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七岁的单车和他
每次看到睡过去的人习惯性张开的嘴巴,总有一股想要扔点什么进去的冲动。
一
他坐在用铁线网着的动物园的游览车里,心里郁闷,做隔壁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女生把一支品客递给他,他摇了摇头,心里舒缓了不少。
跟他一起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动物园外面散步的老虎,狮子,长劲鹿,用手里的手机摄影机不停地拍着,冷不防有只金丝猴顽皮地从树上荡了下来,圆滴滴的眼睛不停地转着透过网间的玻璃看着车里,引来一阵爆笑与尖叫。
“快看呐,这猴子太可爱了。”女同学纷纷嚷,争着伸手隔着玻璃去握金丝猴的手,而男同学也不示弱,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扒到窗前对着金丝猴的眼睛,大眼瞪着小眼,那金丝猴似乎对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双眼睛纳闷了,啪地一声爪子大力拍在铁线网上,然后震到了玻璃上,吓得他后退了几步,差点没摔了,学生们哄地又笑开了。
“哈哈,快看,老班居然被只毛猴子吓倒了。”
“真羞,连只猴子也怕。”
“什么什么,你们试试看,你们自己去试试。”老班尴尬地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车要开出这个区了,快坐好。”
带队的老师拍了拍手,站起来命令。
“就是,吵死了,又不是没见过猴子。”他身边的马尾辫女生也站了起来,“待会儿我们去到安全区就能自由活动了,别浪费时间啊!”
“切,安全区都是些草食动物,这猛兽区才刺激嘛。”老班跟一群男生嘘了起来。
“切,惊险好玩个屁。不见得你们一群臭男生都给我下车去跟老虎狮子来个亲密接触,那才叫刺激嘛。”马尾辫女生扔了个大大的卫生眼。
这回轮到女生嘘了起来,在一旁冷眼看着的他,笑了起来。
“副班,注意措辞啊,你可是女孩子。”领队的老师哭笑不得,叫了他的名字,“让我们的班长给我们讲讲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大家注意听啊!”
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看到马尾辫女生抛过来鼓励的眼神,暗暗清了清喉咙,还没讲,那老班带着一群男生又嘘了起来。
他心里一沉,怒气便渐渐上来了。
领队跟马尾辫女生马上起身制止,这才让一车学生安静了下来。
“大家听正班说注意事项。”
“哎,搞什么正班嘛,我们老班才是正班,他根本什么都不会。”男生起哄。
“你们说什么,这个学期可是说好的,班上的班干部轮着来,班长大家轮流做一个星期,都锻炼锻炼做班干部的能力,轮到谁谁都得干,其他人都得支持。”
“我们跟老班可是同一个学校升上来的,他都做我们班长三四年了,上个学期也做得好好的,干嘛换班长?就让老班继续做嘛。”男生们继续起哄。
“老班,管好你的那群拜把子。再闹我把你们都扔下去喂老虎。”马尾辫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副班都开口了,兄弟们就别闹了,给我点面子。”老班瞥了马尾辫一眼,干咳两声让那群男生安静了下来。
他结结巴巴地照本宣科后,一屁股坐下去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唉,别放在心上。”坐在他身边的马尾辫推了推他的胳膊,“他们都是群疯子,幼稚,别理他们。”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点点头,自卑地把身体往外缩了缩。
“要听歌吗?心情不好的时候,听歌是最好的疗效药。”马尾辫把右边的耳塞拿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他的右耳上。
一股轻快的音乐从耳膜灌了进去。
他看了马尾辫一眼,马尾辫笑了笑,把品客递给他,“好听吧?最近流行。”
他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低头笑了笑,却看到脚上扎眼的军鞋。
他是村里出来的野孩子,考上城市的高中,爸妈省吃俭用才供得起他上学,对比其他生活优越的学生,他相形见绌。
这双军鞋还是军训的时候不得不买下的跟迷彩服一套的鞋子,完成军训后没舍得扔,照常穿着。
他闭上眼睛,故意忽略自己的困境,一边听歌,一边把薯片往嘴里送。
歌,确实好听。
当听到副歌的“尾座,乘客是谁答案还在拔河。”他想起了自己在家乡也有一辆单车,不过平时尾座的乘客,都是铁楸,耙子,草筐等等,偶尔载人也只是弟弟跟妹妹。
如果,他现在也有辆单车,崭新崭新亮晶晶的单车,他一定不会犹豫乘客是谁,当然是——
他偷眼看了一眼马尾辫,想象着在长满野花野草的河堤上,自己单车后面坐着的人的长长的辫子扬起来的美好景象。
二
车停了,后面的老班冲了上来。
“喂,副班——”老班才开口,注意到马尾辫与他共用的耳塞,脸色发白。
他抬起头看了老班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挑恤般地把瘦瘦的胸膛挺直了。
“嚷什么嚷,下车了、下车了。”马尾辫满不在乎地把耳塞从他耳朵里取了出来。
“哈哈,副班你跟正班小两口真配啊!”一个男生才这么说,被老班一脚踢下车去,差点没摔个狗趴地,“吵什么吵,下车就下车,哪来那么多废话。”
安全区里的动物虽然生性温驯,但却还是分开了区域圈养,听领队老师允说了集合的时间跟地点,学生们一哄而散。
“班长,你要跟我一组吗?”马尾辫看着孤零零的他,热情地邀请。
他求之不得。
“副班,我也算是班吧?三个班一起行动,怎么样?”老班聒着脸凑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
他心头一紧,马尾辫却干脆地一口答应了,“好啊,不妨碍本姑娘我的兴致随便你。”
“行,保证不打扰姑奶奶你的兴致。”老班呵呵地笑,眼睛使劲地剜着他,他装做没看见。
马尾辫的兴致很明显不在那些铁丝网后面的动物身上,而是在她随身带来的杂志上,她找了个荫凉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起杂志。
那群男生则掏出一副扑克牌打了起来。
他远远地看着那些素未见过的动物,很想走到他们面前看个够,但看看不时地瞥着他的老班似乎在等着他离开,他按捺了下来,捧着他随身带的英文课本默默地看。
“哎,我们来做个测试。”马尾辫忽然大声地叫起来,“看,这书里有个测试漫画呢,‘你把自己睡成什么样的人?’”她看看他,再看看的老班,问。
两个男生都点点头。
“好,我读选项,你们注意听着,可要选最贴切的一项。”
选项一共有十六个:睡觉时眼睛微微睁开的人,睡觉时候说梦话的人,睡觉时把牙根咬得咯咯响的人……
“我当然是选睡觉时呼吸均匀的人,这说明我是——”马尾辫得意了,“我是身心健康,无忧无虑的有福之人。班长,老班,你们呢?”
他显得有点迟疑,老班大咧咧地,“我听我妈说我睡得打鼾的时候会张开嘴巴,然后又半眯着眼——”
“班长,你呢?”
他摇摇头,“睡着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说不上来。”
马尾辫耸了耸肩膀,把书收了起来放进背包,“哎,我们还是去参观动物轻松一下吧?”
他赶紧点头。
三
马尾辫来过不止一次了,对这里的动物如数家珍,仿佛是跟他上了一堂生物课,让他频频点头,去到非洲蟒蛇的那个区域的时候,“这是生活在热带雨林的——”才刚开了个头,马尾辫的喉咙干渴了两声:“哎,老班,能给我买杯甘蔗汁儿吗?”
老班掏出了票子,啪地一声递到了他手上,“班长,拜托你了。”
他要说不,看到马尾辫干涸的嘴唇,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跑到现榨现卖的饮料铺,“三杯,不,两杯,不,一杯甘蔗汁。”
他想起钱不是自己的,改口,然后想到钱是老班的,再改口。
他才不帮老班买甘蔗汁,买了这不就跟班上的其他男生一样,成了老班的小跟班了吗?
他好歹也是个正班长。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摸了摸口袋里不多的钱,想了想,把老班的钱揣进袋子里,把自己的钱交了上去,当小心翼翼捧着那杯甘蔗汁往回走的时候,跟在老班后面的那些男生出现了,一人拿着一条甘蔗,“哎,乡巴佬,要做我们的班长,你可要赢得过我们的降龙十八式啊。”三个男生一人一根甘蔗,呼呼地当作打狗棍舞着。
他慌了,护着那杯甘蔗汁,束手无策。
其中一个男生把甘蔗甩到了他的胳膊上,他的手一软,杯里的甘蔗汁泼泻了一半,他终于生气了:“你们,别胡闹了好不好?”
“谁胡闹?你个乡巴佬,想做我们的班长还早着呢?”随着一句臭骂,另一根甘蔗啪地一声打在了他的背上,他向前踉跄了几步,杯里剩下的甘蔗汁更少了。
他忍无可忍,扔了那杯甘蔗汁跟三个男生纠缠起来,重重的甘蔗杆狠狠地在他身上落下,他抱着头,缩在地上,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
“你们这帮臭男生,干什么?三个人居然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太不要脸了。”马尾辫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他的眼睛红了,把头埋得更深。
他不想让马尾辫看到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如果地上有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老班,你怎么管你的拜把子的?你调教不好,那就让我来。”马尾辫气势汹汹地抢下一根甘蔗对着他们使劲甩过去,三个男生拖着甘蔗惊呼着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班长,你没事吧?”马尾辫蹲在他身边问。
他摇摇头,看着地上泼泻的甘蔗汁跟踩瘪的杯子,一阵难过。
“放心吧,回去我把他们的事情报告老师,让老师好好教训他们。”
“别——”他眼圈红红地抬起头来,阻止他。
“为什么?那些家伙再不管管可没法没天了。”
他还是坚决地摇头,如果被老师知道了,一来自己会再多受一次同情或者是鄙夷的目光,二来,他跟他们的关系肯定会变得更僵。
“哎,班长你就是太心软了,换我才不就这么罢休呢。”
马尾辫叹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脸一下烧红到耳根那边去。
“咳,咳,甘蔗汁来了。”老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端着两杯甘蔗汁,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马尾辫。
马尾辫要拿另一杯的时候,老班不依,“副班我也渴啊,这杯是我的。”
“那班长呢?”
马尾辫这么问的时候,他看到了老班脸上掠过的得逞的坏笑。
“班长他手里不是还有根甘蔗嘛,让他啃那个好了。”
“切。”马尾辫翻了翻白眼,把喝过一半的甘蔗汁给了他,“班长,我们是最佳搭档,所以分甘共苦。”
他一愣。
“你嫌我喝过了,不卫生?”马尾辫鼓起了漂亮的大眼睛。
他使劲摇摇头,瞥到老班几乎喷火的双眼,故意慢慢啜着。
甘蔗汁带着甘蔗清新的清香,真的很甜。
四
三个人回到了刚才的动物开放区,看着里面攀沿在树枝间缓缓挪动的蛇,马尾辫又说开了,“我听说这是从新几内亚引进过来的太攀蛇,专门吃小动物的。”
“呔,我比较喜欢眼镜蛇啊。”老班看着那条高昂起三角形的蛇头,吐着鲜红的信子的蛇,一点不怕,“眼镜蛇才够酷,国家地理杂志说它是蛇类中的老大。”
“啊,我也有看,眼镜蛇据说是最危险的蛇类,它发起攻击的那一刻,真是迅猛快捷。”马尾辫也惊叹起来。
“哎,对了,最近有部新的电影上演呢,就是《眼镜蛇的崛起》,听说可精彩了,副班,要不下午我们去看电影行不?”
“我也听说过,风评不错。”马尾辫一脸兴奋,“怎么,老班,你请客?”
老班点点头,“下午趁着在游乐园的时候,我们找家电影院去看吧?”
“班长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吧?三个班嘛。”马尾辫推了推他,“对吧?”
“这——”
“要班长不去我们就拉倒。”
“好啦,好啦,我请客。我们三个班一起去。”老班无可奈何,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指指隔着铁丝网伏在树叶里一动不动的太攀蛇,“看,它不动了。”
“当然了,一般的蛇吃饱了就要等着腹部的食物慢慢消化,而且,你要不去攻击它,大多数蛇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是吗?”他听着马尾辫的解释,点着头。
“所以说眼镜蛇才酷,眼镜蛇是无论是谁,看着不顺眼,就,”老班说着,把右手做出蛇嘴的样子,嘴里发着丝丝声:“出击!”
老班差点没戳到他的鼻子,然后拿起他一直抓在手里的甘蔗攀上了铁丝网上。
“哎,老班,你想做什么?”
“这样太没劲了,跟看死蛇没什么两样,还不如去吃蛇羹的酒店看蛇呢。”老班大模大样地把甘蔗伸进了树叶里晃着,“各位观众,我们现在来欣赏,甘蔗大战太攀蛇。”
话才说完,树叶不停地晃动起来,老班摇晃着的甘蔗忽然被什么咬住停了下来,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吓得煞白。
老班大着胆子把甘蔗慢慢抽了出来,才看到甘蔗被一条蛇咬住了,两个锋利洁白的牙深陷在甘蔗里闪着寒光。
“哇——”马尾辫第一个尖叫了起来,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摔在了地上。
大概圈养的蛇失去了野性,或者是刚吃饱的蛇没什么攻击的欲望,很快松了口,老班抓着甘蔗一起摔了下来,三个人慌张地赶紧跑开了。
跑出老远了,三个人才惊魂甫定地停了下来,喘着粗气,马尾辫说:“老班,你找死啊?”
“刚才的事,不能告诉老师。”老班也拍了拍胸脯,特意盯着他,“听到没有?”
他抓着甘蔗,看看老班,再看看马尾辫,点点头。
五
午休时间,在动物园疯了一天的学生暂住某大学的宿舍,他松懈着躺在被子上。
“喂,乡巴佬。”
他听到了老班的叫声,赶紧坐了起来。
“我跟你说,下午看电影你就别去了。你不是没去过游乐园吗?阿拉丁飞毯啦,海盗船啦,鬼屋啦,你都没玩过吧?你去游乐园玩吧。”老班这么命令他,把几张花花绿绿的钱塞到了他手上,“这电影票的钱,我给你当零花。”
他摇摇头,把钱推出去。
“你别不识好歹啊,你以为副班会喜欢你这个乡巴佬吗?她不过是看你可怜,同情你而已。”
他的心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痛了起来,却依然摇头。
劝说未果,老班悻悻然作罢,一个翻身上了上铺。
他松了口气,盖上被子,想着马上能跟马尾辫一起看电影,心里乐滋滋地,看着上铺的床板,又觉得有点遗憾,要是老班不去,就只有自己跟她,多好。
他耳边响起了今天那首歌的旋律,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副景象,自己骑着亮晶晶的单车,上坡,下坡,尾座上的她,马尾在风中跳了起来。
睡得迷迷糊糊地,他忽然觉得有股凉意。
是什么东西,滑溜地,又冰冷地,从脚底爬了上来。
那是——
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动物园里见到的蛇,这爬进被窝里的东西,又长又软,好像就是,蛇?
他颤抖着把被子打开了一角,果然看到了一条蛇。
他尖叫着把被子掀了,光着脚跳到了地上,浑身直打哆嗦,有股暖流从某个地方流泻了下来。
宿舍里被吵醒的男生们,都醒了。
听他说有蛇,先是乱作一团,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接近他的床铺,看真切了,呸了一句:“什么蛇啊,这不过就是仿作的玩具嘛。真是的,乡巴佬你睡迷糊了——吧?”最后的声调忽然飘高了上去。
玩具蛇?他松了一口气,觉得浑身湿漉漉的。
他看着围观着自己异常的眼睛,一怔,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低头望了下去——地上一滩水,哪来的?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哎,乡巴佬,你怎么尿裤子了?”
“不会吧?玩具蛇而已啊,你这也怕?”
“胆小鬼啊,怎么做我们的班长?”
他羞得无地自容,无意中抬头,却看到上铺有一双眼睛冷冷地钉在了自己身上,带着轻蔑跟得意。
自己床上,怎么可能会有玩具蛇的?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再过一会儿,这件糗事,肯定会被全班,全年级的人知道。
继土人,乡巴佬之后,还会被人取什么笑名?
胆小鬼?尿床人?
还有,她知道了,会知道看自己?
那么大个人了,还尿裤子,她会看不起自己吗?
他的手握得关节生痛,低低地哭了。
六
“班长,老班。”她很早地找到了他住的这间宿舍,还没进门便被一群鸹躁的女生跟饶舌的男生围住了,他缩在被窝里,隐约听着模糊不清地“蛇”,“尿”,“胆小鬼”,心里阵阵刺痛。
他感觉到老班利索地爬下来,轻声呸了一句,“活该。”
“班长。”马尾辫跟着她的清脆的招呼进来了。
“哎,副班,怎么这么早啊?”老班刺耳的话把他的耳膜冲得生痛。
“老班,你今天中午——”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唉,别说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在动物园里玩得太累,一躺下就睡着了。”
“谁信你。”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到她走近自己,只是远远地叫了两声,“班长,你没事吧?老师说要出发了,让我们下去集合。”
“他不舒服,你就让他呆着休息一会儿嘛。”老班干咳了两句,“再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本人也怪不好意思出现在我们面前,等缓过劲再说吧?副班。”
“真的?”
“真的。男人都这样。”老班说着,停了一下,“除非他真不是男人。”
“班长,你要不舒服,今天就别出去了,在宿舍好好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不要走。他听到出门的脚步声,心里喊了一句。
“对了,一个人在宿舍,怪闷的,我把我的书跟MP4留给你吧?你心情好点了,起来后再看。”
门关上了,他的心情也昏暗到了极点。
许久,他才从被窝里探出头,哭得泪痕满面,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后,木然地翻开她留下的书,眼睛里却一片空白。
他把MP4开了,把耳塞塞进了耳朵里。
登时,那首歌轻快地飘了出来。
该死。
想到此刻,她跟老班坐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开心地议论着尿裤子的自己,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要裂开来。
他瞥到了在动物园里带回来的那根甘蔗。
该死。
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自己,都是他煽动班上的男生跟自己过不去,还要破坏自己跟她的关系。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全毁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一定全毁了。
刚才那条玩具蛇,也是他放的。
他知道自己在动物园里被蛇吓倒了,他知道自己怕蛇,为了阻止自己跟她去看电影,他故意的。
该死。
随着音乐,他仿佛看到骑着单车,载着她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不能饶恕。
七
老班回来的时候,嘴里哼着含糊的RAP:“从西厢过,我十八岁多,舞文弄墨”,手里提着一袋子东西。
老班脸上的神飞溢彩比往常更让他恶心。
“哟,秀才回来了。”宿舍的男生们拍手起哄,“秀才整个下午不在游乐园,干什么去了?”
“嘿嘿,跟我娘子去看大戏了,弄了点吃的回来犒赏犒赏你们。”老班说着捧出一个全家桶,“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太好了。”男生们一拥而上,一人抓了一把。
其中一个男生走到了他床边,“喂,濑尿虾,你不吃啊?”
他充耳不闻。
“濑尿虾?”老班似乎没听懂一般重复了一句。
“对,这个名字比乡巴佬更贴切对吧?”男生们轰然大笑,鼓掌称好。
他强自装作看书的眼,慢慢地暗了下去。
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夜里学生们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这次的旅行。他没有,他伏在床上,仿佛是隐在叶丛间的一条蛇,等着出击的最好时机。
夜深了,兴奋过后的学生们睡得正香。
他缓缓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攀上上铺,动作敏捷得就像是条蛇。
他看到了老班的睡相:半眯着眼睛,嘴巴张开着,呼呼地打着鼾。他干轻轻地爬到了老班身边,闪烁的眼神冒着无法掩饰的杀气。
楼下公路上,偶尔路过的车辆发出低沉的声响,碾过睡梦里人们的心口,一颤一颤的。
八
第二天,宿舍里的男生都在收拾被褥,包括他。
楼下老师在催了。
他望了一眼上铺,拎着自己的旧书包走了出去,背后传来了男生们奇怪的议论:
“哎,老班怎么还不起床啊?”
“昨天玩太疯了吧?”
随后,炸锅似地惊叫声传得外面走廊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死,死人了。”
“不好了,找老师,快找老师。”
宿舍里的男生们惊恐地抢着夺门而出,他刚好迈出左脚下楼梯,嘴角得意地扬了起来。
在警方查清楚老班死因是中毒——胃里验出了蛇毒的时候,他跟其他同学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作息坐在了教室里。
虽然找过那天同一宿舍的学生谈话,也包括他,但警方找不到蛇毒的来源,找不到确切的杀人动机,也找不到杀人手法。
老班的死成为了悬案。
从副班口里知道老班曾经挑逗过太攀蛇的事以后,学生们传出的一种不靠谱的说法,老班很可能因为在动物园,故意挑逗太攀蛇的时候,衣服某处沾上了蛇毒却不自知,随后接触过衣物没有洗手便进食,于是导致中毒。
下课铃响了起来,他看着老班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想到那天下午,满腔怒火的自己怎么从甘蔗上取到蛇液,再如何把蛇液通过吸管放进老班的口腔,笑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老班故意去挑拨太攀蛇的事情,说他是咎由自取。
这就叫做真正的自食其果吧?
活该。
因为这件轰动的死亡事件,他那天中午在宿舍的糗事,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太好了。
他听到了学校外面的广播,刚好播放着的那首音乐,伸了个懒腰,心里跟着哼了起来:
“你会来吗?你会来吗?时间留下——”
他看到了窗口她走过的身影,马尾辫高高地晃着。
“——”他低声吟着最后一句,抓着书包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