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西交通线路上的丰镐与咸阳
虽然在中国正史的记录中,汉代外交家张骞正式开通丝绸之路的事迹被誉为“凿空”(《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但是,从新石器时代陶器器型和纹饰的特点,已经可以看到早期中西文化交流的相关迹象。小麦、家马和制车技术的由来,有自西而东的线索。一些古希腊雕塑和陶器彩绘人像表现出所着衣服柔细轻薄,因而有人推测公元前5世纪中国丝绸已经为希腊上层社会所喜好。
西周王朝和东周秦国以至后来的秦王朝,都曾经在关中中部今陕西西安附近地区设置行政中心。西周都城丰镐和秦都咸阳,在早期中西交通的开创事业中均曾据于重要的地位。
西周中期周穆王时代,史传这位君王向西北远行,创造了黄河流域居民开拓联络西方的交通道路的历史记录。《左传·昭公十二年》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竹书纪年》也有周穆王西征的明确记载。司马迁在《史记·秦本纪》和《赵世家》中,也记述了造父为周穆王驾车西行巡狩,见西王母,乐而忘归的故事。晋武帝时,有人在汲郡盗掘战国时期魏王的陵墓,从中得到简牍数十车。后来经过学者整理,获古书75篇,包括《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重要文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率领有关官员和七萃之士,驾乘八骏,由最出色的驭手造父等御车,由伯夭担任向导,从宗周出发,经由河宗、阳纡之山、西夏氏、河首、群玉山等地,西行来到西王母的邦国,与西王母互致友好之辞,宴饮唱和,并一同登山刻石纪念,又继续向西北行进,在大旷原围猎,然后千里驰行,返回宗周的事迹。许多研究者认为,周穆王西巡行程的终极,大致已经到达中亚吉尔吉斯斯坦的草原地区。有的学者甚至推测,穆天子西行可能已经在欧洲中部留下了足迹。与《穆天子传》同出于汲冢的《竹书纪年》通常被看作信史。而关于《穆天子传》的性质,历来存在不同的认识。有人曾经将其归入“起居注类”,有人则列入“别史类”或者“传记类”中。大致都看作历史记载。然而清人编纂的《四库全书》却又将其改隶“小说家类”。不过,许多学者注意到《穆天子传》中记录的名物制度一般都与古代礼书的内容大致相合,因此认为内容基本可信。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四部丛刊》和《四部备要》仍然把《穆天子传》归入“史部”之中。对于《穆天子传》中“天子西征至于玄池”的文句,刘师培解释说,“玄池即今咸海。”至于今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之间,而“下文苦山、黄鼠山均在其西”。刘师培又说,“今咸海以西,波斯国界也。”(《穆天子传补释》)顾实对于穆天子西征路线又有较为具体的说明。他推定周穆王西至甘肃,入青海,登昆仑,走于阗,登帕米尔山,至兴都库什山,又经撒马尔罕等地,入在今伊朗地方的西王母之邦。又行历高加索山,北入欧洲大平原。在波兰休居三月,大猎而还。顾实认为,通过穆天子西行路线,可以认识上古时代亚欧两大陆东西交通之孔道已经初步形成的事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这当然只是一种意见。但是西周时期黄河中游地区交通西方的尝试,确实有历史遗迹可寻。云塘西周骨器制作遗址出土骆驼骨骼。位于丰镐的张家坡墓地出土玉器数量众多,玉质优异,制作精美。据检测,多为透闪石软玉的材料来自多个产地。上村岭M2009出土的724件(组)玉器,经鉴定,可知大部分为新疆和田玉。当时玉器东来的道路应当是畅通的。大致正是在周穆王时代前后,随葬车马与主墓分开,整车随马埋葬,舆后埋殉葬人的传统葬俗发生了变化,改变为将随葬的车辆拆散,将轮、轴、辕、衡、舆等部件陈放在主墓内,而将驾车马匹另行挖坑埋葬的形式(1)。这种葬俗可能更突出地表现了墓主和车辆的密切关系。这些历史迹象,或许也与周穆王时代崇尚出行的风习有关。
作为周穆王西行出发点的宗周,可以看作前张骞时代中西交通线路的起点。
司马迁笔下为周穆王驾车的造父,是秦人的先祖。作为秦人在交通史上活跃表现之标志性符号的造父,后来以“御官”身份,姓名用以命名天上星座(《晋书》卷一一《天文志上》)。有意思的是,传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写道,西王母告诉周穆王其国度与周王朝的空间距离:“咸阳去此四十六万里。”这里不说“宗周”或者“丰镐”而说“咸阳”,是因为秦都咸阳在中西文化交流的交通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商鞅变法,秦自雍迁都咸阳,确定了在关中中心方位领导农耕发展和东向进军的优胜条件,也同时继承了丰镐王气。秦人与西北民族有密切的交往,于是东方人以为“秦与戎翟同俗”(《史记》卷四四《魏世家》),因而“夷翟遇之”(《史记》卷五《秦本纪》)。秦墓出土的“铲脚袋足鬲”,有学者认为体现了“西北地区文化因素”。(2)战国中期以后出现并成为墓葬形制主流的洞室墓,也被判定“并不是秦文化的固有因素”。有学者认为“可能是秦人吸收其他古文化的结果”(3)。其渊源大致来自西北甘青高原。源自更遥远地方的文化因素对秦文化风格的影响,突出表现于黄金制品在墓葬中的发现。马家塬墓地埋葬车马的特殊装饰,也显示了从未见于中原文化遗存的审美意识和制作工艺。至于秦文化对遥远的西北方向的影响,我们看到,哈萨克斯坦巴泽雷克5号墓出土了织锦刺绣,其风格表明来自中国。在这一地区公元前4世纪至前3世纪的墓葬中,还出土了有典型关中文化风格的秦式铜镜。史载西汉时匈奴人使役“秦人”,颜师古解释说:“秦时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孙尚号‘秦人’。”(《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西汉时西域地方也使用“秦人”称谓,颜师古注:“谓中国人为秦人,习故言也。”东汉西域人仍然称汉人为“秦人”。(4)其实,匈奴人使用的“秦人”称谓,应当理解为秦人经营西北,与草原民族交往的历史记忆的遗存。有的学者认为,“CHINA”的词源,应与“秦”的对外影响有关。实现统一之后的秦王朝对西北方向的特别关注,还表现“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于是“销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汉书》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成为咸阳宫的重要景观。
咸阳继承了丰镐的作用,承担了联系中西交通的主导责任。此后,汉唐长安也同样是在这一地区,建设了表现出充沛的进取精神和能动力量的丝绸之路的东端起点。
(1) 张长寿、殷玮璋主编:《中国考古学·两周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版,第193、187、75页。
(2) 滕铭予:《秦文化:从封国到帝国的考古学观察》,学苑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138页。
(3) 王学理主编:《秦物质文化史》,三秦出版社1994年6月版,第308页。
(4) 参看王子今:《〈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作关城诵〉考论——兼说“张骞凿空”》,《欧亚学刊》新7辑,商务印书馆201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