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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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连衣服也没脱,就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可是睡得并不踏实。有时候,他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天,已经是一片黑漆漆了,可他不想动弹。最后他发觉,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又一天过去了。他虽然醒了,神志却不知还飘浮在什么地方,就这么仰面躺着,愣愣地出神。直到一阵阵可怕而绝望的哀叫声从街上传来,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才又记起来,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自己窗下有这样的号叫声。现在正是这声音吵醒了他。看样子是小酒馆里的那些醉鬼已经出来了,他想,“那么,也就是说两点多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一下子拉了起来。

意识到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他不禁吃了一惊,重新跌回到沙发上,终于想起了不久前发生过的一切!刹那间那一幕幕掠过他的记忆,使他浑身打战,呼吸困难,以至于最初几秒钟,他以为自己会经受不住那样的痛苦而发疯。他也没想到自己还在睡着的时候,身上早就开始发烧了。现在突然一阵发冷,冷得牙齿打战,一阵阵可怕的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使得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站起来,打开房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整幢房子静悄悄的,人们都还在温柔梦乡里。他看到帽子滚到了枕头旁边的地板上,打量了一下自己,又发现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再环顾屋内的一切,门竟然也没有扣上门钩,后来连他也弄糊涂了,时间对于他而言,似乎还停留在噩梦般的昨天,“要是有人进来过,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喝醉了,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这么想着,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冲到窗前向外窥望。

窗外,天已经差不多大亮了,偶尔还看得到行人的影子。他缩回了身子,赶快从头到脚将自己身上的一切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还特别留心察看了大衣,唯恐别人看出什么破绽。但他还是不放心,便哆嗦着慌慌张张地动手脱下所有衣服,把衣服都翻过来,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不放过一根线、一块布。也不知道已经检查了多少回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再反复地检查。可是什么都没发现,看来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裤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着的毛边上留有几块颜色很深已经凝结成块的干血。他马上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边都割了下来,终于好像再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了,才想松口气。突然间他又想起,他从老太婆处拿来的那些东西和钱袋,到现在还都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他想自己真的是犯糊涂了,竟然没想到要赶紧把它们拿出来,找个妥当隐秘的地方藏起来!看看,就连现在,他翻来覆去察看衣服的时候,竟也没有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刻急急忙忙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丢在桌子上,心有余悸地连口袋都翻过来看了又看,看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屋子的墙角下有个窟窿,不大,撕破的墙纸翻盖下来,倒成了一个不被注意的所在。他想都没想,就把这堆东西都塞到那个窟窿里去了,又动手将墙纸掩了掩,使它还像原来的样子。

“藏进去了!现在所有东西都不会被别人看到了,没事了。”有一会儿他这么高兴地想,几乎要为自己喝彩了。然而当他直起身来,再对着那个角落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那个塞得凸起来的窟窿竟然那么引人注意,简直就是向别人故意炫耀自己:“往这边看吧,有很多好东西呢!”惊恐突然又穿过他战栗的身体。“我的天哪,”他绝望地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啦?难道这就叫藏起来了吗?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啊!”他本来并不打算拿这些东西,就想只拿钱的,所以事先也就没有想要找一个稳妥的藏东西的地方。“这下可好了,我还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这样质问自己,“难道能这样藏东西吗?我真是糊涂啊!”他忽然觉得非常的疲惫,重又跌回长沙发上,接下来又是一阵哆嗦,这使他几乎无法忍受了。旁边椅子上放着他上大学时穿的一件冬大衣,差不多全破了,他像是无意识地抓过大衣,胡乱盖在身上,破是破了,到底还是暖和的;紧接着,一阵倦意袭来,说了几句半梦半醒的胡话,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事实证明他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没过五分钟,他又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发狂般地朝四处张望,“天啊,我竟然又睡着了,在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竟然睡过去了。还什么都没做呢!是了,腋下的那个环扣到现在还没取下来呢!竟连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致命的一个证据!”他赶快把环扣扯下来,撕了个粉碎,塞到枕头底下那堆内衣里。“粗麻布片已经碎成这样了,应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吧,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他站在房屋中间一再重复求证似的对自己说,但他依然不放心,或者说不相信自己,他又再度努力集中注意力,开始细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巴不得能再找出什么被他遗忘的线索。由于精神总是绷得这么紧,他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和简单的思考能力都已退化为零,这使他倍感痛苦,又怀疑自己要发疯了。“怎么,惩罚已经开始了吗?已经到来了吗?一定是这样。”确实,他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条毛边,他的帽子、衣服就这样丢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一旦被人看见必定会生疑的!“唉,我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他心神不定地高声叫嚷着,简直慌张失措。

后来他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只不过他没有发觉,因为他根本无法思考,思想根本不能集中,好像忽然之间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当他的茫然无措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他怎么看都总觉得不顺眼的窟窿上时,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哎呀!看来口袋里面也一定有血迹了,我记得钱袋上的血还没干就被我草草收起来了!”他立即把口袋翻过来,确实,口袋的内衬上有着一些大小不一的血迹!“啊哈,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是吗?我还能用思考力想起这点来,我不是自己忽然想到了这一点的吗?”他欣慰地深深呼了口气,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只不过是因为昨天夜里发了烧,精神不好,暂时稀里糊涂罢了。”他动手把左面裤袋上的衬里全都撕了下来,随手丢到地板上。他低头的时候,恰好阳光照见了他左脚的靴子,他看到从破靴子里露出的袜子上似乎也被血弄脏了,袜子的顶端一片殷红。一定是当时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摊血上了,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他甩掉靴子,就像拼命要甩掉一个什么恶魔似的!“现在该把这只袜子,这些毛边,还有口袋衬里藏到哪里才不会被人发现呢?”他把这些东西收拢到一起,抓在手里,站在房屋中央,忽然又觉得绝望了。

“不能藏在炉子里,他们也许一来就先搜查炉子的。烧掉最妥当了,哎,可是拿什么来烧呢?火柴都没有一根。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扔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是了!扔掉,扔掉!他再次坐回沙发,嘟囔着,这回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马上就去,再不能拖延下去了,现在就走……可是随后来到的战栗又攫住了他,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枕头上,大衣也被他重新拉了回来。在一连好几个钟头的时间里,一个想法一直都在起劲地鼓动他:“就这样吧,马上站起来,无论想什么办法,只要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别再看到它们,赶快啊!”他想站起来,有好几次差不多都成功了,可是到底还是又重新倒回枕头上,他站不起来。直到疯狂的敲门声响起,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喂,开门呀,十点多了,你竟然还在睡哪!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真是条狗啊!开门呀,你是开还是不开啊?”最后一句显得有些严厉了。

“恐怕是不在家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这不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吗……他要干吗?”

他跳了起来,坐在沙发上。这回是清醒过来了,不过心跳得厉害,跳得他都觉得疼痛难忍了。

“不在家?那是什么人从里面将门反扣了?”娜斯塔西娅对管理员的说法很不以为然,“瞧,锁起来了不是!怎么,怕别人把他的东西偷走吗?开门,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是谁派他们来的?一切真相大白了!怎么办?跑吧!要不索性开门算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他真的感到绝望了。他直了直身子,取下了门钩。他这间小屋太小了,坐在床上就可以干任何需要他去干的事情。

门口站着的正是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他猜想自己打量管理员的眼神一定很可怕,以至娜斯塔西娅都觉得他有点陌生了。管理员二话不说就递给他一封口已被封上的信笺。

“给你,是办公室送来的通知。”他把那张纸递过去,最后才开口说。

“哪个办公室?”

“当然是警察局的某个办公室了。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谁都知道是哪个办公室。”

“叫我去警察局——有什么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通知你。”管理员有点古怪地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出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娜斯塔西娅眼睛里居然出现了一丝怜悯,这时,管理员似乎也同情起他来。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不知该怎么办。“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她又说。

“好吧,那你还是躺着吧,”娜斯塔西娅目光慈爱,看到他体力不支的样子,便又补充了几句,“身体不适,就不要去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喂,你拿的是什么?”

他低头一看,正是刚才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里子。他睡着的时候还这样拿着它们。他意识到,刚刚发着烧醒来时,迷迷糊糊地便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睡了过去。“呵呵,你从哪儿搞到这些玩意儿的,睡着了还紧攥着它们不放,是不是怕有人抢?”娜斯塔西娅的笑声里带着轻蔑。他慌忙把这些玩意儿塞到大衣底下藏起来,双眼牢牢地盯着她,想从她的面上找出什么信息。他感觉到,他们不像是来逮捕他的,否则是不会这样对待他的。但是警察局为什么会叫他去呢,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其中的原因。

娜斯塔西娅忽然发好心,问他想不想喝茶,喝的话她去给他拿来,因为茶还剩一些。

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粗鲁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他要出去,他可以马上就出去。

“得了吧,你出去?这个样子恐怕连楼梯都下不去!”娜斯塔西娅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最后看到他执意要这么干,她也就放弃了说服,“那好吧,只要你乐意。”

一等他们走下楼去,他马上跑到有光线的地方,再一次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确信那血迹真的并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变成灰扑扑的,有些已经被蹭掉了,没掉的也已经褪了色。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相,没人还能看得出来,再说娜斯塔西娅站得那么远,一定看得不大真切,所以他敢肯定她是什么也不会发现的。他终于想到拆开手里的通知书,一颗心又被提了起来,拿着通知书的手都有些发抖了。看了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张警察分局通知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的例行公事的通知书。

他又开始为这件事而苦恼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他确信他和警察局几乎从没打过交道,而且为什么非得是今天通知他去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又陷入了疑神疑鬼的痛苦之中,甚至想跪下来祈祷,祈求上帝让要发生的一切早点到来。可是很快他笑了起来:“我今天是怎么啦,总是想着让上帝救自己。”他试图撇开这个念头,急忙穿上衣服。“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对我反正都一样!”他突然想把袜子也穿上得了,这样血迹踩在尘土里就不会那么惹人注目了。但是他刚一穿上,立刻又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天知道他是多么厌恶和恐惧。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别的袜子,还是又拿过来穿上,连自己也不禁又大笑起来。“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我不得不还穿着它,没关系,这是必要的,也是相对的。”他匆匆地这样安慰自己,似乎什么都不顾了,可事实上他也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这么混乱,他一面浑身发抖,一面竭力对自己微笑,然而也不管用,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他走到街上的时候腿因为恐惧还在发抖。发烧又使得他头昏脑涨,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着,走了一段路后他又想那张通知也许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在耍花招,变花样引诱他,让他上钩,中他们的圈套。他思路乱糟糟的,而最糟糕的是他有可能在不自觉中把真相说出来……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他才想起,所有东西还都没有处理掉,他想也许是故意等到他不在家里的时候去搜查,这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突然之间一种无所谓的情绪控制了他,悲观绝望也好,对死亡的忽然的不在乎也好,对他而言,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继续往前走去。他的心里忽然巴不得来得快一点儿,他是什么都不顾了。

这时大街上正热得无以复加。他想到已经有好些天没下一滴雨了,到处都是肮脏的灰尘,灰色的砖头,年久变黄的石灰,还有小店铺里和小酒馆里冒出的难忍的秽臭之气,醉鬼随时随地都会碰到一两个,而来自芬兰的小本生意人驾着他们的破旧不堪的出租马车到处游逛。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头昏目眩,试想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忽然从屋子里走到强烈的阳光下,除了感到头昏目眩还能有什么感觉呢。

经过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拐角处,他的心里又是痛苦又是担心。他站住了,看了那房子一眼,但很快他又把目光移开了。

“要是问我,说不定我真会说漏嘴的。”一直到办公室门口,他心里还是这么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不算很远,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不过给他的感觉是好像已经走了一辈子似的漫长。从前,警察局所在的旧办公室,他曾经去过一次,但早已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办公的这幢新房子在四楼上占用了一整套房间,在这之前他还没来过。他走进大门,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手里拿着户口簿、穿着老土的人,正从楼梯上下来,他猜想那也是个管院子的,这儿看来就是办公室了。他径直走上楼去,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了。

走上四层楼时,他想他就这么进去,跪下,然后把真相告诉他们,他的心情是那么绝望,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了。

尽是污黑水迹的楼梯狭窄逼仄,这幢楼的住户的厨房几乎整天都冲着这道楼梯大敞着门,热烘烘的。而那些随手携带户口簿的人口管理人员、邮差以及被各类事物缠身的芸芸众生,有的上来,有的下去,也是闹哄哄的。他走进似乎永远对外开放的办公室,在前厅里站住了。他看到一些模样猥琐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像无头苍蝇似的。此地甚至更热,从那些刚油漆过的房间里散发出的气味简直令人作呕。他待了一会儿,稍稍考虑一下,看来还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间办公室里去。所有办公室都是那么憋闷,谁也没注意到他。

第二间办公室里有几个书记员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虽然穿着比他强不了多少的衣服,但却自命清高得不行,他走过去找其中的一个书记员模样的人。

“有何贵干?”那人连头都不抬一下。

他也不作声,将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递给他看。

“大学生?”书记员看了看通知书,依然低着头,又问。

“昔日的大学生。”他依然不动声色的样子。

书记员这回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一副不足为奇的样子。倒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暗地里把这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打量了一番,认定这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看来别想从这一个人嘴里打听出什么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都见怪不怪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书记员用手指了指最后那间办公室,让他找那边的办事员。他走进那间狭小的房间里,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一些体面人。其中有两位女士:一位看来正在服丧,所以顾不上打扮了,坐在办事员对面,办事员正在记录她说的话。另一位则很胖,红得发紫的脸上长着斑点,衣着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一枚豪华的胸针,是个俗气但醒目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而他只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那位家里刚死了人的太太所说的话。看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放心地舒了口气。“应该不是那件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于是他的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他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我可不能说哪怕半句不对劲的话,否则我就会出卖自己!啊,这儿的空气几乎被用光了,”他又补上一句,“让人心里闷得慌,头更是晕得厉害,神志都有点不清晰了。”他又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起来了。他担心不能控制自己,便想干点什么来让自己放松下来。后来那个办事员吸引了他一部分注意力,他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揣摩出一点什么来,以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倒是个年纪很轻的人,黝黑、世故的脸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分头,头发上厚厚地搽了一层油;指甲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满各种款式的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还挂着金链,总之看起来就像个时髦的纨绔子弟。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为什么不坐下呢?”他对那个衣着华丽、长着一张紫脸的太太说,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着,不敢坐下。

她说了一声谢谢,这才把屁股落了下来。她的绸衣一阵沙沙乱响之后,很快便安置妥当了。紧接着就是一股香水味迎面扑来,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湖蓝色连衫裙,简直就是个热气球,几乎把房间用掉了一半。看得出来,她为自己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水味而感到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丧事的女人终于把事情办完,突然走进来一个蛮横的军官,他走起路来砰砰作响,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每走一步,肩膀就甩动一下。只见他进来后,把缀有帽徽的帽子往桌子上一甩,然后整个身子倒在扶手椅里。胖太太立即站起来,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那个蛮横的军官根本就没有看她。她失去了坐下去的勇气,只好站着了。来人留着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很威风地翘向左右两边,不仔细看,在他脸上你几乎找不到五官。过了一会儿,他斜着眼睛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看起来相当潦倒的人,竟然敢正眼跟他对视了一阵子,一点都不胆怯,这种不谨慎的态度常常给人以不羁的印象,这使得他不禁有点儿怒气冲冲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个人就是警察局的副局长。

“你有什么事吗?”他大喝了一声。

“是你们叫我来的,这是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晃了晃手里的通知书。

“这个大学生欠了人家的钱……这就是这个案件的说明。”办事员慌忙放下手头的公文,一边向副局长解释,一边把一本小本子丢给拉斯科利尼科夫,将其中的一个地方指给他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袋明显还没转过弯来,“至少看来不是那件事!”快乐使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堵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说,你该什么时候到这儿?”副局长终于找到一个出气的理由,“让您九点来,可您看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这不能怪我,一刻钟前我才收到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回答,他也突然大发脾气,这虽然出乎他自己意料,不过看来感觉不错,“我现在还发着烧呢,带病匆匆赶来,我已经尽力了!”

“不要这样大声喧哗!”

“我没有,我只是对您把话说明白,大声喧哗的是您;要知道我是个大学生,绝不允许人毫无缘由地对着我吼。”

副局长简直要被他气疯了,好长一阵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住嘴!别忘了,这是国家的执法部门!”

“当然,这是执法部门,”拉斯科利尼科夫提高嗓门,反唇相讥,“所以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一边抽烟,一边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说完这些。

办事员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这两个被对方的道理咬住了的人,抱定了要看好戏的决心。

傲慢的副局长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这与你有关吗!”他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现在您必须认真地把意见写下来,按照我们的要求。好吧,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哈哈,你这个借钱不还的大学生!瞧,好神气啊!神气得像鹰!”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理会他了,拿过诉状,想搞清楚上面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连续看了几遍,仍然无法确定上面写了些什么玩意儿。于是,他问那个办事员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这是有人依据法律程序追索您欠条上写明的款项,您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欠的钱还清,还要支付债主起诉期间各项事务的花费。”

“但是我什么时候欠了谁的钱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事实是我们收到一张要求追索一百一十五卢布欠款的借据,还是逾期未还而且拒付的。九个月前您把这张借据交给扎尔尼岑娜寡妇,后来扎尔尼岑娜寡妇又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传您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您要给他个说法了。”

“扎尔尼岑娜寡妇?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您的女房东,没错呀!”办事员幸灾乐祸而又宽宏大量地对着他微笑,看着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小伙子。

然而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而言,现在发生的一切——借据、追索欠款,都算不上什么问题,不错,关他什么事呢!如今这些已不再困扰他了。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就是自己得救了,获得了胜利,不再有危险。这一刻,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胜利带来的喜悦。就是这样,不再怀疑什么,也没有让人担心的问题跑出来打搅他。发自肺腑的快乐,使此刻的他看上去像一只单纯的牲口。就在这时候,办公室里正上演一出闹剧,并且简直闹翻了天。那个恼羞成怒的副局长,为了使心理得到平衡,竟把怒火发泄到那个倒霉的肥婆身上,对她破口大骂,因为他一进来,这个巨大的女人就谄媚地端着自己那张肥脸看着他怎样出丑。

“你浑蛋,不三不四,下流货!”他疯了似的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又怎么了?你为什么总干那些下流事儿?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再让类似的麻烦找到我头上,我就把你们这帮蠢货统统关起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简直惊呆了,以至连手里的通知落到地上也浑然不觉。不过不久他就悟到了这一幕中间的奥妙,他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高兴,甚至忍不住要大声笑起来。

办事员不安地喊了副局长的名字,但是马上又闭了嘴,因为他知道,要制止这个头上正在冒烟的中尉,一定要耐心等待时机,而且只能采取强制的手段。

体积硕大的女人一开始似乎真的被劈头盖脸的痛斥搞昏了头,但不久便恢复了原状,更加耐心和谦卑了。趁副局长辱骂的间隙,她辩解道,“我的客人都是有教养的人,先生,”她一旦能插上话,各种词汇便像撒豆子一样稀里哗啦地往副局长身上落,“不止我,而且很多人也能保证,当真什么丢人的丑事都没有。情况是这样的,先生,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我们是正经人家,先生,待人接物一向严谨。当场有很多人都能做证,他们来的时候真是完全醉了,可他们还想喝,再后来有一个居然试图用脚去弹钢琴,天啊,您也同意,这太过分了,尤其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可不,他毁了那架钢琴,我当时也是这么对他说的,这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可他竟然打起人来了,抓起一个酒瓶,见人就打,从背后用酒瓶打。当时可把我吓坏了,赶紧去叫管院子的,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顺便还打了我和亨利艾特先生,打得我叫喊了起来,先生,我当时真的叫喊起来。后来您猜他又怎么着,他打开冲着运河的窗户,对着窗户乱吼乱叫,太丢人了。于是卡尔想把他从窗口拖开,他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倒是把他的燕尾服给撕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说我们必须赔他十五卢布,他威胁要写长篇的讽刺文章骂我们,因为他在所有报纸上都能写文章。先生,这简直是讹诈嘛,可我自己还是给了他五个卢布,赔他的燕尾服。这样不高尚的客人可把我们整惨了,先生,他们总是惹是生非,还这般欺人!”

“这家伙是个作家?”

“是的,可是先生,这个作家相对于我们这样的正经人家,可真够卑劣的。”

“住口,我不是和你说过,够了吗!不要再啰唆了,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叫了他一声。副局长很快回头看了看他,于是办事员似乎在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似的微笑了,还点了点头。

“听着,敬爱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不想再重复了,”副局长接着说,“像您这样的正经人家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哪怕再发生一次,我也会采取某种会令您难堪的措施了。听到了吗?”

“这么说,那个什么文学家,那个什么作家,讹诈了我们这户光荣的正经人家五个卢布?这些狗屁作家!真去他妈的!”副局长这么说着,似乎想起拉斯科利尼科夫来了,便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前天也有这么一则新闻,在一家小饭馆里一个狗屁大学生吃了饭,不想给钱,还说什么他要写篇文章讽刺店主人。还有呢,上星期居然有人跑到轮船上去,操着最可耻的嗓音同时辱骂了一个五等文官的全家,他们可都是受人尊敬的好人家哪。再有,前两天让人从糖果点心店里给轰了出去的一个人,据说也是这么号人。呸!您回去!我会亲自去您那里看看……到那时您可得当心!明白了吗!”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万分感激,对着中尉行屈膝礼,殷勤得团团转。她一边行礼,一边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在门口,她的屁股差点把一个相貌端庄的警官给撞歪。看起来,这是一个坦率、充满勃勃朝气的人,脸上长着挺不错的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这下把露意扎·伊万诺芙娜吓坏了,她急忙深深行了个屈膝礼,膝盖几乎碰到地板上,才迈着小步,跳跃着回去了。

“我怎么老远就听到一阵雷鸣声呢,而且伴着强劲的风!”尼科季姆·福米奇和气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看您啊,这是何必呢,和这样不值得的人,大动肝火!连我在楼梯上都听见了。不值得啊。”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正在气头上,他以高贵的口吻说:“是啊,那又怎么样呢?”说着,便走开了,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扭动着肩膀,“这位作家先生,从前是大学生的,和别人立了借据,现在不肯还钱,也不搬走,闹得人家不断控告他,而这个人竟对我吸烟的嗜好提出异议!也不想想自己的行为多么卑鄙无耻,我看啊,他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沾沾自喜呢!”

“穷不丢人,你们说呢?这并不是什么丑事!大家都知道,副局长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的火气从来就这么大。他大概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说,“不过您也有不对的地方,让我告诉您,他其实是好人,只有一个缺点就是火气旺盛,发起火来像个火药桶!当兵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我们都管他叫‘火药桶中尉’,好像挺吓人的,事实上脾气发完了,一切都会好的!雨过天晴!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那是个棒极了的军队,真是令人怀念!”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看来局长的话让他很受用,不过他的火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说几句轻松的话,活跃活跃气氛。

他竭力做出毫不拘束的样子,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说:“您要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是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了我。如果我有什么不尊重中尉的地方,我当然可以请求他原谅。我以前是大学生,可是现在我连生活都无法维持,这是公平的吗?不过我会得到钱的,我的母亲和妹妹,很快会给我寄钱来的,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清的。我的房东原本是个待人热情的女人,只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交房租,她就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了……除此之外,让我困惑的是,你们从哪儿搞来了这张借据?是谁想到来这一手的呢!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们明白……”

“这是您和房东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办事员在一旁插嘴说。

“当然,您说得没错,但是您该明白,”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着把头转向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同时他还想得到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同情,虽然后者不理睬他,神情倨傲而轻蔑,“我在她那儿住了将近三年,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下面我不得不提起和她女儿的婚事,这真叫我不好意思,不过,我今天就一并说了吧。一开始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因为那时她女儿也只是个小姑娘,所以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写下契约什么的,很难说我爱还是不爱她的女儿,不过,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姑娘……这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了我年轻做事不够慎重,就这样当时女房东主动让我欠了她不少钱,因为她把我看做是她未来的女婿,前些日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先生,我们可没有时间听您谈这些罗曼蒂克,没有这个必要。”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打断了他,他甚至显得有些得意扬扬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感到自己的表达多么吃力而苍白,但是他不让中尉再说下去,他好像急于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不管听的人是不是感兴趣。“哦,对不起,请允许我一定把这些话说出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不是不同意您的意见,虽然我知道再说这些是多余的,可是一年前的一次突发性感冒夺走了这个姑娘的生命。有一天,好房东对我说,她完全相信我,他拜托我给她立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她认为的确欠这么多。请等一等,她说的时候很客气,说我依然是她最好的房客,虽然她的女儿不在了,但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至于继续赊账,赊多少都可以,也随便我住到什么时候,我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而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利用这张借据来逼我还钱,她亲口说除非我自己愿意还清欠她的钱……可是您瞧,当现在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却干了这种事,这叫什么事儿?我又能表示些什么呢?”

“您说得再动听,先生,它们与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冷酷地说,“反正您要就这件事情给个说法,您要是有什么异议,请找别人倾诉吧。”

“亲爱的中尉,这样说,可就有些残忍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脸上带着模棱两可的笑,含含糊糊地说,他坐到桌边,开始写起字来。不知怎的他好像也有些难为情了。

“请填写这里的内容。”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要我写什么?”他忍不住火冒三丈,没好气地问道。

“让您怎么写您就怎么写呗。”

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醒悟过来,他的这一番话绝对是对牛弹琴,从办事员那张愈加不屑的脸上,他看出了这一点。不过突然之间他发现一个新的现象——他不再为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感到不安了,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再为这些事情伤脑筋了。而之前他还竭力想与他们沟通,这显得多么卑微和可笑可怜,真搞不清自己那时的想法。如今他觉得,即便他的若干知己忽然出现在这儿,他也想不到有什么话是有必要对他们说的。他面前的这几个人,就更谈不上了,骤然间,他对一切彻底失去了感觉。

为此,他感到有些难过,是长时间的离群索居导致了自己的郁郁寡欢吗?这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对自己的表白无动于衷毫无关系,那个傲慢的中尉尽管扬扬得意地对他倾尽羞辱之能事,但老实说,并没能真正伤害他。他虽然厌恶这些粗野无礼的行为,但这所有的一切:卑鄙行为、傲慢、自负、中尉、德国女人、官司、办公室……彻底从他心里消失了!就算现在得知自己被判火刑,他也不会介意,他会认真地听着宣判的内容,就像将要遭遇到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事情。一种陌生的力量在他体内熊熊燃烧。他将不再抱怨。

办事员告诉他,遇到类似的难题时,他只需做出如下的保证:本人因经济拮据,无法在保证借期内将欠款还清,但保证在某年某月某日前偿还,在此期间住址不变,更不会将个人财产出售或赠予他人……诸如此类。

“哎呀,您根本写不了,连笔都拿不稳,”办事员惊讶地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问道:“您身体不适吗?”

“不错,我有点头晕,不过……请把话说完吧!”

“大致就这样了,您只要签个字就妥了。”

等他写好了,办事员收起来,便忙起了别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回去,但是没有立刻离开办公室,而是坐在原处抱着脑袋,很痛苦的样子。他觉得头痛欲裂,就像一枚枚钉子砸进自己的脑袋里。一个疯狂而奇怪的想法又在他心里产生——把真相告诉尼科季姆·福米奇,原原本本地连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再把他领回家,把那些犯罪的证据拿给他看。想到这点,他无法遏制自己的冲动,几乎要付诸行动了。“再等等,也许这个想法是不对的!”好像心里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他实施这个疯狂的想法。

“不,说出去吧,还考虑什么呢?我已经不堪重荷了!”但是一些争论的片段飞入他的耳边,把他吓得一动不动地站住了,那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正在激动地辩论什么。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简直是漏洞百出嘛。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你以为他们还要把院子管理员叫来?这不是等于自己暴露自己吗?如果说他们想靠这个来混淆视听?我可不相信他们会如此诡计多端。另外一点就是,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自打一进门,就有好些人看到了他们,他们作证确实是他们四个人,他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进出,直到院门口才各奔东西,几个同学还没走的时候,他就向人打听过住址。如若他早有预谋,怎么会笨到这个地步呢?再来说科赫,在楼底下跟人聊了好半天才上楼。所以我的意思是两人都得释放。”

“那么,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他们不能自圆其说?他们也许狡辩他们敲过门不过没人应声,可一会儿工夫,再有人上去的时候怎么又开了呢,这你怎么解释?”

“不错,这正是问题的关键,照我看,罪犯就躲在里面。如果科赫不去找管院子的,而是留下来,那个混账的杀人犯就跑不掉了。科赫真是干了一件蠢事。凶手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顺顺利利地逃走了。”

“这样说来,没有人看见凶手?”

“怎么看?那幢房子严严实实得像个碉堡呢。”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终于有机会插了一句。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有什么可说的?”尼科季姆·福米奇兴奋地搓着手,就像面对着大白于天下的真相。

“你弄错了,远非如此。”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表示质疑。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着帽子想回去,但是一起身马上觉得天旋地转,随之眼前一黑……

他在一把办公椅上苏醒过来,左边站着一个人,拿着一个黄色的装满水的杯子,而右边有个人正搀着他,以免他再次摔到地上。尼科季姆·福米奇则站在他面前,很关切地望着死人一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他说话的口气可不怎么亲切。

“他是病了,刚才连笔都快拿不住了。”办事员证实了他是病了的这个事实。

“您什么时候开始病了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屁股也不抬,从他坐着的地方扯着嗓门问。听起来有点审讯的味道,他当时正在翻阅公文,拉斯科利尼科夫晕倒的时候,他也好奇地走过来了。不过一旦拉斯科利尼科夫醒来,他就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走开了。

“我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语气有气无力,说话让他感到很累。

“这么说,昨天您出来过了?”

“是。”

“那时您身体如何?”

“很不好。”

“您出来的时候是几点钟?”

“我记不清了,大概晚上七点多。”

“打算去哪来着?”

“到处走走。”

“您不想说话吗?你的语言可真精炼。”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回答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似的,生硬、简洁,而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难得的是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逼视下,他依然昂着头,不屈不挠。

“您没看到他几乎都站不住了,还这么逼问他。”尼科季姆·福米奇说。

“好吧,没事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起话来神神秘秘的,也许是他要故作玄虚。尼科季姆·福米奇原来想说什么的,可是最后也还是没说,只是和一旁的办事员对看了一眼。大家都沉默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行了,就这样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打算再说下去了,“您早点回家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出门去,离开了办公室他还能隐约听到,屋里那些人一等他离开便议论纷纷,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的发问声,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的思路彻底清晰起来。

“他们很快就会来搜查我的,很快!”他加快脚步不安地反复思索,“终于让这些浑蛋怀疑到我的头上了!”他又害怕了,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