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水源头》:我的父亲母亲
小时候听到过的话,后来对我一生影响比较大的,可能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了。九十三岁时,我在七十二行中的一行,居然得到了一项国际大奖[1],也可以算是中了一次状元吧。这个“状元”怎么中的?回忆一下过去的酸甜苦辣,现在会觉得比当年更苦还是更甜呢?一般说来,痛苦已成过去,多半都会淡忘,有的甚至还会变成乐趣。1936年我十五岁,在江西南昌第二中学读高中一年级,那时日军占领了我国的东北,正在进犯华北地区。为了准备抗日战争,江西全省高中一年级男学生都集中在西山万寿宫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在烈日下全副武装操练,没有自由,夜里还要起来站岗,睡眠不足,苦不堪言。西山风景虽好,但当时填了半首词,发出的却多是怨言:
南昌故园,西山古庙,
钟鼓惊梦,号角破晓。
参天松柏,垂地杨柳,
万木浴风竞自由,
望长空,
恨身无双翼,难追飞鸟!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当时一同接受军训的同学后来多有成就,谈起当年事来,却觉得几乎可以和西山比美了:没有当年的钟鼓惊梦、号角破晓,哪能保住今天的参天松柏和垂地杨柳呢!回忆是望远镜,既可以看到远方,又可以看到近来,近来的喜就可以减少过去的苦了。回忆还是放大镜,把当年的小事放大,可以发现意想不到的乐趣。例如1938—1939年,我和杨振宁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同上大学一年级的英文课,叶公超教授讲赛珍珠的《荒凉的春天》时,课文中有一个动词的过去分词并不表示被动的意思,全班同学都没有发现,只有杨振宁一个人提出问题。当时大家只觉得杨振宁好学爱提问而已,不过小事一桩。等到1957年他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后,我才想到这是他善于发现异常现象的结果。1957年以前,物理学家都认为宇称是守恒的,他却能注意到不守恒的现象,结果得了大奖。十八年前,他发现过去分词不表示被动的用法,不就已经显示了善于发现异常现象的才能吗?这就是回忆可以起放大镜作用的一个例子。
1939—1940年,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读二年级。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西南联大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联合组成的。因为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略中国的战争,占领了北京(当时叫北平)和天津,三校奉命南迁长沙,后又西迁昆明,组成联大。当时清华师生约占全校一半,北大约占四成,南开约占一成。1938年迁到昆明后,教学楼租用昆华农校、昆华工校的校舍,宿舍租用昆华中学南院、北院。我大学一年级住昆华中学北院22室。杨振宁和他父亲杨武之教授一家住北院附近的文化巷11号,钱锺书教授也住在那里。就是在这一年,我见到了这两个重要的联大人。我二年级住昆华中学南院3室,就是在这间小房子里,我读到了柯尔律治的名言“散文是编排得最好的文字,诗是编排得最好的绝妙好辞”和英国《泰晤士报》登载的“面对硝烟”和“涂脂抹粉”的新闻。后来翻译《为女民兵题照》时,就用从报纸上学来的表达方式来翻译“红装”和“武装”了。不料“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看见这个译文,说是歪曲了毛泽东思想,用树枝抽了我一百下,于是我就把译文改成They love to be battle-dressed,and not rosy-gowned。这样从字面上看更忠实于原文,而且原诗第二行的“演兵场”译成drilling ground,和“红装”(rosy-gowned)正好押韵,并且和原诗更加音似,所以后来出版时,我就改用这个意似而且音似的译文了。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再版时,我认为意似不如意美重要,音似更不如音美和形美受欢迎,于是恢复了原译。原译出版之后,英国一家杂志编辑来信,认为译文极妙,甚至可以说是胜过原文。乐趣有人同享,可以倍增其乐。再想到这种译法符合柯尔律治的理论,把最美的表达方式放在最好的地方,于是在理性的乐趣上增加了感性的快乐,这是我情趣发展的三部曲。
这种情趣是从哪里来的呢?仔细回想一下,追本求源,才发现源头活水还是我父亲爱好整洁的生活方式。他教我从小就要将文房四宝放在最方便取用的地方。后来我写字的时候,把文房四宝扩大到文字,也就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最方便取用的地方也可以概括为最好的位置。于是“面对硝烟”和“涂脂抹粉”这两个四字词语就放到女民兵身上去了。这样日积月累,哪怕一天只碰到一个,如果能够放在最恰当的地方,一年就有三百,十年就有三千,有这么多得意之笔,那还能不中状元吗?父亲培养了我把最好的文字放在最恰当的地方的习惯,但他只是在生活上这样要求自己,要求子女。而在工作上呢,我记得他最早的工作是在江西抚州(今天的临川)第七中学管理财务。七中出了一个名师,就是后来成为北京大学副校长的游国恩,和一个更有名的学生饶漱石(他和陈毅同是华东军区领导)。父亲管理财务很出色,得到七中领导信任,我把他管理钱财的条理应用到翻译上来了。
父亲培养了我对秩序的爱好。据冯友兰说,我国古代“礼乐之治”的“礼”就是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乐”就是模仿自然界内在的和谐。如果说“礼”是“善”的外化,那么,“乐”就是“美”的外化。父亲教我要爱秩序,这是“礼”的教育。母亲生前爱好图画,给我的是对“美”的爱好,这就是“乐”的教育。
“礼乐”的教育在《诗经》第一篇《关雎》中就可以看出来。《关雎》第一段一开始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guān guān)就是“咕咕”(gūgū),是雎鸠或斑鸠的叫声,因为“咕咕”是闭口音,在诗歌中听起来不够响亮,所以加上“安”(n)这个元音,写起来就是“关关”(guān guān),听起来就响亮悦耳了。《诗经》开始两句就表现成对成双的斑鸠鸣春。接着,第二段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据北京大学许智宏校长在《燕园草木》中说,是两千年前周朝男子献给情人的玫瑰或莲花,开花好看,果实好吃,北大未名湖中还有。“流之”的解释很多,我认为最美的解释是荇菜开花,得到流水的抚爱。《关雎》第二段接着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把淑女比作夏天开花的荇菜,把君子比作流水。两千五百年前的《诗经》中,已经有象征主义诗歌的萌芽了。《关雎》第四段说:“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是说荇菜秋天结果,可以采集。最后一段“左右芼之”,最好的解释是:到了冬天,可以煮熟荇菜,招待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总而言之,《诗经》第一首诗写荇菜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自然界的秩序和人类活动相结合:荇菜在春天发芽生长,青年男女在春天发生感情;荇菜在夏天开花,青年男女在夏天求爱;荇菜在秋天结果,青年男女在秋天定情;荇菜在冬天待客,青年男女在冬天成亲。这就是“礼”,是人类在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追求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关雎》又写了斑鸠鸣春,这是春天的音乐;流水潺潺,这是夏天求爱的歌声;“琴瑟友之”,是秋天订亲的伴奏;“钟鼓乐之”,是冬天成亲的婚歌。这就是“乐”。这首诗说明了人是如何通过“礼乐”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和内在的和谐,走上“天人合一”之道的。
父亲用行动对我进行了“礼”或“善”的教育。母亲对“美”或“乐”的爱好又是怎样影响了我的呢?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母亲却是一百年前江西省立女子职业学校的学生。但是母亲去世太早,她教我认“字角”的事是父亲告诉我的。“字角”是一张小方块纸,正面是一个字,反面有图画。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教我看图认字的。我仿佛有个印象:我抱住她的腿要她教我认字,她忙,没有时间,我就用头顶她的肚子,那时她正怀孕,却对父亲说:“让他顶下来也好。”因为她梦见一个女鬼向她索命。生下妹妹之后,她果然离开了人世。妹妹没人喂奶,也送人做童养媳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周岁,只记得她留下的遗物中,有两本图画、一本作文。图画中的花木鸟兽对我的吸引力不大,却引起了我对“美”的爱好。作文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项羽与拿坡仑》(拿坡仑,现多译作“拿破仑”),后来我十岁时读《秦汉演义》,读到少年英雄项羽大破秦兵的故事,不禁手舞足蹈,非常崇拜。再读到垓下之战、霸王别姬,对失败的英雄充满了同情。这是不是开始培养了我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思想?后来听京剧唱片,听到金少山唱的《垓下歌》,声音洪亮,简直像是霸王再世,使我知道了音美和意美的关系。我把项羽的《垓下歌》译成英文,原词只有四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驰)。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一句“力拔山兮”很形象化,但太夸张,如果按照字面译成I am powerful to pull up mountains,读者恐怕无法理解。“气盖世”的“气”字没有对等的英文词,勉强解释为英雄气概吧。“盖世”从正面说是超过全世界的人,从反面说是全世界无人能及,能不能译成With heroism unsurpassed?我觉得如果要求对等,恐怕很难译得像诗,只有按照中国学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理论来翻译。“从心所欲”是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选择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不逾矩”是不超过客观规律所允许的范围,不违反原文的意思。于是我先把译文改成I could pull mountains down,oh!with might and main(“气盖世”说成“用尽全力”)。第二句“时不利兮骓不逝(驰)”按照字面可以译成Time is unfavorable,oh!my horse won't run(gallop)。原文“逝”在当时可以和“驰”互用,如果说是奔驰,那么为什么战马要奔驰呢?还不是为了作战吗?所以如果要选择更好的表达方式,第二句可以改译为But my good fortune wanes,oh!my steed won't ght。
比较一下两种译文,可以看出旧译散文味重,新译把命运比作月亮,把“时不利兮”说成时运像月亮一样亏损了,这就是受母亲爱美的影响,把时运具体化了。旧译把“骓”译成普通的马,不如新译的骏马。旧译的“奔驰”也不如新译的“作战”。为了一二句押韵,第一句又可以改译为I could remove mountains,oh!with main and mgiht。用“移山倒海”来译“拔山”比用“推倒”或“推翻”更好,自然比“拔山”又好得更多了。由此可见,选择更好的表达方式是一种翻译的艺术。《垓下歌》第三句“骓不逝兮可奈何”可以翻译为Whether my steed will ght,oh!I do not care。这句“骓”和“逝”的翻译,前面已经说过了。“可奈何”解释为“不在乎”,可以算是“等化”。最后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不译“虞”而译“姬”,可以算是“浅化”:What can I do with you,oh!my lady fair!举项羽的译例,也可以看出母亲对我的影响吧。
可以说,母亲影响了我译诗的“音美”,父亲则影响了我译诗的“形美”。
注释
[1]2014年8月2日,许渊冲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