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古姣然——《诗经》中的情事
一部《诗经》,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说“爱”的篇章。温婉的杜丽娘小姐,就是读出了《关雎》一诗的缠绵爱意,才成就了一番可以死亦可以生的爱情;“混世魔王”贾宝玉,学《诗经》只学了言情的《国风》,才特别会怜香惜玉。今天有许多解读《诗经》的书,干脆只选了说爱的诗篇,甚至令对《诗经》陌生的读者们误解,似乎《诗经》就是描写谈情说爱的。
只因为《诗经》所言的情事,实在是太动人。那一个个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女子,那一个个珍惜爱情、珍重爱人的男子,他们的心灵之美撼动了历史上无数的少男少女心。因为《诗三百》在历史上被尊为“经”,是古代孩子们的教科书。所以,这本两千多年前编成的诗集,实际上也是古代青年男女的爱情圣经。
《周南·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仇”
——爱情的太极图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这是历时三千年永远美丽的情歌!任何人吟诵起它都会怦然心动。在写下我的心动之前,我忍不住要先讲一个和这首诗有关的爱情故事。
因为清宫戏的普及,皇太极的英明神武、戎马天下可谓妇孺皆知了;而孝庄皇后巾帼胜须眉的气概,更是因各种“秘史”的演绎而深得现代女性观众的青睐。可是孝庄并不是皇太极最爱的女人,在皇太极的宫殿里,有一座“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千古绝唱触动了皇太极的心,他要用最美的词语来表达自己最珍贵的爱情。当“关雎宫”的牌匾悬挂起来的时候,后宫佳丽,或翘首以盼,或妒心暗起,她们想知道——谁,是令皇帝“辗转反侧”的女子?
她就是宸妃,名叫海兰珠,一个眼波、心底都妩媚微笑的女子。
海兰珠没有绝世姿容,在成为皇太极的妃子前还曾有过婚姻。她很喜欢撒娇,和孝庄不同,她只是个小女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她的道理就是她自己和她的男人,她将皇太极视为自己的男人,而不是皇帝,可能正是这一点征服了皇太极。
男女相爱,犹如蝶与花、蜂与蜜,合你意的那个人,与你是相互需要的。皇太极是山一般的男人,正需要海兰珠这样柔媚的水来缠绕,好比阴阳太极图黑白阴阳紧紧契合所成就的圆满。而孝庄是另一座秀美的山峰,山与山只能对峙、并立,怎能相爱呢?
宸妃离世时,皇太极正为满洲拓展疆土在外征战,听到宸妃的死讯,他悲声痛哭,方寸大乱,立刻班师回朝。直到他去世前,仍念念不忘他最心爱的女人——海兰珠。
这段情事中最动人的就是“关雎宫”这一名称。从秦始皇开始,中国有皇权的历史长达两千多年,那么多皇帝中只有皇太极一个人敢这样直白表达自己的爱,真是个好汉子!皇太极是马背上的皇帝,雄韬大略,一世英雄,心中却有这样一个柔软美丽的角落,当他向自己心爱的女人表白爱情时,心中荡起的竟是两千多年前《关雎》清丽明快的曲调、清纯真切的词句。今天,“关雎宫”的牌匾仍悬在沈阳故宫中,言说着“爱情”两个字带给人的温暖和幸福。
让我们来一起体味触动了皇太极柔肠的《关雎》诗吧——
《关雎》诗开篇盈耳的就是清灵的鸟鸣声,“关关”这一叠音象声词,描摹出了雌雄两鸟轻快、活泼的和鸣,在不经意间就把我们带到了两千多年前的黄河岸边。那时的黄河边,是绿树葱茏、繁花似锦的。遥想那满是翠色的小岛上,一定群鸟毕集、争相鸣唱,而诗人为何单单注意到了雎鸠鸟的鸣叫声呢?
雎鸠,是一种水鸟,这种鸟儿雌雄相爱,形影不离,情真意专,如果一只先死,另一只便忧伤不食,憔悴而亡。诗的首句以雎鸠鸟一声声地相互和鸣,引起男子无限的情思,想到只有那位美丽贤淑的少女,才是自己理想的佳偶。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几乎人人尽知,但却往往会犯两个不同的错误:一是许多人只把“窈窕”解成“苗条”,当作好的身材;二是把“好逑”说成努力地追求。古汉语中的真实含义却不是这样的。“窈窕”是美好的形象,指女子的外表美;“淑”是指女子的心灵美。诗人追求的是一个外表和心灵都美的姑娘。而“好逑”则是理想的对象之意。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干脆就把这句翻译为“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真是直白通俗,又恰到好处。
唐代的陆德明解这句最出新意,他因汉代的郑玄笺注云“怨偶曰仇”,说“逑”字本为“仇”字误,此句应改为“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这倒是品透人情的注疏!历史上对陆德明的记录并不多,从这注疏里倒能看出他是个懂感情的男人。爱情是块奶糖,甜蜜蜜的,让人消受不已;爱情又是一把刀,让人心里滴血。真正的爱,往往既包含着春天的鸟语花香,又深藏着冬天的寒冷和痛苦。爱到深处,那心爱的人既是自己渴求的对象,又是自己的仇人;既希望能和他融化在一起,又恨他不懂你心。这也是爱情太极图相生相克的另一番含义吧?
《诗经》第二章的“参差荇菜”承接“关关雎鸠”而来,也是以水中小岛上的生物触景生情。荇菜是水生植物,这种植物的叶子形状、生态习性都与荷花近似,开灿烂金色的小花,茎和叶非常柔软滑嫩,可以作蔬菜食用。“参差荇菜”一句,在此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而其后承接的三句,仅有“流”“采”“芼”一字之差,又有怎样的奥妙呢?闻一多先生认为,这是指女子在水中采摘荇菜,引发了男子的思慕之情。那少女在河边采摘荇菜的倩影,点点滴滴,都深深地烙印在男子的心上,难以磨灭。此处也以荇菜的难采摘比喻对淑女的难求,那左右浮动的荇菜,正如少女不可捉摸的心,注定这条情路要走得艰辛难熬。
相思的确是古今中外的人们都会得的“流行感冒”,轻则几日头重脚轻,重也能一命呜呼。它既令人快乐又让人无限痛苦,既令人咒恨,又叫人不得不飞蛾扑火。这感觉,十八世纪的德国少年维特也体会过,并得到了当时欧洲青年的共鸣,他们模仿维特的装束、学着维特的腔调,甚至选择与他一样的不归路——自杀。《关雎》中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的男子没有像维特那样陷入精神的绝境,伤心到吐血病倒,或绝望地自残,而是用音乐架构起一座美丽的爱之桥梁,他“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用音乐来愉悦心爱的女子。男子为这爱情种下了一颗充满希望的树种,让我们也不由得跟他一起,展望着一棵有着亭亭华盖的爱情大树。
这就是《诗经》的妙处!《诗经》所传达的情感从不毁伤人性,而是不断给人温暖和力量。与后代文学史上那些相思的断肠之作比起来,我更喜欢《关雎》的阳光灿烂、天真恬淡。“琴瑟友之”也成了历代互相倾慕的青年男女表达内心情感的一种方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情感佳话,就是缘起于司马相如在卓府弹奏的一曲《凤求凰》;而著名的《西厢记》中有非常美的一场戏叫“月下听琴”,张生对崔莺莺也采取了“琴瑟友之”的情感攻势,并最终获得了成功。
在《诗经》产生的时代,诗歌不是装饰、不是点缀,而是人生的日用品。《关雎》正是人生与艺术的姣然结合,“窈窕淑女”虽然已被时间的橡皮擦得有些模糊,但仍令人无限向往,她的翩翩衣袂盈盈地在中国文学史的黎明飘扬,近三千年来红颜不老,不断引人遐思。
爱情的组成分子对于古今中外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在《关雎》“哀而不伤”的优美旋律中,我仿佛听到了从亘古传来的一首恋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究竟是我们跨越几千年的时空在膜拜人类最原始、最纯真的情感,还是今天的我们在复现着一个永恒的情结?这也是皇太极为他心爱的海兰珠悬起“关雎宫”牌匾的心情吧?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能够使生命花园郁郁葱葱、春色长驻的,是爱情。
《邶风·静女》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世界因你而美丽
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打开《邶风·静女》的时候,电脑里飘出的是李宗盛的经典歌曲《我是真的爱你》。我喜欢李宗盛歌声里对爱情细节的描绘,两个人心动的每个瞬间都如西湖边三月的桃花,美煞!艳煞!我手上拿的《静女》,是《诗经》时代唯美的爱情歌曲: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人是一位男子,一位情深意长又情趣颇丰的男子。在他心里,自己爱的女人既温柔娴静又姝丽无比,“静女其姝”嘛。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写景要不“隔”。我觉得,写女人还是隔的好。离她太近,近到你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必然也能看见她脸上脂粉也遮不住的雀斑。所以,只有这“静”字、“姝”字写那男子心爱的女人就已足够。不必再多言,那女子灵动的美已呼之欲出了。这美,值得一个男人用一生去呵护。
一个女子,当爱情之花在她心中盛开时,即使没有任何背景的陪衬,她也已经很美丽了。而静女的背后陪衬着一段古老的城墙,她“俟我于城隅”。厚重的城墙在一个女孩子身后延伸,好似一幅韵味深远的油画。画面虽简单,可能发生的故事却是无限的——她和心上人约好在城墙角落见面了!
她不知道什么缘故耽搁了与男子的会面,他心里急不可耐,想远远张望“静女”,却被树木房舍之类的东西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她的倩影。
那女孩迟到了。呵呵,古代女孩约会也玩“迟到”游戏啊?
等待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煎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那男子急得抓耳挠腮,不住徘徊。这场面想一下就有趣!恋爱中的女孩看见这句都会笑的,要看的就是他这副热锅上蚂蚁的样子,真是好玩!只那一句“搔首踟蹰”,就让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颗炽热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噼里啪啦……火热的爱情在燃烧。一位恋慕至深、如痴如醉的有情男子形象跃然纸上。
等待最是无聊,满心都是她——她送给我的“彤管”那么好看,熠熠发光,我千百次地抚弄,仍爱不释手。上次见面,她还淘气地送我一束荑草,那是她从远处郊野亲手采来的。荑草并不稀奇,是随处可见的植物,但她给我的荑草,却是别的男人见不到的,那代表了她的心。“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并不是荑草本身有多珍异,而是因为它乃心上人的赠予,所以才格外美丽!
《静女》的美吸引了从古至今的许多学者,他们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其中不乏对静女的种种猜疑,甚至说她是“淫女”,很会勾引男人,就连“彤管”的确切含义也一直没有定论。其实,这些争论我们都不必去管,我们只要欣赏诗中的唯美爱情就好。生活已经是一地鸡毛了,文字中谁不愿见俊男靓女的美丽爱情?
读《静女》,看着那男人的痴情,忍不住想这诗若有后篇会如何?
转瞬之间,诗人才尽,静女老去。柔荑早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烂掉了;彤管被压在箱底,偶尔翻东西看见,它已经变成黑灰色,没有了光泽。两人若分开,早把对方忘记了;厮守在一起呢,谁看谁都不顺眼,却又懒得分开,只是时间消磨了斗志,大家凑合过下去罢了。斗气时老太婆会说:“瞧你那个样子,当年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等我,我都瞧不上你!”老头儿骂:“就你那大饼子脸,我还等你?我是想早点儿把你搞定,还忙别的呐。”气得老太婆抄起彤管敲他的头……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当鲜花盛开,当爱情不期而至,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欣悦和激动。如今,虽然城墙已化为废墟,所幸的是,留下了这首诗,不论将来如何,只记下了为美动心的那一刻。连同年少的心,一起做成书签,夹在岁月这本大书里。待偶尔翻起,温暖柔软了在生活中疲惫的心。
《王风·大车》
则异室,死则同穴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恋爱宝典”上的法则,从古至今都是相同的。相爱的人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曾经的爱便会抽象成传说中的“七色花”,永不凋落: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风·大车》
西周衰落后,周平王迁都洛邑,是为东周。曾经礼乐鼎盛的王朝如日薄西山,洛邑之人唱出的诗必然都有很沉郁的故国之思,连爱情诗也是催人泪下的。这就是《诗经·王风》的由来和大体风格。这首《大车》就写下了两千六百多年前发生在洛阳附近的一场恋爱——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
他坐在一辆大车上,穿着菼草一样色泽纯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微风般的笑容,气宇轩昂;她静伫于路边,望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互相对视的那一刻,爱情很近很近,但又很远很远。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怨尤,心疼!男人虽然有许多选择的自由,可是对于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他真的放不下。这一走就是永生别离了。只是不走又能如何?私奔?
不!
私奔之后,这世上少了一对痴恋男女,只会多一对贫贱夫妻。
还有,哪个男人不想建功立业,难道一辈子只为一个女人活?
可是他,真不敢再看一眼她,再看一眼就走不掉了。
那女人的心都要碎了,俏丽的脸庞因咬紧牙关憋着泪有些变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真的爱你,只是你不敢与我一起私奔!我该怎样做才能留住你,你才能明了我的爱。“穀则异室,死则同穴!”她决然起誓:既然活着不能与你相依,那死了我也要和你葬在一起,让我们的白骨合冢!
同是女人,我知道这誓言背后一定有种种难、种种苦。我们可以猜想出这份爱必是有悖于常情,是由于地位的悬殊?父母的否定?那男人有婚姻的羁绊?这女子早已定亲?
只能放弃啊,可,我实在实在不愿放弃你!“谓予不信,有如皦日。”以太阳为证,我的心永远是向日葵,向着你,我的太阳。
车轮发出沉重压抑的声响,像是一连串的叹息声。车子向远处驶去,渐行渐远。她的眼睛湿润了,阴霾笼罩着原本灿烂的脸。大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了,街上熙熙攘攘依旧如常……
只留下与日同辉的誓言,与太阳一起,照着这女人,孑然一身。
爱情远去了,再也回不来。
这女子,该怎样活下半生呢?
现代女性可以通过工作来排遣失恋的痛苦,古代女人没有社会角色,她每天该如何丈量光阴呢?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他,还会想起我,想起我火热的誓言吗?
一部中国文学史,情诗如雨后春笋,佳作迭出,很多诗篇都能直抵人心。但这些情诗大多数是婉约的,像杨柳那般柔顺纤细。《大车》一诗说“爱”,却刚烈决断,如春雷骤发。因这特殊的决断,《诗经》学史上有一说,说此诗是传奇女子息夫人所作。
息夫人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公元前684年,她嫁给了息侯。就在出嫁的路上,她途经蔡国,受到了姐夫蔡哀侯的接待。蔡哀侯很不老实,他调戏息夫人,被拒斥了。息侯知道后,当然很生气,但他不便直接对蔡国发难,便想了个鬼点子,向楚文王献计说:“请楚国先发兵假装进攻息国,我就向蔡国求救。蔡国一出兵,您就可以帮我教训一下蔡侯。”楚文王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借机在诸侯中立威,于是依计而行,大败蔡军,还活捉了蔡哀侯。当了俘虏的蔡哀侯知道自己被俘是拜息侯所赐,十分愤恨,就在楚文王面前猛夸息夫人的绝世姿容。楚文王一听,连忙命令他的大军将息国灭了,把息夫人抢到手,并俘虏了息侯。
息夫人虽然成了楚王夫人,后来又生下堵敖及楚成王两个儿子,却始终不和楚文王说话。楚文王憋得受不了,问其缘故,息夫人垂泪答道:“身为妇人而事二夫,不能守节而死,又有何面目与人谈话呢?”楚文王认为她伤心都是蔡哀侯惹的,再说那厮还曾斗胆调戏过夫人!为讨好夫人,楚文王大举兴兵伐蔡,攻占了蔡都,帮夫人出了一口恶气。
西汉刘向的《列女传》说,息夫人是一位忠于爱情的女子。她趁着楚文王出游的机会,私会息侯,并劝他:“人生终究一死而已。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并做《大车》一诗,向息侯表示自己对爱情至死不渝。于是,夫妇两人同日自杀。楚文王感其忠贞,以诸侯之礼合葬了他们。《大车》也就成了息夫人的绝命诗。
息夫人的命运是如此凄婉多变,不能不引发人们的慨叹。后人尊称息夫人为“桃花夫人”,这芳名,是既赞赏她面若桃花之美,又感慨她命如桃花之薄吧?
汉代以后,似乎无人怀疑息夫人对《王风·大车》的著作权。直到朱熹写他的“《诗经》心得”,才对这一说法提出质疑。他说《大车》是“淫奔”之诗,怎能是息夫人那样贞烈的女子写的呢?细想想,朱熹的质疑还真有道理:《王风》中的篇章是采于洛阳周围的,息夫人的歌流传到那里了吗?还是大家怜爱息夫人,特给了原本不属于她的著作权?
息夫人以《大车》一诗绝笔明志,这个说法很凄美,凄美到学者们都不愿去考证它的真伪。我们姑妄听之吧,只知道这是一个女子浓烈的爱情誓言就够了。
黄昏时分,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我怜惜这立誓女子的决然,想抛开一切外在,只单独和她待会儿。有只小虫儿一直在我的电脑屏幕上爬,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爬不出去;直到我关掉了电脑,屏幕漆黑,过了一会儿,它才飞走了——先前那光亮诱惑了它也限制了它,使得它怎么都走不出去,等到它热恋着的光亮消失,它反而找到了出路。
莫非沉溺于爱恋中的人,根本看不清真相?否则,何以有这么多的痴情人蒙昧如这小虫儿?那个说“穀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痴情人。
爱没有永远。你此刻深爱,可能到了遥远的某一天便不再爱他。他,只是比你早一步到达了这一天而已。《简·爱》里不是说过:“你会在我忘记你之前忘记我?”
其实,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他才是幸福。
有时候,放手也就是放松。放松别人,更放松自己。如果能从当局者的痛苦与迷惘中抽身,变成旁观者的时候,就会发现,爱的种种喜怒哀乐都是美好的,值得欣赏。
当爱已成往事,又何必在心底苦守?转眼就是沧海桑田,曾有多少坚如磐石的诺言,今朝,它们又在哪里?不如驾叶扁舟渡红尘,日日随流水,行到水穷处,就该是坐看云起时!
《王风·采葛》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爱情中的相对论
刚刚说再见,我就开始想你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王风·采葛》
“葛”是豆科藤本植物,茎皮纤维可供织布,根能入药;“萧”“艾”都是有香味的蒿类植物。采摘这些有用又芬芳的植物的女孩,就是那个小伙子热恋的人——
我不管,反正就是想你,想再一次见到你,好像已经想了你好多年。可是月落日升,不过仅仅,只是一天,才一天!
这就是爱情带给人的快乐的痛。
有一次,爱因斯坦跟人解释相对论:“炎炎夏日,要是你坐在一个火炉前,一定是度日如年,但如果坐在一个美女身边,那就度时如秒,快得很了。”从《采葛》一诗来看,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古人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早已经体会到相对论了!
相思如此噬骨,伊人在水一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感情如此强烈,却又如此清丽。没有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没有心比金坚的山盟海誓,没有荡气回肠的复杂情节,有的只是几句“疯话”“傻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爱意已表达得通透彻底。这度日如年的思念,就如同一匹华丽的锦缎,铺展在我们心里。
因为彼此深爱,所以不能忍受片刻的分离,即便是分分秒秒,也如年年月月,只希望时时耳鬓厮磨。这爱情粉艳得正如张爱玲所说,闻得见香气。
尽管我们都知道,这香气只是在爱情之花绽放那一刻产生的。我们更知道,是花都有凋谢的那一天。可,我们依然沉醉于花开芬芳的那一刻。
在青春最美的时候,遇见生命中的最爱,是何其甜美而幸福啊。哪怕这之后,她变成了斤斤计较的俗气泼妇,他成了百病缠身的老叟。只要在那一刻,生命因对方而动听,那就是值得的、幸福的。
这诗表达的是一种急切的思念,急切到忘了写上心上人的名字,也忘了说自己是谁。因这“疏忽”,这急切的、无名的思念也就被历史上无数热恋中人深记于心,脱口而出,当作了自己的心声。
恋爱过的人,其实都知道这种滋味,刚刚分开,又起相思。好不容易见到了你,时间转瞬即逝,又到了分开的时候。才一分开,又开始想你,直想得“东风无力百花残”。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从心底抽绎出的绵长真挚的爱恋,仿佛只能从传说般的《诗经》中方能体味。这种感觉,是很古典的。
现代社会,网络天下,太方便了,想见便见,想联系就联系,谁会躲在斗室里苦苦地思念着另一方?现代社会,也太紧张了,又有谁能把时间和精力奢侈地花费在思念上?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美丽的情愫,从古典中走来,跨越近三千年,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希冀落地生花。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白茅包之
——激情也纯净
《诗经》里言情的篇章很多,但将镜头直接对准男女激情纪实拍摄的,却不多见。来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
对这首诗的理解,古今文人各有自己的高见,口水战至今没有结束。有的说这首诗是远古时代男女在野外相遇,一见钟情,并发生激情碰撞的描写;还有的说这是写一烈女抗暴,是有个男人要强奸她,她抵死不从。此诗的文字亦是历史上众多文人精研的,因为只有考证了文字的本义,才能明了那女子是偷情、抗暴,还是正常地谈恋爱。
麕(jūn,獐子)和鹿,都是跑得很快的动物,野外出现个死麕、死鹿,当然不可能是自然死亡,而是猎人的手笔!《诗经》时代的猎人,就好比今天年薪百万的IT(信息技术)精英,很能吸引女人的,在女人眼里非常“钻石”。
注意!这猎人不是职业的,那个时代的男子学习“六艺”,射猎是很重要的一科,那时战事也多,很多贵族男子都常常练习驾车、打猎。
獐子和鹿用白茅捆束起来,就不是普通的猎物了,而是很像样的礼物,也是当时求婚的用品,“彩礼”之一。所以,在我们今天看来费解的起兴之后,诗人很适时地唱出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怀春”和“诱”,都是粉红色的词汇,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是猩红色的淫荡。看看现代汉语的说解吧:
山野有只死獐子,白茅将之捆束。
少女春心萌动,英俊帅男来追求。
树林里面有小树,山野里面有死鹿。
白茅紧紧把鹿捆,少女就像玉样美。
慢慢悄悄相亲爱,别动我的佩巾,别惹狗儿乱叫嚷!
从追求、思慕到接受、亲热,全诗无多婉曲,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首诗虽短,却像一出电影蒙太奇,用一个个细节,刻画了爱情绽放时的美丽:有少女怀春,英俊的猎人包着獐子肉、鹿肉去追求她。美人如玉,令猎人倾慕不已。他不断地追求,最终打动了少女的芳心。情到深处,必然衍生出性爱的冲动。两个人希望融化在一起,重塑一个你、重捏一个我!但这女孩子还是有些娇羞,最后那三句口语最是可爱:
轻一点呦,别扯我衣服,不要惊动了狗狗——再等等,啊。
那语句中对男子的热切渴望是读者显而易见的,绝非传统经学所说的“抗暴”;但也不是“色情说”,如果是色情的话,那就不会把男子和姑娘称为“吉士”“玉女”了。
因爱而生的激情是有的,但是总要有媒妁之言啊!所以,好哥哥,请你不要毛手毛脚了。惊动了狗狗,那东西一叫起来,别人该看见咱们了。
如此生动的情景,让人不禁莞尔。
因“獐子”引出的艳情,至此可明了,那艳,是春天桃花盛开的艳,如日升日落,亦如同四季轮回,是纤尘不染的童言无忌,美艳到纯净。
相比之下,后世有些艳情诗虽然也文字不错,失之香艳。魏晋南北朝民歌中有“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深度缠绵、彻夜恩爱的艳词虽也真率,却只流于欲望,稍差了可爱。以后的文人艳词也不少,很多词句颇佳,但里面更多卖弄风流的成分在内,好像是在吹嘘自己不仅文采丰茂,还很男人!反正是倒胃口。
春秋时期,《诗经》是贵族子弟的教科书,孔子教授学生也用了《诗经》做教材。《野有死麕》一诗引我深思的是,如此直言爱欲的诗在孔门师生之间是如何堂而皇之地探讨的。
《诗经》时代,人类刚开始对自身的情欲进行理性的反思,所以能正视这写情爱的篇章,连孔子也觉得合理,说《诗经》“思无邪”。后代儒家不像孔子那样直面人性,做作了起来。他们为《野有死麕》一诗伤透了脑筋,拼命想解释得“思无邪”一些,有时力不从心,解释得非驴非马,倒让今天的我们笑话。这些经学家真的傻到看不出《野有死麕》是写了男女激情?我想不至于。经学家注释《诗经》,相当于今天编中小学教材,他们是想通过《诗经》对世道人心产生一定影响。这样勉力而为,错误自难免,但这错误,我觉得是应该宽容的。
对《诗经》的解读因时代不同而变,一代有一代之“《诗经》心得”。不变的是爱情中的规则:男人们手拿着礼物跃跃欲试,《诗经》时代是獐子;今天,是“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