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春雪
阿兽在记述自己的梦时,从来不附加自己随意的解释。可喜的梦就按可喜的梦,不吉的梦就按不吉的梦,一一如实记述下来,以便将来能唤起尽可能详细的回忆。
他不在意梦的意思,他只重视梦的本身。或许在他的意识中,潜伏着对于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的缘故。醒来的他感情游移不定,比较起来,梦要确实得多。感情到底是否是“事实”,没有办法测定,而梦至少是“事实”。而且,感情无形,梦既有形又有色。
甘拜下风的加慈,成了阿兽的心腹,经常和蓼科联络,想办法让阿梦同阿兽会面。按阿兽的性格,有了这位心腹已经心满意足,似乎不需要札木这位朋友了,便无形中和札木疏远起来。
札木感到寂寞,他敏感地觉察到阿兽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但他将过去的时间权且当作交友的重要组成部分,把他和阿兽一起虚度的光阴全部用在读书上。
一个下雪的早晨,阿兽要到架阁库去,加慈环顾了一下周围,走进阿兽的房间。加慈这个新的鄙屈的举动,消除了他阴郁的表情与行动不断给阿兽带来的压力。
加慈告诉他蓼科捎来信儿,说阿梦对今天早晨的雪很感兴趣,很想和阿兽一块儿观赏雪景,要阿兽向先生告假,前去接她。
这种随心所欲的请求使他出乎意料,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向阿兽提出过。他已经做好去架阁库的准备,一只手提着书卷,茫然地望着加慈。
“你在说些什么呀,阿梦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蓼科这么说的,不会有错。”
奇怪的是,加慈这样断言的时候,多少恢复了些威仪,看他那副神色,仿佛阿兽一旦抗拒,就会招致道德的谴责。
阿兽倏忽瞥了一眼背后庭园的雪景,阿梦这种说一不二的做法,与其说伤害了自己的骄矜之气,不如说像操起一把刀,迅速而巧妙地切除了他那骄矜的肿块,使他感到通体清凉。这是一种几乎来不及感受的迅疾的、无视自己意志的新鲜的快感。“我只得按阿梦的意志行事了。”他思忖着。他看到的雪虽然积得还不厚,却纷纷扬扬地下着,覆盖了湖心岛和红叶山。
“好吧,就说我着了风寒,不能去架阁库了。这事儿绝不能让神婆知道。然后再去找一名可靠的车夫去春日家接阿梦。我步行走到放牧场去。”
“冒着雪去吗?”
加慈发现年轻的主子立即红了脸,美丽的红潮涌了上来。那红潮在窗外纷纷而降的雪的映衬下,罩上了几分暗影,渗入暗影的红潮更加艳丽动人。
加慈眼见着这位在自己照料下成长的少年,从未养成一副英雄的性格,但不论目的如何,他的眼眸中蓄着一团火焰出发了。加慈满意地瞧着他,自己也很诧异。
如今阿兽奔去的方向,正是他曾经蔑视的方向,抑或于游惰之中,潜隐着尚未发现的大义吧。
春日家是一座唆鲁禾时期勇士的宅邸,那是族长特意安排给阿梦的住所。长条屋门左右开着一排凸窗的守卫所。家中人手少,长条屋里似乎没有住人。积雪包裹着屋瓦的棱角,不过看起来,却像屋瓦的棱角忠实地将积雪按一定形状顶起来了。
门洞旁边有个黑色的人影,似乎是蓼科站在那儿。车子靠近门边时,那黑影旋即消失了。阿兽等着车子停到门前,这期间,他的眼睛一直眺望着门框中瑟瑟而降的雪片。
不一会儿,在蓼科稍稍张开的伞的护卫下,阿梦罩着紫色的披风,双袖捂在胸前,低俯着身子,钻出了旁门。那姿影在阿兽眼里,宛若从小小的储藏室里,往雪地上拖出一个紫色的大包裹,美艳得令人无奈,令人窒息。
阿梦上车的时候,无疑是在蓼科与车夫的搀扶下,半悬着身子坐进车中去的。阿兽揭开车帷接应她。阿梦的头上和领口,以及头发上落着一些雪花,一张光艳动人的细白的粉脸,满含微笑,伴着飞雪靠了过来。他感到仿佛是什么东西由平淡的梦境中抬起身子,急剧地向自己袭来。也许是承受着阿梦的体重的车子不稳定地摇晃着,强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感觉。
这是跌落过来的紫色的堆积,那浓烈的香气对阿兽来说,就像自己冰冷的面颊周围飘舞的雪花俄而散放的馨香。上车时随着身体的姿势一纵,阿梦的脸庞一下子挨近阿兽的面颊,她立即将身子摆正,霎时间,阿兽清楚地看到她那紧绷的颈项,宛若一只白天鹅挺直了脖子。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阿兽耐着性子问道。
“都城的亲人得了重病,大伯母昨晚乘夜车赶去塔塔城了。剩下我一个人,很想和您见见面,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不,今早下雪了,我想和阿兽两个一块儿赏雪去。我生来第一次这么任性,还请您多担待。”
阿梦和平时不同,她喘息着,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
车子在车夫一拉一推的吆喝声中出发了。透过车帷的小窗,只能看到微黄的丝丝缕缕的雪片,车中不停地摇动着一团晦暗。
两人的膝头盖着一块阿兽带来的小毯子,他俩如此身子挨着身子依偎在一起,除了幼年时代早已遗忘的记忆,这还是第一次。
布满灰色微光的帷幔缝隙,忽张忽合,雪花不住地瞅空子钻进来,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凝结成水珠儿。大雪扑打着车棚,那声音犹如躲在芭蕉叶荫下听到的巨响。阿兽好奇地瞧着,听着,被这番景象完全吸引住了。
车夫问要去哪儿。
“哪儿都行,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去。”阿兽回答,因为他知道阿梦也是同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