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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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心上一片不凋的绿荫——记叶圣陶

多少年来,一提起叶圣陶同志,我就不禁要想到《稻草人》。

我初读《稻草人》的时候,离现在已有四十年了。

他的骨架子是什园里的细竹枝,他的肌肉、皮肤是隔年的黄稻草。破竹篮子、残荷叶却可以做他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脸平板板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他的手没有手指,却拿着一把破扇子——其实也不能算拿,不过用线拴住扇柄,挂在手上罢了。

这就是叶老笔下的稻草人,这就是我少年时代,叶老介绍给我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多少年来,常常同我神会。

我也忘不了叶老描写的那个美丽的却使稻草人无限伤心的夜晚。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他看守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新出的稻穗一个挨一个,星光射在上面,有些发亮,像顶着一层水珠,有一点儿风,就沙拉沙拉地响。

就在这个美丽的夜晚,虫害来了,丰收正受着威胁;渔妇的孩子病重了,一个被丈夫卖掉的农妇投河了,一条被扔进木桶的鲫鱼,挣扎着,就要死了……最后,肉虫把稻穗吃光了,稻草人伤心地倒在田里,听着他的主人——一位孤苦的老农妇,面对着光秃秃的稻秆,发出捶胸顿足的哭声……

那时,我是个内向的多愁善感的孩子。我的敏感的稚嫩的心灵,使我深深地感受到稻草人的悲哀。生活也教给了我许多,我看到的惨事,难道会比稻草人少吗?

我哭泣过,我暗暗地哭泣过。望着田间孤零零的稻草人,默默地对他说:“稻草人,我的善良、尽职而无力的朋友,我同你多么相似呵!在我周围有那么多的不幸与灾难,但我能帮助谁呢。我伤心,我却不能像你一样倒在田里,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得慢慢长大,我得向前走……”

我常常感激作家叶圣陶给了我这样一位可怜的亲近的朋友。

从那时起,“叶圣陶,字绍钧,江苏省苏州人……”这几句老师在讲台上讲的话,就印在我的心上了。我常想,他一定是善良、可亲和不幸的,否则他怎么能够那样理解稻草人呢?我常把他想象成自己的朋友,甚至想象他也是一个孩子,他也有一颗孩子的心,或者他是一片抚慰稚弱心灵的绿荫……

那时候我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我慢慢长大、不断向前走而走到的某一天——我会来到他的身边。

四十年后,我带着那颗同稻草人一起哭泣过的心,站在他的面前。我发现他仍是孩子们的朋友,他仍是我心上的一片绿荫。

……

1981年7月,北京的一个流火铄金的上午,我跟两位同志一起去拜望叶圣陶,商量出版《日记三抄》的事。

叶老的家在一条深巷里,住宅是一个小四合院,大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我们走进院子,叶老的大儿子叶至善急忙将我们引进上房。上房三间,一道隔扇将上房隔成两明一暗,外间是叶老的会客室,里间是叶老的起居室。正在窗前伏案工作的叶老听至善说我们来了,十分高兴地站起身来,招呼我们坐下。

进到屋内,望着面前的老人,忽然我想起了《稻草人》,我似乎触摸到了一颗亲切的跳动的童心。

返朴存真,一种天籁的声音,在老人周围升起。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纯真,像童话一样。

我觉得我走进了一个真实的童话。

在我面前是一种超然的素净与洁白。叶老白发银须,面色红润。他穿一套白衫裤,连袜子也是白色的。素白,是围绕着叶老的主色调。不仅老人穿的是白的,连床上的单子、被子、枕头也一律是白的。最显眼的,是桌面的台灯上,那个白纸糊的大灯罩。窗外有一片蓊茏的绿荫,好像是一架葡萄藤。绿荫映在窗玻璃上,透进一缕缕淡淡的水波一样的绿光。室内清幽如水,置身其间,简直使人觉得进入了一种超凡脱俗、纤尘不染的仙境。

八十七岁高龄的叶老,虽然身材瘦小,却很健朗,长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声音响亮,神态慈祥,态度和蔼,很喜欢同我们交谈。我们一讲话,他就将助听器的吸音头伸过来,有问必答,语调快活而幽默。

说到《日记三抄》稿件的事,老人家指着同来的《大地》编辑开玩笑说:“这都是他出的点子!”接着老人告诉我们,他记了许多年日记,从来没有想到拿出来发表。正因为日记本来不打算给别人看,为了少写几个字,所以写时常常是文白掺半。他一贯主张公开发表的文字必须用普通话写,所以没想过要发表半文半白的日记。1966年夏天,许多老朋友突然不见了,同他保持来往的朋友只剩下王伯祥先生一个。一个月他要搭公共汽车去看伯祥两三回。在当时的情况下,相对无以言他,只有回忆一些陈年往事。抗日战争时期,伯祥在上海,他在重庆。有一次伯祥谈起抗日战争胜利后,上海的亲友盼望他和开明书店的同人早日东归的心情,使他回忆起带领开明书店的员工和家属乘木船出川东归的江上旅行。于是他找了一个本子,把1945年12月25日至1946年2月9日在江上一个半月的日记抄下来,题名为《东归江行日记》,送给伯祥一阅,要伯祥神游一番长江风光。后来这个本子被《大地》一位编辑看到了,建议他再整理出一些日记,拿来发表。于是他又整理了1949年1月7日至3月25日由上海经基隆、香港抵解放区烟台的《北上日记》,和1961年7月27日至9月23日,随文化参观访问团访问内蒙古写的《内蒙日记》,并将这三种日记合编为《日记三抄》。

“你们说《日记三抄》这个书名可以吧?”老人家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们表示赞成这个书名之后,叶老又同我们谈起出版的一些具体问题。叶老不仅是著名的作家、教育家,还是著名的出版家和编辑,因此他很有兴趣地同我们谈起将要出版的书的开本、装帧等细事。我们说打算请曹辛之做这本书的装帧设计,他一下没听清楚,又把吸音头伸向前问了一问:

“谁呀?”

“曹辛之。”

“呵,辛之,好好……”

接着我们谈起他的身体,问他年近九旬,有何养生之道。

“养生之道?”叶老笑了,摇着手,“我没有这个‘道’。”

“早上常到外面打打太极拳,做做气功吧?”

“没有,都没有。”老人说。

至善补充道:“老人家有时到院子里走走,散散步,别的运动就没有了。”

“我告诉你们,”《大地》的编辑笑望着叶老,“他的养生之道就是喝酒。”

大家一起笑了,老人家的笑声特别响亮。

“对对,他讲得对,一定说我有什么养生之道的话,可以说就是喝酒,我每天都喝一点酒;只要适量,酒对身体是有益的。”

“叶老从几岁起就喝酒,喝了几十年啦。”那位编辑同叶老是忘年交,总同叶老打趣。

“你怎么老揭我呢!”叶老高兴地笑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本来我以为这是《大地》的编辑同老人开玩笑,但在编《日记三抄》稿时,我看到叶老的日记中,确有许多关于饮酒的记载。如“夜仍小饮”“傍晚饮酒”“复饮酒”“斟酒独酌”“与芷芬饮茅台半瓶”等等,甚至有“白兰地掺水甚多”之类的记载。

作为老出版家,叶老很关心出版事业是否后继有人的问题。他一一问过我们的年龄,说我们都还年轻,勉励我们好好工作。我说,“小时候读您的《稻草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了。不算年轻了。”

“哈哈,《稻草人》,《稻草人》……”老人笑着,像在回忆往事。我也随着他的笑声,回到童年……

怕谈话太久累着老人家,我们约定了交稿日期,告辞了。老人家一定要起身送我们,他把我们送到上房门口,望着我们穿过小院。

我回首望望房檐下的一片绿荫和一位素白的长者,走出了大门。沿着北京特有的深巷,留下了漫长的思绪……

不久,至善按约寄来了《日记三抄》稿。稿子非常整洁,在我接触的稿件中,这是少有的。我想起一次我写信要求至善协助《花城》组织一组介绍叶老的文章,他复信表示不能接受。他说他的工作日程已经排得很满,在近期无法添加新的任务。他说父亲常教诲他们兄弟,凡事要认真,守信。答应做的,要认认真真地去做,做不到的,就老老实实说做不到,切不可草率敷衍。我暗自佩服他们父子的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

现在《日记三抄》同广大读者见面了。我深信,当读者读完这本书,一定会为读到一本好书而感到欣喜。叶老的日记记事简练,文笔朴实,感情真挚,从一个侧面具体而微地反映了时代的面貌、人事的变迁和作者在历史洪流中的经历。日记中有诗词数十首,咏怀感事,描绘山川,读之回味无穷,给日记平添了许多诗意。《日记三抄》是叶老日记的第一次结集出版,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而且为研究作者及其同时代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日记三抄》出版后,叶老亲笔题字赠送了我一本。我把书重看了一遍,发现书中有用笔改的个别错漏,心不禁怦然一动。虽然叶老没有责备我,我却感到了一种无声的鞭策。叶老严肃认真的工作精神,对我们晚辈来说,无疑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叶老这位近九十岁高龄的老人,童心尚在。他仍在不倦地工作着。他特别关注儿童的教育事业。近几年来,他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对儿童教育提出意见,他给儿童刊物写发刊词,甚至给《小学生钢笔字帖》题字。他把心血灌注到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

一见到他的文字,我就会想:从他的著作中汲取到营养的,已有好几代人了。

单就《稻草人》来说,六十年来有多少人读过它!又有多少人伴着童年的回忆想到它!

有一次,我找总编辑谈《日记三抄》编辑工作中的一些问题,总编辑一开口却说:“小时候我读过《稻草人》。”

如今我的读小学的小女儿正在读《稻草人》。一次她看到我在编稿,就问我:

“爸爸,你在编谁的书?”

“叶公公的新书——《日记三抄》。”

“叶公公写过许多书吗?”

“是的,叶公公写过许多书。将来你都会读到的。”

小女孩沉思起来。

我望着沉思的女儿,也沉思起来。

我想,一个人用他的著作,用他对事业的忠诚,教育了几代人,并将继续教育着后代,他的心将永远年青,他将永存。

这正如普希金的诗句:

我的诗,将比我的生命活得更长久,

和逃避那腐朽灭亡。

叶老还在勤奋地写作。我想我还能够为他的新书,做一些编辑事务工作,并从中得到新的教益。

1982年9月17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