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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刚刚诞生几分钟。墙壁还冒着汽,有的地方甚至还隐隐发亮,好像由什么酷热的东西挖掘出来的。地面上一双铁轨向大山的心脏飞驰,延伸近一公里,之后隧道在一块空荡荡的岩壁前戛然而止。四壁和天花板熔化出一道拱门:它的材料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骨头,但其实什么也不像。
拱门开始隐隐发光。这光没有颜色,似乎也没有光源。这光像飘拂飞扬的窗帘,充满整个拱门。一阵轻风穿过,混杂着隧道那还温热的墙壁上烤焦的花岗岩味道,带来海的气息。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吸。
突然,一辆火车凭空而出。一个红色的老火车头拖着三节车厢,不可思议地从那光帘背后冲出来。未见火车先闻其声,火车的歌声和引擎的响声先行一步在隧道里响起。第一节车厢里有两名乘客把脸紧紧贴在窗上:一个精瘦的棕发男孩,名叫岑·斯塔灵。一个女孩,名叫诺娃。其实她根本不是女孩。
起初他们只看见隧道壁上那烧焦的平滑岩石向后退去。接着他们从隧道口里冲出来;墙壁不见了,火车奔驰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海市蜃楼般的景色闪过,火车两边都有奇怪的锤头样的东西立起,连诺娃都觉得可怕,还好她后来意识到那只是些岩石。一片片宽阔的潟湖像摔碎的镜子,反射出灰蒙蒙的蓝天、几轮太阳和许多白天也在闪闪发亮的星星。
岑和诺娃不是第一次乘火车从一个世界旅行到另一个世界了。他们来自星罗帝国,那里车站遍布半个星系,由凯门连接,火车只消一次心跳的工夫就从一个行星驶入另一个。但他们刚刚穿过的这个凯门是新的:这个凯门原来根本不应该存在,而他们懵懂地穿过,驶向未知。
“一个新世界,”诺娃说,“新的太阳照耀下的新行星。这个地方除了我们,从没有人见过……”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岑说,有点失望,又有点释然。他不确定自己期待什么。神秘的城市?发光的高塔?上百万个车站天使起舞欢迎?这里只有潟湖、低矮的草丛,还有发红的岩石,时不时还有一丛像褪色的旗帜样的东西耸立在阴影中。
火车开腔了。红色的老火车头大马士革玫瑰有自己的思想,就像星罗帝国的所有火车一样。“大气是可呼吸的,”她说,“检测不到交流信号——我完全接收不到信号系统或是轨道交通控制系统的信息……”
诺娃是个机器人:一个人形的机器。她用自己的无线大脑扫描了这些波段,搜寻这个世界的数据海。什么都没搜到。只有静电的呼啸声,还有些一百万光年之外的一颗类星体的无意义的颤音。
“也许这个世界是空的。”她说。
“但这里有轨道。”大马士革玫瑰说。
“真的轨道?”岑问,“普通的轨道?有正常的尺寸什么的?”
“唔,”火车说,“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测试就能知道。我们翻车了吗?没有。所以我说这些轨道没问题,就跟家乡的轨道一样。”
“可是这些轨道哪里来的?”
“是蠕虫,”诺娃说,“是蠕虫铺的……”
蠕虫就是那台外星机器,它掀开真相的面纱塑造新门,在大山的心脏熔化出这条隧道。它在山中高速推进,吐出蜘蛛丝一样光亮的崭新铁轨。很快岑和诺娃也能从玫瑰的摄像头里看到蠕虫了:一片灰尘云山雾罩,在他们前方稳定推进。灰尘里面有时现出蠕虫摇晃的脊背,无色光亮的龟纹,还有它佝偻的躯体,就像条巨大的半机械蛆虫,又像座轰鸣的生物高科技大教堂,喷射出蒸汽,放射出道道奇怪的闪光。在它的里面和下方,庞大的建造工程正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推进。这不仅仅是像下蛋一样铺设陶瓷枕木,再在上面架设轨道,然后用螺栓固定住,还有隆起的地面要平整,或者短隧道要打通。而且轨道下面还要有路基,所以蠕虫身下的地面也正在被处理,变得比周围的更硬、更亮,嘶嘶地喷出零星的反光微尘,飞舞了一会才褪去。等玫瑰到跟前时,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了。
“它变慢了,”火车终于开口说话,也慢下来,“它正在脱离轨道,为自己做个旁轨……”
他们以步行的速度从蠕虫旁边走过。蠕虫的彩虹色光泽已经没有了,它永不停歇的运动也停下来。它似乎崩溃了:变成一座黑色的山丘,像是冷却的煤渣。它身体内部某处躺着雷文的尸体,那个筑造了它的人,埋藏在这个新世界里。
车轮的声音变了。
“还有轨道吗?”岑问。
“让我们来看看吧,”大马士革玫瑰说,“我们应该再问自己一次,我们翻车了吗?哦,答案还是没有……”
“我意思是,怎么会有轨道的?”
蠕虫已经落在身后,消失在笼罩于外星潟湖上空的朦胧光亮下。但从玫瑰的屏幕上看,轨道还在向前延伸,现在没那么闪亮了。轨道一直伸到地平线,远处的景色吸引他俩头挨头看着,拼出一个箭头的形状。
“这些轨道是本来就有的,”诺娃说,“蠕虫造了一小段连接轨道,把新门接到附近一条原有的线路上。”
一只大昆虫扑腾着干巴巴的翅膀,懵懵懂懂地从行李架上冲出来,开始猛撞岑面前的玻璃,好像渴望出去探索这个新世界。这是一只僧虫。岑不由自主地畏缩。他最近经历了些可怕的事,其中最糟的就和那些虫子有关。如果虫子足够多,它们就可以组成一个有智力的虫僧。他在德斯迪莫就是被这样一个虫僧攻击了。这只虫肯定是从德斯迪莫来的幸存者。它孤身一虫毫无智力,误打误撞上了火车。
诺娃轻轻用双手拢住它。岑觉得应该把它杀了,但她说:“那太不仁义了。可怜的虫子。我们可以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它放出去……”
于是他去找个盒子,把虫子放进去。
火车的三节车厢是雷文设计装修的。岑和诺娃还没有时间好好参观。前车厢是一节宽敞的老派国务车厢,上层有一个带浴室的卧室,下层是起居室,尾部有个小的医疗角。中间车厢是餐车,冷库里放满了食物。后车厢里存放着一些想必雷文觉得会需要的东西:一台工业三维打印机,一辆装着越野轮胎的小型平板卡车,两个相互隔绝的空间里堆满了备用燃料丸。有个储物柜里面装满了太空服,一个充电座正在给闪光灯和蝴蝶无人机充电。还有几排枪、冰镐、几卷绳子,以及成堆的盒子,里面放着其他补给。
只消看看所有这堆东西,岑已经有了一丝做主人的安心感觉。他成功了,像曾经梦寐以求的那样成了有钱人。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火车,只是没人可以让他炫耀。卫神们,看护人类的智慧的人工智能并不愿意有新的凯门打开。雷文不择手段打开了它,而岑和诺娃就是他的马前卒。他们摧毁了大帝的火车,大帝本人也死了。他们再也回不了星罗帝国。岑的母亲、姐姐,还有他称为朋友的人,全都与他隔绝了,跟他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指尖摩挲过雷文的活木车厢那光滑的表面,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离乡的寂寞,心里一阵刺痛。
他把几包轨道军应急口粮从塑料包装盒里倒出来,然后带上盒子走回国务车厢。诺娃还站在原地没动。那个被困的虫子在她合拢的双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头倾向一边。
“有什么?”岑问。
“有声音。”她说,“频率大约在七十五千赫上下。非常原始的电波传输。我觉得这声音是……”
大马士革玫瑰切进来:“我也听到了。好像前面有个车站……”
她打开一面全息屏,和他们分享火车外壳上前置摄像头里的视野。一座低矮的小山丘从片片镜面般的潟湖间升起。他们脚下的线路通向它,岑看见其他线路在那里交汇,从潟湖之间低矮的堤岸上蜿蜒穿过,其中有一条线路穿过一座像鱼骨一样的长长白桥。山的边缘还有一圈白的东西——也许是树,也可能是建筑。山顶上有些结构更大的奇怪尖角在闪耀。
“雷文那时是对的。”诺娃静静地说。对她来说,用缅怀的口气说起已经不在的雷文,比这个新世界的一切都更奇怪。机器人没有父母,但她觉得她对雷文的感觉就像是人类对父亲的感觉,而且是个绝顶聪明、神神秘秘、相当危险的父亲。她不能说爱过他,但她从没想过脱离他生活。她真希望雷文也能看到这一切。
虫子在她手中不耐烦地拍着翅膀。岑递过盒子。诺娃把虫子捏进去,盖子封上时,他试着不看。虫子让他对正在接近的车站有不好的预感。他想起车站天使,那些在家乡有时出现在凯门附近的神秘的光,它们曾告诉雷文如何打开新门。车站天使本身就看起来有点像昆虫:像光做成的巨大螳螂。也许它们在这儿等着欢迎大马士革玫瑰。但雷文说过它们只是投影——那如果真的车站天使其实就是巨大的虫子会怎么样呢?就像脚手架那么大的虫子?
诺娃把装着虫子的盒子在外套口袋里放好。现在她站在窗口,凝视窗外。岑走到她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但手摸到了岑的手,他们十指紧扣。在特里斯苔丝星上,新门打开前那绝望的几小时里,他告诉她他爱她,他们接吻了。他吃不准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感觉。想亲吻一个机器人,这是很奇怪的事。可能就跟一个机器人想亲吻人类一样奇怪,他想知道她会不会想要再来一次。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感情,哪怕对自己也是。在他生活过的环境里,你决不能表现出你在乎什么,因为其他人可能会抢走它,或是毁了它来伤害你。他几乎被自己对诺娃的感觉吓到了,但他还是很高兴她在这儿。
他看见窗外苍白纤弱的树,圆圆的树叶在微风中旋转,而在树之间……那是建筑吗?还是人影?除了树,这里的东西岑全都没见过类似的。这时一个长长的影子在移动……
“那是辆火车吗?”
“是只蠕虫。”诺娃说。
“不完全是,”大马士革玫瑰说,“这个更小,更简单。”
它跟雷文的蠕虫比起来,像个未竟的半成品。长长的刺昂然穿过银色的外壳,来回摇摆着,仿佛在感受空气。它的侧腹上有贝壳那样的花纹,下方还有个角质底盘,好像装配成了几套金属轮。它正在拖着一排车厢。诺娃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这时他们听到一声低沉不协调的优柔的呼唤。
“火车的歌声?”岑问。
“如果是的话,”玫瑰自命不凡地说,“这歌声可不怎么样。”但她还是唱了一支歌回应,外星火车减速了,让她先走。她刹车停下来,旁边应该是个站台,看起来是一整块古老的厚玻璃板做的。在它雾气腾腾的表面上,这个世界的居民正聚拢过来,好奇地盯着大马士革玫瑰。他们的声音从窗户里溢进来,嘎嘎叫,又哼哼叽叽,像是鸟群在叽叽喳喳,又像黎明的丛林。诺娃皱皱眉,启动她的翻译软件。
“有人在一个很模糊的频道上对我叽里咕噜,”大马士革玫瑰拘谨地宣布,“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我猜我们弄乱了他们的时间表,”岑紧张地说,“他们在等下一班火车去甲乙丙丁不知哪个行星,结果等来的是我们,他们一定很恼火。”
站台很快变得满满当当。可完全没有看起来像人,哪怕是像人形的东西。这些旅客各自差异也很大。岑知道这些生物肯定来自好些不同的世界,而不只是同一个星球上的生物。有很多三条腿羚羊样的生物,穿着靛青的袍子,戴着黑玻璃面罩;有些透明的巨型蝾螈,他都能看见他们的器官在朦胧的体内飘荡和脉动。一只乌贼不知怎么学会了在地上走路,一路冒着体液走向站台前端,开始伸出触手去摸玫瑰的窗户。岑要不是握着诺娃的手,还以为自己陷在噩梦里了。
可诺娃只是转身对他笑笑,说:“那就来吧!我们去自我介绍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让她等等,也没来得及跑去后车厢拿一把雷文留下的枪,以防那群生物想吃掉他,她已经打开门,他们走出去,还手牵着手,走进这个外星车站的嘈杂、气味和光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