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嗜血因子
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女人尸体。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19
门外电梯间的灯很自觉地亮了,电梯开门的声音,与镣铐被拖动的声音同时响起。
黛西并没有换上市看守所的衣裤。她是个孕妇,所以这几天应该在市局招待所四楼被监视居住。她较前几天看到时显得憔悴了很多,眼神黯淡,嘴唇发青。她的妆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这时,她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来了——她很普通,混入人群中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多余的记忆。尽管,她还穿着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
“为什么给她上脚镣?”我站在敞开的门前,冲李昊问道,“她只是个嫌犯,并且,她有多大的罪,你自己心里有数。”
“沈非,我是一个执法者。我们有我们的纪律与原则,为了真相我们可以破例,但不代表我们就会因此而玩忽职守。”李昊很认真地说道,“陈黛西现在仍然是梯田人魔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重案犯。让她离开有国徽的地方,就必须上镣铐。这是底限。”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伸出手帮黛西将手铐与脚铐中间那条铁链往上提着。
“我来吧!”从李昊身后走出一个娇小的穿着警服的女人。
“赵珂,你也过来了?”我冲她点头示意。
“嗯!黛西是孕妇,局里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小雪年纪也不大。我好歹也是个医生,所以就跟着李昊一起过来了。”说话的这位女警就是市局女法医赵珂——李昊的未婚妻。她在海阳市很多起大案侦破过程中,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现,是汪局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市局之花”。
黛西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对她流露出来的关切有所触动。相反,她的视线早早地越过我与我身旁的陈教授和乐瑾瑜,朝着我身后的客厅望去。
镣铐在地上拉动的声音继续着,在赵珂的搀扶下,黛西迈着因为脚镣而局限的碎步走入房间。她来回审视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身旁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最终,她想抬手,但因为镣铐,变成只能勉强地做一个抬手的姿势,继而指着我的卧室问道:“这应该是客房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维中似乎有一条鱼刺扎在那里,让我不能应对。
黛西叹了口气:“他做的一切其实与你一样,你们的主卧都是被封锁着的库房,而自己休息的房间只是客房。”
我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指了指我的书房:“黛西,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开始我们的闲聊吧?”
“只是闲聊吗?”黛西淡淡地笑了笑,“沈医生,其实你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轻松,我们的谈话不可能只是闲聊而已,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或者,在你看来只是闲聊,对于我……”
她再次费劲地抬手:“我想在你的卧室和你单独说话。”
我迟疑了一下,甚至变得有点愚笨,像个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少年,扭头望向李昊他们几个。可我所要做出的决定,本也不可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最终,我点了点头,打开了卧室的门:“黛西,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或者给你来一杯白开水怎么样?”
黛西的目光却被我卧室里面的布置吸引了,站在她身边的我清晰地听到她抽泣了一声。我忙扭头去看她的脸,却正好看到黛西身后站着的乐瑾瑜。乐瑾瑜头微微低着,正在观察黛西被铐着的手。
黛西的手在颤抖,而她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也就是说她的手正在出卖她波动的情绪。镣铐声在继续,她走入我的房间,身后的李昊与赵珂也尝试着跨前,被我拦住了。
“陈黛西小姐是我的病人。”我冲他们耸了耸肩。
我关上卧室的门,门外是包括李昊带过来的两个大块头刑警在内的六个人,而门内是一个继续在莫名其妙发出轻微抽泣的犯罪嫌疑人。
我靠墙站着,双手环抱胸前,看着黛西在我的卧室里缓缓地走动,并不时伸出手,触摸房间里的某些物品。
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似乎来过这里,或者说她见过我房间的照片。这一怀疑,在几天前看来是完全不符合逻辑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在捕捉到邱凌过去的种种碎片后,我对于这个怀疑,变得有点相信了。
我换了个姿势,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这环抱胸前的姿势,实际上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一动作,在很多病患走入我的诊疗室之初,都会不自觉地做出来。
黛西走到我的床头坐下,接着,她脱下了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努力地尝试将挂着那十几斤铁镣的脚往上抬。我连忙上前,帮她完成了这一动作。
黛西很自然地对我做出了一个点头示好的动作,尽管她自知悉我身份后,就一直在我面前竖立起尖锐的锋芒,但她曾经受过的良好教育与所处的正常的社会环境,让她具备文明人应该有的礼节,并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这几天挺辛苦的吧?”我拉了一条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说在我自己的床边坐下,“身体与精神上,都挺大压力的吧?”
“沈医生,不止是压力吧?一个女人本来所拥有的世界,在某个夜晚某个消息到来的时候,瞬间崩塌,最终支离破碎。那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黛西面无表情,但话语却较之前少了些对我的抗拒。
“其实你没必要为他背负太多的,不值得。”我径直说道。因为我明白在今晚的诊疗过程中,一味回避与遮掩,反而会让对方反感,继而变得不愿意将心声一一吐出来。
“沈医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你可以随意地抹杀,肆意地忘却,但大部分人……”黛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最起码,我是无法做到的。”
她这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暗示,但是这暗示,在我,却再次很自然地选择避开,并将话题拉回我们现在应该谈论的主题上面:“邱凌阴暗的一面,你知道吗?”
“我知道。”黛西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闪亮起来。看来,这也是她今晚专程过来,想要和我说的话题。
“知道多少?包括他私底下是梯田人魔的一切吗?”我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就好像和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起她与丈夫的私事。
“我是一个女人,很多东西我没去细究,自然也不想去深挖。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沈医生……”黛西的语调急促起来,“沈医生,他想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因此,他拥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私人世界。”
黛西的话让我心底那种被邱凌犀利眼光审视着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我坐直了一点,脚很无意地朝着房门的方向伸去。我知道,这一动作是我们的祖先还在荒野中奔跑时就养成的习惯——在危险与不适面前很自然地想要离开。是的,我在抗拒着与黛西的这一次诊疗,甚至,我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沈医生,你能开一扇窗吗?这些天我在市局招待所里面被监视居住的房间很闷。”黛西淡淡地说了句。
我没多想,站起身将旁边的窗帘拉开,并打开了一扇窗。初夏的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黛西扬着脸,让那微风将她的发丝吹乱。
“挺舒服的。”黛西轻声说道
“陈黛西小姐,你爱这个世界吗?”
“算爱吧!”黛西应着。
“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的,你完全可以选择避开这一切。要知道,邱凌世界里的一切,对于一个普通如你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狰狞与可怕。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也不需要我来给你说吧?”我在尝试诱导她的思想,或者应该说我在引导本该是社会常规一员的她的真实思想。
“沈医生,你爱过一个人吗?”黛西又一次岔开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很爱我的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她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吗?”黛西声音缓慢无力,说出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是典型的人在恍惚状态下的胡言乱语。
“陈黛西小姐,你可能有点累了。”我又一次想转换话题。
“沈医生,你的妻子还在人世间吗?”黛西再次追问道。
“我想,我们今天的诊疗到此结束吧!”我站了起来,想中断这次对话。
“沈医生,你妻子是不是已经死了?”黛西在我身后第三次大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喉头开始发干,压抑的空间让我想要怒吼。我转过身望向窗外,想要大口吸进微凉的空气。但,似乎远远不够。
我朝着房间的门走去,边走边说道:“陈黛西小姐,我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到底想说些什么,你的状态很不好,不适合进行心理咨询。”
“沈医生,邱凌在郊区还有一套房,是用他妈妈的名字买的。”黛西在我身后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乐瑾瑜与李昊、赵珂。
我大声说道:“她很抗拒与我沟通,我们的谈话一度陷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珂与乐瑾瑜的脸色变了。而李昊更是一把推开我,朝我身后的房间冲去。
我不明就里,但意识到身后的黛西正在做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转过身,只见陈黛西站到了之前我拉到床边的凳子上,并朝那扇被我打开的窗跃起。
李昊那魁梧的身体从我床上踩过,大手朝前一挥,但并没有抓住黛西。
她消失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外,漆黑的天幕中,有着铁镣铐“哗啦啦”的声响。
我面前的赵珂说了句:“李昊,完了。”话音一落,她便与另外两个刑警朝着我家门外冲去。而还在我房间里的李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那扇窗户,紧接着缩回来朝着门口跑过来,继而追着赵珂她们,朝楼下跑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对着赵珂她们三个喊道:“挂住了,陈黛西没摔到楼下。”
20
不幸中的万幸,黛西被我们楼下那一棵茂盛的歪脖子树给挂住了。之前小区里面有人认为那棵树长得比较另类,要求管理处锯掉它长歪的那一截,目前看来,管理处的坚持,在关键时刻还救了一条人命。
黛西被紧接着开进来的120急救车带走了,李昊他们也开着警车尾随而去。临走前,李昊板着脸对我很不客气地说了句:“差点被你害死。”
我没有反驳。事实上,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三长两短,李昊与今晚出这次外勤的刑警们,要背的处分都不会小,甚至汪局也可能被记过降职。
赵珂在李昊身后对我低声说了几句:“沈非,我刚才看了下,黛西只是多处骨折。”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那台120急救车,“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已经没了,但我还不能肯定。李昊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和你不是外人,所以才对你大声嚷嚷,别见外。”
我点了点头,在楼下目送他们的车跟着急救车远去。
“乐瑾瑜,小区对面就有个商务酒店,你去前台报我们观察者事务所的名字可以直接入住,我们和他们有协议的,之后账单会给到我们事务所。”我扭头对站在我身后的乐瑾瑜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陈教授可能察觉到我情绪有些波动,连忙说道:“我送瑾瑜过去就是了,你上楼吧。”
乐瑾瑜却没有动弹,她拦在我身前,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
彼此都是心理咨询师,明白躲避别人的直视,实际上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但我不明白自己在乐瑾瑜面前到底心虚什么……
我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绕过了她的身体,朝着电梯间走去。身后,我听到陈教授对乐瑾瑜再次说道:“瑾瑜,你答应过我的。”
我加快了步子,电梯还在5楼,可是我不愿意继续站在乐瑾瑜能够看到的世界里。
我朝楼梯间走去,最终朝着楼上快步奔跑起来。
我很平静地刷牙,冲澡。我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但今晚我并没有给文戈打电话。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将床上李昊踩过的痕迹抚平。我又合拢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拉上窗帘,让我的世界封闭起来,这样,我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关掉了灯。
黑暗,如同一位披着巨大斗篷的幽灵,将我拥入怀中。我在黑暗中站起,走向客厅,在熟悉的位置摸出那片钥匙,接着打开了我这套房里本应该是主卧室的房间门。
文戈最喜欢用的香水味道,在房间里荡漾着。
她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
她用过的唇膏,喝过水的杯……
她最喜欢的小说,最喜欢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墙上的照片中微笑着。
我没开灯,如同一个黑暗中的精灵,缓步走到这宽大房间中间的大床前。我跪了上去,伸出手搂住了承载了文戈身体的黑色木盒,文戈微笑着,幻化成木盒上一张黑白照片。她依旧乐观地望着这个世界。
她来过,经历过,欢笑过,又哭泣过……
最终,她走了,走得那么洒脱与随意,走得那么不经意。留下的未亡人,又应该如何面对没有了她的世界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不管是哪一位师长,抑或同行医生。心理学领域的那些大师,也没有能诠释与指引的著作,因为他们都没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的人生太顺利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小康家庭,求学路一帆风顺,在同学们的目光焦点中长大。我与文戈的相识与相恋,再到我们一起走入社会,拥有自己的事业,都太过顺利了。于是乎,我以为我是内心极其强大与乐观的。
事实证明了,我并不是。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坎,都是需要过的。有些人是跨过去的,他们是生命的强者。而有些人,却是选择避开,选择绕过去的。
我,属于后者。
我一直睡到9:30才醒来,头有点疼,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文戈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冲了个冷水澡,自嘲地笑着,走向客厅。邱凌的档案袋还在茶几上放着,我依然没有打开。
事实也证明了我这么做是对的,我自己所捕捉与判断出来的邱凌,越发清晰起来,包括他的过去,也包括他的内心世界。而档案袋里,应该是很官方的一套。一个如邱凌般城府的人想要伪装的话,他一定能让其中的白纸上,都是很积极正常的语句。
手机上有4个未接来电,都是邵波打过来的。我坐到阳台的靠背椅上回拨了过去。
“沈医生你还真能睡哦!”邵波愤愤地说道。
“不休息好怎么能够陪你剖析梯田人魔呢?”我想让彼此紧绷的神经放松一点。
“你们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李昊估计这会儿日子不太好过。你直接来我的办公室吧!我让前台给你叫份早餐过来。”邵波的语气也缓和了一点。
“行!我大概会在20分钟内到。”
放下电话,我穿戴整齐。临出门前,我朝着最里面那个房间望了一眼。黛西说的没错,那是这个套房的主卧……
邵波的办公室比我的办公室大了四倍,旁边还铺着一条模拟的高尔夫草坪。之前我和李昊都笑话过他,说他这办公室的摆设是肥皂电视剧里面那种霸道总裁流的布置。邵波自己也讪笑,说他这职业所要塑造给外人心目中的人设,本也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情趣与品位的市井小人。
邵波叼着烟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吃完了他给我叫来的早餐,那严肃的模样,变得有点不像他。我喝了口水,对他说道:“行了,现在就开始说说你们在回龙镇的发现吧。”
“沈非,在说邱凌以前,我可能要提一个你不太喜欢说起的人。”邵波沉声说道。
“有什么人是我不喜欢说起的呢?”我微笑着反问。
“文戈的外婆就住在邱凌家老房子的隔壁,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邵波说这话时身子往前倾了倾,好像害怕我会因为这句话而突然有所触动一般。
“她外婆?她外公外婆在她高中时就已经走了。再说,文戈打小也不是在回龙镇读书生活。”我语速变快了不少,“邵波,文戈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我不太喜欢说起的人呢?我们还正想这个周末或者下个周末在家做饭叫你过去吃。”
邵波眼神中闪过一丝什么,紧接着从旁边一个黑色皮夹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相片,对我递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吧!八戒花了200块钱从邱凌的舅姥爷手里买的。”
我抬手,发现自己的手又在轻微地颤抖。接过泛黄相片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邵波没说错,我抗拒别人和我聊起文戈的点滴,只愿意一个人想着念着她的一切。
相片上是两个10岁左右孩子的合影——男孩很黑很瘦,手脚很长,个子并不高,眉目间似曾相识。而女孩……
是文戈,是10岁左右的她,我看过她那时候的相片。她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一条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健美裤。
“是邱凌与文戈的合影?”我声音不大,但是情绪反而较之前稳定。
“是的。”邵波点着头,“沈非,文戈和邱凌认识。我和八戒打听了一下,文戈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被她妈妈送到回龙镇,也就是说,每年都有几个月,她的玩伴就是邱凌。邱凌在回龙镇也只待到了初二,接着,他就被他在海阳市工作的父母接回了市里。”
邵波说到这里顿了顿:“沈非,顺着这条线,我们昨晚也往下摸了摸,一个更加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是——邱凌和文戈是高中同学,而且关系不错。”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断片。邱凌用鱼做笔名写的另外一首诗,在我脑海中回荡起来……
犹记得那个清晨
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
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
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
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
被压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邵波,文戈高中是在第三中学上的,三中附近有没有铁路?”越发被放大的惶恐反倒让我冷静下来,“你这里能不能查到2000年前后,那附近有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
邵波应了一声,走到了他那张暴发户才用的硕大办公台前,按了几下键盘:“三中附近是没有铁路的……等等,三中有个旧校区,2002年前旧校区有使用,那旧校区旁边有铁路经过。”
说完这几句后,他又快速按了几下键盘。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你脸色不太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了出来。我明白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不好,应该说这几天的状态都不太好。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不想被触碰的角落,正因为李昊牵引着介入邱凌案件后,被强行拉扯着一次又一次被拨弄、提起。
但,整个事件逐步展开后,却又让我本应该缩回去的步子,被邱凌的过去拉扯着继续深入。
“你发现了什么,直接说吧。”我很肯定地对邵波说道。
“2001年12月23日,三中老校区外面的铁轨上,一位少女卧轨自杀。因为当时是晚上,火车高速行驶,所以,她的尸体基本上被碾成了肉泥。”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有爱吗?”我如同梦吟般念叨出了邱凌当日的诗句。
我往后靠去,闭上了眼睛,邱凌的脸与文戈的脸在我脑海里来回闪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穿着警服戴着宽檐帽的李昊,他昨天就知道我今天上午会来邵波这里。他的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看了邵波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你俩跟我走一趟吧!正好在路上把你们前一天搜集到的东西给我说说。”
“去哪里?”邵波问道。
“昨晚黛西跳楼前透露了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今天上午我们就去查了。邱凌确实还有一套房子,不过不是用他的名字买的,在海阳市市郊。去年收楼,装修好了,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入住,也没对外人提起过。黛西昨晚跳楼前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这套房子,那么,这套房子里面肯定藏有邱凌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鉴证科的同事已经过去了,而我专程绕道过来,想问问你俩要不要一起过去。”李昊说完后没看邵波,反倒看着我,因为我之前很抗拒跟他一起去所谓的现场,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知。但这一次……这一次我的对手,是一个叫作邱凌的家伙。
我站了起来,头往上微微抬起。这一次我甚至张大嘴吸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吐出。
“李昊、邵波!你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你们也都知道得最多最清楚。”我说到这里淡淡地笑了,“尽管,你们都害怕我突然彻底垮掉,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算垮塌后,也能够快速站起来的。”
说完这话,我耸了耸肩:“再说,我还有文戈始终如一地支持着我。”
他俩又一次露出了那个我所熟悉,却又蕴含着无奈的表情,摇着头率先走出了房间。
21
人的大脑由三个部分组成:脑干,边缘系统以及新皮层。
脑干又被称为爬虫类脑,因为有它,我们才会具备足够的动物性,产生生理需求。也是它,驱使着我们完成着人类的繁衍。
边缘系统也就是哺乳动物类脑,它是唯一一个负责我们生存的大脑部位,从不休息。它也是我们的情感中心,并且还非常诚实。对于心理学的很多研究,其实就是对边缘系统的研究。边缘系统对于外界的反应是条件式的,是不假思索的。于是,它对身体发出的指令,便可以直接折射出个体在当时最真实的思想与感官体验。
而人类大脑——新皮层,便是我们所说的爱说谎的大脑。
相对来说,其实黛西是属于比较容易洞悉的女人,我没能从她身上挖掘出她所熟悉的邱凌,是因为我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太短了。而且某些我内心深处不想被触碰的东西,被她尝试着提起。客观地说,黛西就是属于新皮层并不是足够强大的典型,那么,她的边缘系统驱使着她的身体,将她各种内心折射,投影到外界,进而让人能够知悉她真实的心中所想。
朝李昊的车走去的短短时间里,我快速思考着。我甚至在想,昨晚如果真的由着乐瑾瑜的构想,给予多的时间,让这位优秀的精神科医生与黛西多接触的话,可能我们收获到的,要比我单独与她聊的要多。
只是,黛西指定要与我单独沟通……
李昊发动了汽车,这辆他经常开的警车也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粗重的鼻息与宽大的身材。李昊端起了车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下,继而将咖啡杯对着不远处的垃圾桶掷去。咖啡杯没能入桶,李昊只得跳下车将之捡起再放入垃圾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望着李昊魁梧的背影,莫名其妙有着某种感怀——当年高中校队的篮球主力,若干年后在警队中,正将光芒一点点地收拢,也在一点点地磨灭。
“李昊,组织打场球吧!否则你真会退化到嘘嘘都尿不中马桶了。”邵波在后排建议。
“忙完这个案子吧,把邱凌送到检察院再说。”李昊说到这儿扭过头来苦笑着,“如果能将他送到检察院去的话。”
“就算不能起诉他,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精神病医院了,这点,李大队尽管放心。”邵波想用玩笑话将李昊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制裁,死去的那几个姑娘,九泉下能甘心吗?”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的宽檐帽端正了一下,上面那银色的国徽,似乎响应着李昊的话语。他再次苦笑了一下,“邵波,说说你在回龙镇的收获吧。”
邵波应了一声,继而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不会将文戈在回龙镇的故事说出来,但实际上,我已经决定之后会对他俩说起,说起邱凌可能与我,与文戈所有的一切。
“我们是前天中午抵达回龙镇的,回龙镇并不大,就几条街。我们很快就按照李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邱凌家的老房子。我刚点上一支烟,寻思着怎么进去搭讪,八戒就拿出电话在那‘喂喂喂’地嚷个不停。接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便从远处朝我们跑了过来。”
邵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想给时间让我和李昊提问,见没人吭声,便自嘲地笑着继续道:“所以说八戒憨,但心思还是挺多的,他到回龙镇之前就上网雇了个住在邱凌家附近的人,给我们做向导。当然,这向导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就是给他两百块钱,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
“你们这一行本来就是这么一套,花钱买话,不稀罕。”李昊没扭头,随意嘀咕了一句。
邵波讪笑:“雇来的这中年人姓卜,应该是个吸白粉的,站我们旁边不断地抽烟吐痰。八戒虎着脸,对这个老卜胡乱掰扯了几句,无非就是要求对方知无不言,也注意保密。老卜连忙点头,领着我们就往邱凌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大院子进,并大声喊邱老倌。”
“等下,回龙镇是邱凌母亲的老家,现在住那里的是邱凌的舅舅。可现在照你这么一说,他舅舅家也有姓邱的老人?”李昊插嘴问道。
“邱凌是随他母亲姓,并且他现在的爸爸不是他亲爸。这一点之前你给我看的邱凌的档案里是没有记载的。这次过去我们了解清楚了,嗯,也就是我这次要给你们说的重点——邱凌他亲生父亲的事。”邵波答道。
“不可能啊?邱凌父母结婚,然后当年就生下邱凌,这部分档案我记得当时还认真看了的。”李昊继续嘀咕道。
“行了,你就别打岔了,反正邱凌不是他现在的父亲亲生的,你听我慢慢说吧。”邵波将手里的打火机按亮,点燃两支烟,并将其中一支塞到了李昊嘴里,“邱凌的生父叫王钢仁,在回龙镇还有个小名,叫‘西霸天’。打小就有些奇怪的举动,让镇子里的人不寒而栗。据说他9岁的时候,镇上的疯狗追着他咬,把他惹毛了,扭过头去龇牙把那疯狗的脖子给咬了个窟窿,狗血哗哗地流。那疯狗怕了,扭头想跑,被他抓着尾巴甩起来砸到地上,最后被他一脚一脚地踩成了肉泥。15岁时,他一个人上山抓了只猴回来,在镇中央那棵大树上,把一只活猴给现剥了皮,说这样宰的猴子肉吃起来味好。当时镇子里的老人都说,这是造孽,老王家这小子迟早会遭报应的。”
“也就是说如果邱凌真是这西霸天的儿子,那他本身的遗传基因里面,就有嗜血的性格因子了。”我松开了安全带,侧身对邵波说道。
“差不多吧,我记得上次在沈非的办公室看过一本书,是说犯罪基因是有遗传的,所以才多问了问这西霸天的事。而邱凌的母亲,很早就出去念书了,回来得不多。并且在海阳市谈了对象,准备结婚。”邵波继续着,“就在她结婚前两三个月吧,她和她对象……嗯,那个时候叫对象,现在应该叫男朋友。他俩回了趟回龙镇,两人大晚上的溜到后山去玩,谁知道就碰到了上后山逮野物的王刚仁。邱凌的母亲那时候长得不差,我们看了相片来着。这西霸天就起了歹心,把邱凌现在的父亲——当年的毛头小子给打昏了,强行要了邱凌他妈妈的身子。”
“当地派出所第二天去抓西霸天的时候,这家伙不在自家院里。民警正要走,突然听见他家院子里那口井下似乎有声音,用手电往下一照是口枯井。也是因为这手电的光射到了井底,下面便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喊着‘政府救命!’。民警当时就意识到出了连环案,调了人手过来,发现西霸天竟然也在井底,还在大声对着上面骂娘。那女人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没有人敢下去,因为西霸天的凶悍是路人皆知的。到最后没办法,直接打电话到市局,派了神枪手过来,在井上面对着下面开了十几枪。那口井我和八戒也去看了,说是神枪手开枪打中的我可不信,因为里面太黑了,井底也太多射击盲区。应该是跳弹吧。最终,西霸天的尸体被拉了上来,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尸体。有眼尖的认出来,女人是附近村里嫁到镇里来的小媳妇,之前都以为她骗了彩礼跑了,想不到是被西霸天给囚禁在地下。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所以,邱凌出生后就一直被放在回龙镇,没有被他父母带回海阳市。”我做着总结。
“是的,不过听邱凌的舅舅说,邱凌现在这个父亲没有生育能力,两口子折腾了十多年,始终生不出孩子。那些年也时不时回来看邱凌,觉得这孩子似乎也挺机灵,所以到他13岁时,就接回了海阳市。”
“你这所谓的发现不过如此,只能说是发现了他亲生父亲有问题而已。”李昊边说边将烟头掐灭,再把车窗按上。
“但邱凌小时候的一些事,却是他舅舅没有让邱凌父母知道的,因为害怕他父母知道了,不要这孩子。”
“什么事呢?”李昊连忙追问道。
“邱凌3岁时,就把一只他舅舅抓来给他玩的青蛙活生生撕成了两片,还咧着嘴笑。他7岁刚上学时,班上一个丫头因为骂了他一句什么,被他用铅笔在大腿上扎了个窟窿,对穿的一个窟窿。也是因为他的这些举动,他舅舅对他从小打骂都是下重手,害怕他重蹈他亲爸的覆辙。也是他7岁戳伤女同学那次,他舅舅差点把他打死,据说打得休克了,那以后才算长了点记性,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从此斯文起来。”
“也应该是那时起,他就认识了每年寒暑假到回龙镇的文戈,并与文戈成了玩伴。”我小声补充道。
“沈非,我可没说哦!”邵波听我提到了这些,连忙冲我嚷道。
“邱凌与文戈认识?”李昊扭头过来,“什么个情况,怎么扯到了文戈身上。”
“是的,而且不止扯到了文戈身上,还扯到了我的身上。”我如实说道,“李昊!邵波!我这次苏门大学也收获不少,最大的收获就是——邱凌,这些年始终是冲着我来的,我甚至有种感觉,觉得他在海阳市犯下的这么多孽,也是因为我与他,以及文戈之间的一些缘由。”
李昊和邵波都瞪大了眼睛。
我再次将安全带扣上,将自己在苏门大学经历的一切说了一遍,甚至包括我与文戈那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木盒。
我的话落音后,车厢里安静了很久。汽车驶出了城市,往市郊那个新开盘不久的校区驶去。终于,李昊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沈非,你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说起你与文戈之间的小秘密,让我放心了很多。”
邵波也莫名其妙地补上了一句:“是的,你始终是会走出那一切的,我们一直以来,也相信你一定能再次站起来。”
“什么?”我并没有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也没有追问太多,反倒望向了车窗外。
窗外是一片种着稻田的丘陵,那些不高的小山,被分隔成若干个台阶。而这整齐的台阶,便是农民们苦心经营的梯田。
不得不承认——梯田,远眺起来,确实很好看,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