阴部长什么样。在旅行途中,他向这个来自萨洛尼卡一户资产阶级家庭的姑娘求爱,这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几个月后,他带她回到克利夫兰。他的父亲是个商人,在那儿经营着一个木材场,性格更加跋扈粗鄙。这个老头的家人都是乡下人,他说希腊语时带有非常浓重的乡村口音。打电话时的诅咒声尤甚!“操!操你妈!操你的圣母!”……甚至会掐儿媳妇的屁股!尼基的母亲幻想自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少妇,她那个纨绔的丈夫,粗鲁的婆家,穷乡僻壤的克利夫兰,以及当地人喜爱的布祖基琴乐,所有这一切都把她逼疯了。嫁给坎塔拉基斯,与他那些可怕的家人结亲是她一生中犯过最为严重的错误。芳龄十九,她当然想要逃离那个自己厌恶的强势古板的父亲,而那个兴致勃勃、轻而易举便能让她脸红的美国人当时在她看来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脸红来得如此容易。
美丽的小尼科莱塔拯救了她。她溺爱着女儿,去哪儿都带着她,母女俩形影不离。她开始教乐感不错的尼基唱希腊语歌和英语歌。她大声教尼基读诵。然而,尼基的母亲依然每夜以泪洗面,最终带着尼基搬到了纽约。为了养活母女俩,她去洗衣房洗衣,之后又去邮局分拣信件,最后又去了萨克斯百货上班,先卖帽子,几年后当上了女帽部的领班。尼基进入表演艺术高中学习,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对抗世界。直到一九五九年,一种罕见的血液病猝不及防地终结了母亲的奋斗……
萨巴斯沿着公墓外围那堵长长的石墙往前走。他猫着腰,双脚踩着路沿边松软的泥土,悄悄地向前移动。公墓里有个人影。在德伦卡的墓前!穿着牛仔裤,身型瘦长,走路内八,扎着马尾……那辆皮卡是电工的。是巴雷特,德伦卡喜欢和他在浴室做爱,淋浴时帮他涂抹泡泡。从脸部开始,之后到胸部,腹部,一路向下,慢慢变大,有时候一开始就很大。没错,今晚轮到巴雷特祭拜死者,且此时他的阴茎已经肿胀。有时候他把我的双腿抬起来,以这种姿势抱着我淋浴。萨巴斯再一次四下找寻石头。此时他离巴雷特站立的位置比他当时距离路易斯的位置要远十五英尺,他因此寻了一块重量较轻的石头,如此便能更精准地击中目标区域。夜色中要找到一块重量和大小都合适的石头需要花点时间。这时,巴雷特正站在德伦卡的墓脚下默默地自慰。准备趁他射精的那一刻稳稳地击中他的阴茎。萨巴斯正观察巴雷特抚摸动作的快慢来估计他射精的时间,这时发现公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慢悠悠地往山上爬。穿着制服。是教堂司事吗?身着制服的人影鬼鬼祟祟地移动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巴雷特身后大约三英尺的地方。巴雷特此时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高潮,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制服身影从容不迫、慢悠悠地一点点举起右臂。他手握一个顶端鼓起的长条物。是只手电筒。巴雷特发出一阵嗡嗡声,单调平缓的嗡嗡声突然变成时断时续的大喊大叫。萨巴斯没有采取行动,但这令人兴奋的高潮也提醒了那个手握电筒的身影,只见他把手电筒当成斧头,重重地砸到了巴雷特的头颅上。巴雷特闷声倒地,接着是两声快速的重击声——年轻的电工……你真棒,你真了不起……裆部被踹了两脚。
萨巴斯已经悄悄溜走,躲到了皮卡后面,等身手矫健的袭击者跳进车内发动了引擎,他才意识到这个身影的身份。或者是出于傲慢和公然挑衅,或者完全是因为遏制不了怒火,这个州警察打亮车的警灯,驾着警车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