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昌第二中学
在报纸上读到一句话: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你喜欢做的事,就是幸福。说得不错。回想小学六年,喜欢的事是读小说,听故事,画人物,比英雄。同玩的人除了兄弟之外,三年级有会古诗的涂茀生,四年级有会打篮球的毛麟魁,五年级有算术好的曾启进,六年级先有天才小画家熊璧、后有全市小学演讲比赛第一名薛蕃荣。使我欢喜的事,有一年级跳班,免读上学期;二年级因为会写“侣”字而被评为好学生;三年级又跳班,没有上三年级上学期,从二年级下学期跳到三年级下学期;四年级因为作文模仿《中山陵游记》,得到老师好评;五年级作文《求己说》在全校演讲;六年级参加全校演讲比赛得第二名(第一名是薛蕃荣),参加图画比赛获得第六名(熊璧是第三名),还参加了作文比赛(得奖的是毛麟魁)、算术比赛(得奖的是曾启进),毕业成绩是甲等第五名(第二名曾启进,第六名熊璧)。我喜欢和涂茀生在一起,他做事能为人着想。有一次我们在江边散步,他问我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是享乐,他说是工作,我说是要做有乐趣的工作,这就把工作和乐趣结合起来了。这是我一生要做的事情。涂茀生兴趣在文,工作却是农,还被打成“右派”,误了一生。薛蕃荣兴趣在理工,后来成了中国第一台电视机的总工程师,可以算是工作和兴趣结合得好的例子。毛麟魁没有成为作家,而是成了网球选手。熊璧没有成为画家,一生平淡无奇。曾启进后来升入中山大学工学院,可以算是把工作和兴趣相结合了。他借了我几百本书不归还,推说被人借去了,不能算是我喜欢的同学。
升入南昌第二中学之后,我喜欢的功课是国文,喜欢的课文有朱自清的《匆匆》,记得的句子有: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消失了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用植物的美和动物的美来衬托人生的美,我觉得比平铺直叙要好得多。又听弟弟渊深唱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和冷风本来不美,但是显示了不怕严寒的精神;野火和暮色带来的是自由的光和热,催促暮色成为黎明;西天和残霞更是把地上的野火烧成了天上的晚霞,使西天闪烁着离情别恨。朱自清的散文,赵元任的诗歌,使我体会到了中国古代“赋比兴”手法的妙处。联系到文学翻译,严复提出了“信达雅”三字经,后来又有人提出“形似、意似、神似”三似论。我却觉得如以诗词翻译而论,“似”是方法,不是目的,如果译诗“似”而不“美”,那就没有达到目的。例如《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不爱红装爱武装”有英雄主义的意美,重复“爱”的音美,“红装”“武装”对称的形美,如果只译得意似,而没传达原诗的意美、音美、形美,那就得不偿失了。我译诗“三美”的本体论,等化、浅化、深化“三化”的方法论,知之、好之、乐之“三之”的目的论,都是受到前人影响才产生的。
初中一年级教国文的是周慎予老师,他讲课简洁明了,作文得高分的同学是杨湛和刘绪勋。杨湛学了《匆匆》,学了朱自清用具体的桃花和燕子来比抽象的光阴这种虚实对照的写法,作文得了92分。可惜他家境不好,父亲是继父,虽然得到甲等奖学金五十元,还是没有继续升学。刘绪勋是外地的,在学校寄宿,看见我玩球玩得满头大汗,怕我回家挨骂,让我到他宿舍里去,给我倒水洗脸,使我感到同学间的温暖。周老师教初一三个班国文,要改一百五十多本作文,负担太重,后来就由萧艾甫老师分担一部分。萧老师字写得好,讲课却稍啰唆,作文分数给得倒宽。有一次作文题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说》,这是当时提倡新生活运动的口号,对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说,未免太理论化。我就模仿朱自清用实写虚的方法,说礼就是不违反规矩,义就是做应该做的事,廉是要文官不爱钱,耻是要武官不怕死,结果得到了高分。这就学到用感性知识来说明理性知识了。
教初一英文的是刘绳武老师,他教英文发音还讲嘴部动作,如“人”的单数和多数(man和men),嘴张大只能放一个手指是多数,放两个手指就是单数,这也是用感性知识来说明理性知识。第一次小考我得了93分,这是我小学英文课没有得到过的高分。不料刘老师得病去世了,继任的是陈子颜老师。他是我考二中时第四考场的监考人,记得口试时他问我家庭情况,那时父亲在农业专科学校和农业试验场两个单位管财务,薪水有八十元,我觉得够高了,他却只写了两个字“尚可”,因为初中老师月薪是一百二十元。他还是我们一年级的班主任呢。他一接班,就考了我们一次,考的内容有些是我们没学过的。不知是不是怕我们看出他不如刘老师,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只给了我62分,使我学英文的劲头大减。他给我们讲文法术语,什么副词、介词,那时我们还没学过,只好死记硬背,没有兴趣。他的发音也有问题,如July(七月)、thunder(雷)都读错了,我好不容易才改过来。幸亏课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先讲生词,再读课文,后做练习,一步一步总算走过来了。自然,商务印书馆的读本也不是没有问题,如把What is the matter(出了什么事情)翻译成“这是什么缘故”,不过比后来用的直接法课本,还是优点多于缺点。
教初一数学的是李果青老师,听说他是江西自学成才的四大数学名师之一,教过车校长的数学,讲课清楚明白,而且并不骄傲,能接受学生意见。有一次我发现黑板上写错了一个字,指了出来,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说我是好学生。下学期我们开始学代数,从前在小学学算术,如鸡兔同笼问题,哥哥教我的时候,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现在用XY一代,很容易懂。小时候教过我算术的,还有二堂兄,他虽然文科不强,心里却有算盘,背九九乘法表、最大公约数、最小公倍数,都是他教我的。甚至前面提到过的借书不还的曾启进,也帮我改正过比例题的错误,后来打桥牌时,他还教了我计分法呢。所以人都是要一分为二来看的。
初中一年级除了国文、英文、数学三门主课之外,还有历史、地理、生理、植物、党义等课。这些课在《诗书人生》等书中已经谈到,这里只补充一点。上学期期末考试,主课成绩还好,其他课程一般,有两门不及格:党义49分,植物57分。教党义(就是三民主义)的是杨芳瑜老师,他讲课只指出重点,考试时我也只把重点答上,不知道他要求详细回答,结果不及格。还好下学期换了章兴甫老师教,他讲得比较清楚,我也照样回答,结果得了72分。后来他讲到民主和独裁的优点和缺点,使我有了基本的政治常识。教植物的是龙腾云老师,讲什么“根茎叶”,内容没有趣味,说话声音嘶哑,听得人要打瞌睡。这种课我觉得有点常识就可以了,应该像党义课一样,只指出重点就行。生理课也是龙老师讲,我只记住了一句话,就是睡觉要右侧朝下,这句话我倒享用了一生,抵得上一年中浪费的时间了。我觉得后来大学的通才教育也是一样,浪费了多少时间!
初中毕业考试成绩好的可以保送升入高中,小学毕业会考前几名都保送了。第一名李纪和不再是第一名;第二名万兆凤初中升入一中,这次会考是第四名,保送升入二中;第三名王树椒、第七名薛蕃荣都是继续保送;第四名谌守福升到高一却留级了,真是出人意料;第十八名涂茀生没有被保送,就和我、刘金镃、程应铨一同去考一中、二中的高中。那是暑假,我穿了大表姐给我买的新衬衣、山东绸学生裤,第一次到一中去。我报名序号是101号,考试分在第一试场。第一堂考试两小时,考数学,我一小时就做完了,交了头卷,结果第二小时发面包,我没有吃上。口试时一中校长吴自强问我:你数学那么好,为什么不升二中?我不好意思说没有被保送,就撒谎说是搬家了。结果发榜时我是第一名。二中虽然没有保送我,却又不肯放我这个中等学生,也录取了。我自然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和涂茀生等继续留在二中。程应铨一中、二中都没有考取,只好多交学费,升入私立鸿声中学。他毕业后和涂茀生、廖延雄、谌守福一同考取重庆中央大学,他入建筑系,和后来得建筑大奖的吴良镛是同学,毕业后去中国远征军担任翻译,抗战胜利后从缅甸回到昆明。那时他的哥哥应镠和我同在昆明天祥中学任教。天祥中学师生关系很好,很多学生都喜欢应镠,在曹禺《雷雨》中演四凤的女学生林洙,对应镠印象很好。应铨和林洙同车回上海时,产生了感情,后来就结婚了。林洙和林徽因是小同乡,那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都在清华大学建筑系,梁还是系主任,程应铨和林洙到北京后,就在清华任教,据说受到学生欢迎。1957年“反右”期间,梁思成因为反对改造北京城的计划受到批判,程应铨因为支持梁思成而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因为在远征军当过翻译,可能被打成“反革命”,他吓得在游泳池自杀了。在我的中学同学中,他是幸运又很不幸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