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白颈项
阿兽捅捅札木的肩膀,眼睛注意着远方。札木也回过头来,从草丛里望着湖水对面的那一群人。他俩就像年轻的猎手一样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平素,碰到朱那神婆高兴的时候,这群人就出来散步,除了神婆之外,都是随侍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可是今天,其中却夹杂着一老一少两位客人,她们紧跟在神婆身后走着。
神婆、老婆子和女侍们的衣着都很朴素,只有那位年轻来客一身浅蓝的绣花缎子长裙,无论在白沙地还是湖岸上,都像黎明前的天空一般发出冷艳的光亮。
仿佛在留意脚下那些不规则的脚踏石,这时,一阵笑声又传向秋空。在阿兽听来,这座赤术台里的女人们的笑声,含着一种过于清朗的做作,使他感到厌恶。其实,阿兽看得也很清楚,札木就像一只雄鸟在倾听一群雌鸟的鸣啭,两眼闪耀着光辉。两人的胸脯,压断了晚秋时节干枯的草茎。
阿兽确信,只有那位身穿浅蓝长裙的女子不会发出那种笑声。女人们离开湖畔走向通往红叶山的小路,却特意选择那条需要跨过好几座石桥的难走的路径。女侍们拉着神婆或客人的手,大模大样地迈着步子。她们的身影离开两人的视野,隐没在草丛中了。
“这里女人真多啊!”
札木似乎对自己的一番热心做着解释,他说罢站起身子,接着倚在西边的松树荫里,眺望着那群艰难跋涉的女子。由于红叶山西侧是一片开阔的山坡地带,九段瀑的四段瀑都位于西侧,水流向佐渡红岩下面的水潭中。女人们打水潭前边的脚踏石上走过,因为那一带红叶灿烂如火,第九段小型瀑布的白色水沫,也都掩映于树丛之中,那里的流水被染成了暗紫色。那位身穿浅蓝长裙的女子被女侍牵着手,正走在脚踏石上,阿兽远远望着她那低俯的雪白颈项,联想起那位难忘的春日宫妃殿下丰腴而白皙的颈项。
渡过水潭,小路有一段绕着水边平缓地向前伸延。这里的湖岸距离湖心岛最近,阿兽一直热心地目送着她们走到那里,他从浅蓝长裙的女人侧影上,认出她是阿梦。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觉察那是阿梦,而一味认定只是素不相识的漂亮女孩儿呢?
阿兽拂去外褂上的草籽站起身子,从松树荫里走了出来。
“喂----!”他呼喊着。
札木看到阿兽突然活跃起来,他也兴奋地伸直了腰杆。这位朋友每当梦想被打破的时候,就会变得快活起来。札木要是不知道他这个脾气,肯定会觉得被他占了先。“那是谁啊?”
“阿梦。不是给你说过的吗?”
阿兽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调里带着些许轻视的口吻。岸上的阿梦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是这位少年坚决装作不承认她的美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很清楚,阿梦很喜欢他。
对于深爱着自己的人抱着轻视的态度,岂止是轻视,简直是冷酷。没有比札木这位朋友更早知道阿兽这种不好的倾向了。札木还知道,这是一种霉菌般的感情,是一旦接触就会发出铃声的银白的霉斑。
实际上,作为朋友,阿兽波及他的危险的魅惑也许正是由此而来。在同龄人之中,有不少人企图和阿兽做朋友而未能实现。只有札木一人,面对他那严冷的毒素,尝试着独善其身,这一实践获得了成功。虽然也许是误解,他之所以对那位神情阴郁的加慈感到厌恶,正是因为他从加慈的脸上看到了那副司空见惯的失败者的面影。
札木没有见过阿梦,但这个名字他经常听阿兽提起。
“那是阿梦吧?那位众人簇拥着的身披鼠灰色斗篷的老太太又是谁呢?”
“那位呀,那是……对了,那是阿梦的大伯母。顶着那种奇怪的头巾,我差点没认出来。”
她可是一位稀客,似乎是第一次到访赤术台。如果只是阿梦一人,神婆不会这样,她为了招待这位修月寺的禅师光临,特意陪伴她到园子走一走的吧。
虽说阿兽与这位禅师只有一面之缘,那还是她送阿梦来的时候。但禅师那副亲切、高雅的白皙的面孔,以及柔和的话语中带有几分锋芒的谈吐,依然历历如在目前。
听到阿兽一声呼唤,岸上的人一齐停住脚步。接着,他俩从湖心岛石龟旁边,穿过深深的草丛,突然像海盗一样蹿了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群人对于两个青年的出现甚为惊奇。
神婆从腰带里抽出小小的扇子,指着禅师示意行礼,阿兽从岛上深深鞠了一躬,札木学着他也鞠了躬。神婆打开扇子招呼他的时候,金色的扇面映着红叶一片绯红。阿兽随之明白,应该赶快敦促朋友将船划到对岸去。
“但得有机会到这里来,阿梦绝对不会放过。”
即便忙着帮助札木一起解缆的当儿,阿兽也不忘嘲弄地嘀咕着。此时,札木怀疑,阿兽还不是想赶紧到岸上向那美丽客人问候,借故为自己辩白一番吗?阿兽看到朋友一丝不苟的动作,似乎有些焦灼,他用细白的手指可怜见地抓住粗大的船缆,那副急急慌慌帮着干活的样子,足以引起朋友的疑惑。
札木背对着湖岸划着船,在红色水面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兴奋的阿兽,神经质地躲开阿梦的目光,一心瞧着湖岸。出于男人成长期的虚荣心,对于一位极为熟悉、完全被感情所支配的女人,在他心灵最为脆弱的一隅引起的反应,看样子他是不想暴露给朋友的。
“札木划得真够好的啊!”
船到岸了,朱那神婆夸奖札木尽了大力气。
阿梦呢?她一直瞧着阿兽从船上走到岸上,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肯放过。她那负气而清亮的眼眸,看起来颇为爽净而宽容,却使得阿兽感到畏葸,他从那道视线里读出了几分怨艾,这倒也难怪。
“大禅师今日光临,大家等着聆听宝贵的教诲,正打算到红叶山那边去呢。刚走到这里,就听到你一声粗野的喊叫,大家吓了一跳。你们到岛上干什么去了?”
“呆呆地望着天空呢。”听到神婆发问,阿兽故作神秘地回答。
阿兽有意不把视线投向阿梦,阿梦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那耷拉在面颊上的乌亮的头发。
后来,一行人高高兴兴簇拥着大法师,一边攀登山路,一边观赏红叶,倾听枝头小鸟的鸣啭,猜测着鸟的名字。两个年轻人自然走在前头,不论脚步多么缓慢,他们还是脱离了围绕在大法师身边的一群女子,这是很自然的。札木瞅准这个机会,开始谈论起阿梦。
“怎么会有人生的那么美呢,娇媚动人。”札木直言不讳的赞扬着阿梦。
“你是这么看吗?”阿兽有些神经质地淡然地回答。
然而,在阿兽内心深处却是欢喜的。看得出来,假如札木说阿梦长得丑,就会立即伤害他的自尊。
阿梦抢在阿兽前面登上山路,她眼疾手快地采下一枝龙胆花。阿兽的眼睛除了干枯的野菊,什么也没有。
阿梦欣然弯下腰来摘花,浅蓝的衣裾裹着她那窈窕的身子,似乎过于丰腴的腰肢显露出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阿兽在自己透明而孤独的头脑里搅起一阵水花,看到水底沙子般细微而混浊的沉积,随之泛起不快的情绪。
阿梦采完几枝龙胆,迅速直起腰来,正好挡住跟在背后茫然望着远处的阿兽的视线。于是,阿兽未曾正视过阿梦,她那端庄的鼻官,美丽的大眼睛,于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幻影般朦胧的浮现在眼前。
“我要是突然不在了,阿兽,你会怎么样呢?”阿梦压低嗓门,冷不丁说出了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