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切断
春日家方面仅有一个谨小慎微的条件,族长不得不答应下来。就是阿梦离开之前,很想见上阿兽一面。当然不是两人单独见面,而是有双方的长辈在场。只是看上一眼,也就死心了。只要能见上这一面,阿梦答应今后从此不再见阿兽·····这本来出自阿梦个人的意愿,但大伯母也只能应允。
阿兽胸中躁动着悲哀和幸福的感情,他一看到阿梦在她大伯母的陪伴下步履极为缓慢的样子,刹那之间,他仿佛觉得是来迎接正在向自己走来的新娘子。这场婚礼进行得如此迟缓,好似点点滴滴郁积的疲劳,喜悦之情,拥塞心中。
大伯母跨进瞭望车,将那个给她拎着提包的仆人撂在一旁,为自己的迟到不住地道歉。神婆自然也很客气地打着招呼,然而眉宇间似乎微微保留着高贵的愠色。
阿梦彩虹色的披肩挡住了嘴角,始终躲在大伯母的背影里。她和阿兽像往常一样互致问候,接着,立即应着神婆的招呼,在绯红的座椅上深深坐了下来。
阿兽这才明白阿梦迟到的原因,无疑,她想尽量缩短两人会面的时间,哪怕一分一秒也好。想想也是,在这十一月苦药水一般清澄的阳光下,离别之际那种泪眼相对、无语凝噎的场景是多么漫长而难熬啊!两位长辈交谈的时候,阿兽望着埋头枯坐的阿梦,他害怕自己落在阿梦身上的目光过于热烈和专注,但心里自然是希望深情地盯着她的。然而,阿兽更加担心的是,酷烈的秋阳灼晒着聪子的肌肤,将会抹消脆弱的白嫩。阿兽深知,眼下自己所投入的力量和付出的感情,都要做得十分巧妙才好,但是自己的一番热情显得过于粗暴了。这时,他很想对着聪子低头谢罪,这种心情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衣衫遮盖下的阿梦的身体,每个角落都是阿兽所熟知的。浑身的肌肉哪儿最先羞怯得发红,哪儿细软而又柔曲,哪儿透露着颤动,犹如被捕猎的天鹅不住地抖动着翅膀,哪儿述说着喜悦,哪儿倾诉着悲哀······所有这些他所熟悉的部位,一律散放着朦胧的微光,使他得以从衣服外面窥视阿梦的身体。如今,只有阿梦无意中用长袖掩护的腹部一带,那里萌生着他所不太知晓的东西。十八岁的阿兽缺乏对于孩子这一概念的想象力,只觉得那里有个令他捉摸不透的东西,紧紧包裹于幽暗而灼热的血肉之中。
尽管如此,唯一从自己身上通达阿梦内部的东西,就盘绕在名叫“孩子”的那个部位,不久,那里就要被残酷地切断,两个肉体又成为永远互不相关的肉体了。对此,他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态的出现。其实,“孩子”就是阿兽自己,他已经不具任何力量了。大家都高高兴兴去游山玩水,而他偏偏受到处罚,不得不留下看家。他那孩子般被迫留下的惶恐、懊悔和孤独,使得他浑身震颤不已。
阿梦抬起眼睛,漠然注视着靠近一侧的窗户外面。阿兽痛切地感到,她的那双眼眸被来自内里的阴影全部遮挡住了,已经没有映现他的身姿的余地了。
窗外响起尖厉的哨音,阿梦站起身来。阿兽看到她毅然而起,使出浑身的力气。大伯母连忙挽住她的膀子。
“赶紧回去吧。”
阿梦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爽朗,似乎内心含着欢悦。阿兽和神婆互相叮嘱着,他叫神婆外出多加小心;神婆要他在家也要注意,等等。慌慌张张地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母子之间”常见的问候话。阿兽竟能如此出色地扮演这种角色,他对自己甚感惊讶。
他终于离开神婆,同大伯母做了简短的告别,似乎很自然地轮到阿梦了,他对她说:“好了,多保重。”
他的话带着轻快的调子,同时伴随着轻快的动作,这时,似乎伸手搭在阿梦的肩膀上也有可能。但是,他的手麻痹了,不能动弹了。因为这时候,阿兽看到阿梦正在直视着自己。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潮润润的,然而那种莹润似乎和阿兽所畏惧的泪水依然相距遥远。眼泪硬是被强忍住了。那是一位溺水之人径直向他投射过来的渴望救助的眼神啊!阿兽不由得怯懦了。阿梦修长而俊美的睫毛,犹如一朵蓓蕾猝然绽开,向外部世界尽情展现着妍丽的鲜花!
“阿兽少爷,您也多保重······祝您一切都好。”阿梦一口端正的语调。
阿兽仿佛被赶下车一般,他顾忌着身边的大田,没有再追上去,心中继续呼唤着阿梦的名字。马车轻轻滑动起来,犹如眼前的一团线卷儿打开来,渐渐伸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