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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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九四八年

480309 致黄裳

黄裳:

我已安抵天津。也许是天气特别好,也许我很“进步”了,居然没有晕船。但此刻又觉得宁可是晕船还好些,可以减少一点寂寞。刚才旅馆茶房来,让他给我沏壶茶来,他借故搭讪上来“茶给您沏,我看您怪寂寞的,给您叫个人来陪陪罢。”我不相信他叫来的人可以解除我的寂寞,于是不让他叫,倒留着他陪我聊了一会。很简单,拆开一包骆驼牌,给他倒杯茶,他即很乐意的留了下来。这家伙,光得发亮的脑袋,一身黑中山服,胖胖荅荅的,很像个中委。似乎他的道德观比我还强得多。他问我结了婚没有,我告诉他刚准备结婚,太太死了,他于是很同情,说“刚才真不该跟您说那个胡话。”我说我离开这儿八九年没有回来了[4],他就大跟我聊“日本”时候情形,问我当初怎么逃出去的。他又告诉我旅馆里住了几个做五金的,几个做玻璃、做颜料的,谁半年赚了四十亿,谁赔了。最后很关心的问我上海白面多少钱一袋。我这才发现在上海实应当打听打听面粉价钱,这儿简直遇到人就问这个。天津的行市我倒知道了,一百八,一百九的样子,北平一袋贵个十万光景。那位中委茶房再三为我不带货来而惋惜,“说管带甚么来,抢着有人要,就我就可以跟您托出去,半个钟头就托出去,这那(哪)个不带货呀!”可是假如我带的是骆驼牌呢!这儿骆驼牌才卖四万八,上海已经卖到五万六了。加立克也才三十二万,我在上海买的是三十四,有的铺子标价还是三十六万!

天津房子还是不太挤,我住的这间,若在上海,早就分为两间或三间了。据说这一带旅馆房间本来定价很低,不过得从姑娘手里买。现在算是改了,把姑娘撵出去,还是两三年的事情,很不容易。这大概不会像苏州一样会有姑娘们破门而入罢,我倒希望有,可以欣赏一下我的窘态也。有故友过安南,他的未婚妻曾竭力怂恿他叫安南妓女,该未婚妻实在是有点道理!

这儿饭馆里已经卖“春菜”了。似乎节令比上海还早些。所谓春菜是毛豆,青椒,晃虾等等。上开三色,我都吃了。这儿馆子里吃东西比上海便宜,连吃带喝还不上二十万。天津白干比上海没有问题要好得多。因为甫下船,又是一个人,只喝了四两,否则一定来半斤。你在天津时恐还是小孩子,未必好好的喝过酒,此殊可惜。

我住的旅馆是“惠中”,你不知知不知道。在上海未打听,又未读指南之类,一个旅馆也不晓得,但想来“交通”、“国际”之类一定有的吧,于是雇三轮车而随便说了个名字,他拉到“交通”,“交通”没有“房子”,一拐弯就到这儿来了。地近劝业场。各处走了走,所得印象第一是这里橱窗里的女鞋都粗粗笨笨,毫无“意思”。我测量一个都市的文化,差不多是以此为首项的。几家书店里看了看,以《凯旋门》和《秋天里的春天》最为触目。有京派人氏所编类乎《观察》型的周刊(?),撰稿为胡适、贺麟、张印堂等人,本拟买来带回旅馆里一读,而店里已经“在打烊中”了。以后若遇此种刊物,必当买来,看过,奉寄阁下也。

雅梨尚未吃,水果店似写着“京梨”,那么北京的也许更好些么?倒吃了一个很大的萝卜。辣不辣且不管它,切得那么小一角一角的,殊不合我这个乡下人口味也。——我对于土里生长而类似果品的东西,若萝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极有爱好,爱好有过桃李柿杏诸果,此非矫作,实是真情。而天下闻名的天津萝卜实在教我得不着乐趣。我想你是不喜欢吃的,吃康料底亚巧克力的人亦必无兴趣,我只有说不出甚么。

旅馆里的被窝叫我不想睡觉,然而现在又没有甚么地方可去了。附近有个游艺场,贴的是《雷雨》和《千里送京娘》,这是甚么玩意儿呢?一到,马上就买票,许还听得着童芷苓,然而童芷苓我本来就没有兴趣。这儿票价顶贵才六万多。据说北平也如此,还更便宜些。那么以后我听戏与看电影的机会将会均等了。中委茶房说得好,“北京就是听戏!”

然而我到北京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想起孙伏园的“北京乎?”

我还是叫中委给我弄盆水洗洗脚罢,在那个看着教人心里不大明亮的床上睡一夜罢,明儿到北京城的垃圾堆上看放风筝去。

曾祺 三月九日

480628 致黄裳

黄裳兄:

同学有研究语言学者,前曾嘱为代请上海熟人打听《外来语大辞典》,天马书店出版。上海现在不知还买不买得到。当时回答他说,问问人大概是可以的。说完了记着记着就忘了,今天他来问,有消息么,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实在该写一封信了。我的上海熟人适宜于代办这一宗差事的除了阁下还有谁呢?劳您驾,往后若是串书店,顺便问问他们掌柜的。若是遇到,请先垫款代买了。见书界权威唐弢氏,代为致候之馀亦请便问问此事,我准备更大的佩服他。他的地址是不是仍是从前那一个,前两天有汉学研究所赵君编《一千五百个中国小说和戏剧》,附作者小传,有他一条,他想寄一份表之类的东西请他填一填。希望我告诉他的不错。

桌上二表,一正指三点,一则已三点一刻,鸡鸣肚饿,只说事务,无法抒情矣。待把两篇劳什子文章赶好的时候再畅叙幽怀一番如何。

黄永玉言六月底必离台湾,要到上海开展览会,不知知其近在何所否?我自他离沪后尚未有信到他,居常颇不忘,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少年羁旅,可念也。

我仍是那样,近来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胃病,才吃便饱,放下筷子就饿,饱起来不停打嗝,饿起来不可当,浑身一点气力也无。可能此是一时现象,若竟长此下去,不亦糟乎!身体不能随意使用,那就真是毫无希望了。

林徽音已能起床走走,已催沈公送纸去,会当再往促之。

此处找事似无望,不得已时只有再到别处逛逛去,困难亦殊多。我甚寂寞,得便望写信说琐屑事,为候诸相识人。

曾祺 候安 六月廿八日

481130 致黄裳

黄裳:

刚才在一纸夹中检出阁下五月一日来函,即有“北平甚可爱,望不给这个城市所吞没。事实上是有很多人到了北平只剩下晒太阳听鸽子哨声的闲情了”者,觉得很有趣味。

而我今天写的是前两天要写的信。今日所写之信非前两天之信矣,唯写信之意是前两天即有的耳。即在上次信发了之后的一天。事情真有想不到的!我所写《赵四》一文阁下不知以为如何?或者不免觉得其平淡乎?实在是的。因所写的完全是实事。自然主义有时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对于所写的东西有一种也许是不够的同情,觉得有一种义务似的要把它写出来。(阁下能因其诚实而不讥笑之乎?)因此觉得没有理由加添或是加深一点东西。而,在我正在对我的工作怀疑起来(这也许是我寄“出”的原因)的时候,警察来谈天,说赵四死了!——我昨天还看见他的?(即我文章最后一段所记)——是的,一觉睡过来,不知道为甚么,死了。警察去埋他的。明华春掌柜的倒了楣,花了钱,二百多块。我又从警察口中得知他到明华春去,最初是说让他们吃剩下的给他一点吃,后来掌柜的见他挺不错的,就让一起吃了,还跟大家一块分零钱。德启说:没造化!——吃不得好的。我想我的文章势必得加一句了。而我对我的文章忽然没有兴趣起来。我想不要它了。我觉得我顶好是没有写。而我又实是写了。我不能释然于此事。而我觉得应当先告诉你一下。你把它搁着吧,或者得便甚么时候(过一阵子)退给我。或者发表了也可行。反正这是无法十全的事。

若不太麻烦,请在《赵四》原稿上有所增改:

(一)第十页第一段最后,“德启自以为……”以下,加一句“德启很乐天”。

(二)第三或四(?)页,赵四来打千道谢之后,写赵四模样“小小的……”一段最后“他体格结构中有一种精巧”两句抹去,改作“他骨骼很文弱,体重不过九十磅。满面风霜,但本来眉目一定颇清秀。——小时他一定是很得人怜爱的孩子。……”

若不及改动,亦无所谓耳。

阁下于此事件作何种态度?——我简直是麻烦你。

前信说“下次谈旅行的事”,但此刻我心中实无“旅行”。大概还是那个样子。旅行是一种心理,是内在的。不具体,不成为一个事件,除非成为事件的时候,忽然来了,此间熟人近有动身者,类多是突然的。盖今日人被决定得太厉害,每所有动,往往突然耳。突然者,突乎其然,着重在这个“突”字。来上海若重到致远中学教书亦无甚不可耳,然而又觉有许多说不通处!这算是干吗呢。黄永玉曾有信让我上九龙荔枝角乡下去住,说是可以洗海水澡,香港稿费一千字可买八罐到十罐鹰牌炼乳云。我去洗海水澡么,哈哈,有意思得很。而且牛乳之为物,不是很蛊惑人的。然我不是一定不去九龙耳。信至今尚未覆他。他最近的木刻似乎无惊人之进步,我的希望只有更推远一点了。我最近似乎有点跟自己闹着玩儿。但也许还是对浮动的心情加一道封条为愈乎?你知道这个大院子里,晚上怪静的,真是静得“慌”。近复无书可读,唯以写作限制自己耳。

北平已入零下,颇冷。有人送我冰鞋一双,尚未试过大小,似乎忒大了。那好,可以转送大脚人也。物价大跳,但不大妨事,弟已储足一月粮食,两月的烟。前言连烟卷也没得抽了,言之过于惨切,“中国烟丝”一共买过一包耳,所屯积者盖“华芳”牌也。这在北平,颇为奢侈,每一抽上,恒觉不安,婆婆妈妈性情亦难改去也。

昨睡过晚,今天摹了一天的漆器铭文,颇困顿,遂不复书。颇思得佳字笔为阁下书王维与裴迪秀才书一过也。下次信或可一聊北平文人之情绪。如何?然大盼阁下便惠一书以慰焦渴也。

此候 安适

弟曾祺 顿首 十一月卅日

巴公想买的性与性之崇拜已问不到。该书由文澂阁伙友携来,是替人代卖的,现已不知转往何处去矣,唯当再往问之。

昨写信未寄,今日乃得廿九日的覆信,觉得信走得实在是快,有如面对矣,为一欣然。拙作的观感已得知矣,不须另说了。阁下评语似甚普通,然甚为弟所中意,唯盼真是那样的耳。稿发不发表皆无所谓,然愿不烦及巴公。一烦及巴公,总觉得不大好似的。弟盖于许多事上仍是未放得开,殊乡气可笑耳。或迳交范泉如何?其应加之一句,一时尚不能得,以原稿不在手头,觉得是写在空虚里一样。或请阁下代笔如何?弟相信得过,当无异议。如能附记两句为一结束,是更佳耳。

巴家打麻将,阁下其如何?仍强特对于麻将之洁癖乎?弟于此甚有阅历,觉得是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他们打牌,你干吗呢?在一旁抽烟,看报,翻弄新买的残本(勿怪)宋明板书耶?甚念念。意不尽,容当续书。

弟祺 顿首 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