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基督堂
除了他自己的心魂,他没有别的星。
——史文朋
隔墙而居,款曲初通;时间推移,爱情益浓。
——奥维德
1
裘德一生中下一次显著的行动是他经由一片暗淡的景色坚定矫捷地向前,是他向阿拉贝拉求爱得到她的欢心,他与她粗俗的婚姻生活破裂三度叶绿叶黄之后了。他正向基督堂城走去,接近了它西南面一二英里的地方。
他终于得以与马利格林和阿尔弗瑞顿了结了。他期满出徒了,他背上背着工具,好像在开辟新起点的途中——除去他卷入跟阿拉贝拉的亲昵行为和结婚经历的中断,他已经期盼了大约十年。
现在要描述裘德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面容,与其说是清秀,不如说是强有力,好思索,诚挚热切。暗黑的肤色与他黑色的眼睛和谐一致,他蓄着比他这年龄通常长得更旺的仔细修剪的黑须。这再加上浓厚的黑色鬈发,要梳洗他从事手工艺时落上去的石粉就有些麻烦了。他在手工艺方面的能力,因为是在乡下学到的,便是全面能手,包括纪念碑雕刻,教堂哥特式易切石修复工作,一般性的凿刻。若是在伦敦他大概会专长一门,使自己成为一个“造型石匠”,一个“叶饰雕刻家”——也许是一个“雕刻家”。
他那天下午坐上二轮轻便马车沿这个方向从阿尔弗瑞顿往最靠近那个城市的村子驶去,现在他正徒步走着剩下的四英里,不是必需,而是选择,他始终想象着他要这样到达。
最终的冲动来临有一个奇怪的起因——更切近地与他的情感方面有关,而不是涉及知识,年轻人通常都会那样。他寄宿在阿尔弗瑞顿的时候有一天去马利格林看望他的老姑婆,看到在壁炉台上铜烛台之间有一张面貌秀丽的少女照片,戴着宽边帽,帽边下辐射的褶皱犹如神像头上光环的射线。他问她是谁。他的姑婆粗声恶气地回答说那是他的表妹苏·布瑞赫德,这个家族不和顺的那一枝的。进一步询问,那老女人便回答说那姑娘住在基督堂,不过不知道具体地方,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的姑婆不给他照片。但是它总在他心中萦绕,于是最终形成了他潜隐已久的去那里追随他的朋友与老师的意图的激化成分。
他现在停在曲径缓坡的顶上,获得了那个城市最初的近距离概观。灰色石头建造而带着暗褐色屋顶,它坐落在紧邻维塞克斯的边界处,在弯曲的边界线极北的端点上,差不多一只小小的脚尖伸了进去,沿着那里从容不迫的泰晤士河冲刷着古代王国的原野。那些建筑现在静静地处在夕阳中,一些塔尖和圆顶上零零落落的风向标给了肃静的第二和第三色彩的画图点点闪光。
到了坡底他沿着立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的截梢柳树中间的平道向前走,不久就面临了那城市最外边的灯——那灯有一些将华辉射向天空,在他梦想的日子里曾经吸引了他紧密的注视,在那么多年以前。它们暧昧地向他眨着黄色的眼睛,仿佛,虽然它们这些年里总在他耽搁的失望中等待着他,现在它们倒不太想要他来了。
他是狄克·惠廷顿一类人,精神为之感动的不是纯物质的获得,而是更为精微细致的东西。他以探察者谨慎的步态沿着外围街道走去。他在这一面郊区看不到真正的城市面目。他的第一需要是住所,他细心详察这地带看上去能够提供花费不多又能满足他节制的膳宿要求的住处。一再打听以后在外号叫作“别是巴”的郊区租到了一间屋子,不过这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外号。他在这里安顿下来,喝了点茶又出去游逛了。
是一个有风、人语窃窃、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在灯下打开他买的一张地图为自己做向导,微风翻动着飘拂着它,不过他还足以看着它确定他要到达的市中心方向。
转了好几个弯,他来到了偶然碰见的第一座中古时代的建筑前。它是一所学院,他能从门口看出来。他走进去,到处走着,连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也深入进去了。紧接着这学院的是另一所,再远一点儿还有一所。于是他便开始被这座古老可敬的城市用它的气息和情味合围起来了。当他经过的物体带着一般情调越出了和谐范围,他就任由眼睛滑过它们,好像没有看见似的。
钟声开始敲响了,他听着一直响了一百零一下。他肯定是数错了,他想,一定是一百下。
大门关上他就不再能进那些四方院子了,只能在院墙外和门口漫步,用手指摸着装饰线条和雕刻的轮廓。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可见到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他还在阴影中流连忘返。过去的十年里他不是一直想象着这些场景吗?只这一次整晚不休息又算得了什么?高高地背衬着黑暗的天空,一盏灯的闪光显示出卷叶饰凸雕的小尖塔和锯齿状雉堞高墙。深幽昏暗的小巷,现在显然根本无人踏过,那真切的存在似乎也被忘记了,那里往往会有门廊、凸窗、装饰过的门伸向小径,绚丽的中世纪设计,它们湮灭的气息被风蚀的石头强调着。现代思想会置身于这样衰朽废弃的院宅中似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裘德开始感到他个人遗世孤绝的压抑了,正如他自己的幽灵一样。这种感觉就是一个人走着,不能被任何人看见或听到时所感到的。他沉郁地抽着气,既然他看来差不多好像他自己的鬼魂了,他便思考起眼前那些出没于隐僻角落的别的一些鬼魂来。
在为这一次冒险做准备期间——自从他的妻子和家具毫不让步地消失得空空如也——他阅读并了解了以他的身份地位所能够阅读和了解的几乎所有杰出人物的著作,他们的青春就是在这些可敬畏的高墙内度过的,在他们成熟的年纪那些灵魂还流连在那里。他们中的一些,经他偶然的阅读,在他的想象中与另外一些相比,隐约呈现出不相称的巨大。风飒飒地掠过墙角、扶壁和门柱,好像这些唯一的其他居民通过,常青藤叶子互相轻叩,好像他们哀伤的灵魂在喃喃低语,那些阴影好像他们单薄的形体在紧张不安地移动,成了他孤独中的同志。就好像他在昏暗中撞上了他们,却感觉不到肉身的躯体。
街上现在阒无人迹了,但因为有了这些感受他不想进寓所。这里有诗人往返来去,有早期的也有晚期的,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颂扬者以降直到晚近归于沉寂的那位,还有而今尚在同侪中音韵浏亮的一位。思辨哲学家一道而来,他们不总是像装在框子里的肖像那样皱纹满额,头发灰白,而是满面红润,身材细挑,像年轻人般灵敏矫捷。现代神学学者身罩白色法衣,他们中对于裘德·凡立来说最为真切的是号称讲册派的宗教学校的创始人。著名的三位,热心家、诗人、公式家,他们讲授的回声甚至在他偏僻的家乡也曾对他产生过影响。在他的幻想中移走他们,看到了这地方另外一些家伙令他顿生反感,其中一个垂着齐肩假发,是政治家、浪子、唯理家,兼怀疑派。脸刮得光光滑滑的历史学家在对基督教的礼貌客气中结果却含着讥讽,还有跟他们同样怀疑一切的另外一些人,他们跟那些虔诚信徒同样熟悉各个方院,在它们的回廊上同等地自由出没与逗留。
他还看到了各种类型的政治家,行动坚定强硬,很少空想气质;还有学者、演说家;埋头事务者;那些人随着年事增长胸襟也开阔起来,有些人在同样情况下心胸却日趋狭隘了。
在他的心灵视域中科学家和哲学家以古怪的不可能的联合随之而来,他们由于经久不断地研究而带着沉思冥想的面容,紧皱的前额,像蝙蝠一样弱视的眼睛;接着是官员人物——诸如领地或殖民地总督以及各郡钦差之类,他对他们不太感兴趣;首席法官和身兼上议员的大法官,寡言少语,他们这些嘴唇薄薄的人物他仅仅知道名字罢了。敏锐的注视投向了高级教士,由于他以前寄托了自己的期望的原因。关于他们,他知道的有一大帮——有些富于情感,另有一些偏于理性。他们中有一位用拉丁语撰文为国教辩护,还有一位写《夜晚颂》的圣徒般的作者。挨近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传道士,赞美诗作者,热心家,像裘德一样为他的婚姻困境所苦。
裘德发觉他自己高声说起话来,就好像跟他们进行交谈一样,像一个闹剧演员对着脚灯那边的观众发出呼声。他突然惊悟到他的荒唐才停止了。或许这漫步者那些不连贯的话语被高墙内某个挑灯夜读的学生或思考者听到,会抬起头来,想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表达了什么。裘德现在看出来了,在来去的血肉之躯中,除了零零落落几个迟归的城里人,整座古老的城市只归于他自己,而且他似乎有点着凉了。
一个声音从阴影中朝他传来,一个真正本地人的声音:
“你在柱座那里待了好久了,小伙子。你打算干什么?”
是一个警察发出的声音,他一直注意着裘德,后者却没有看见他。
裘德回家了,先读了一点他带来的有关这大学的子孙们的一两本书中那些人的生平和他们对世界的一些启示之后,才上床睡觉。正要入睡时他刚才默记的那些各种各样值得注意的语句似乎由他们本人咕咕哝哝的语声说出来,有一些听得见,有一些晦涩难懂。其中有个幽灵(他后来哀叹基督堂为“事业沦丧庙堂”,不过裘德没有想起这话来),现在呼喊着它的名字说:
“美丽的城市啊!如此古老可敬,如此高雅可爱,未被我们这个世纪凶猛的求知生活蹂躏,还如此地平静安详!……她那无法言喻的魔力永远召唤着我们走向我们大家的目标,走向理想,走向完美。”
另一个声音发自那位对《谷物法》改变观点的政治家,那幽灵他刚才在有大钟的方院子里看到过。裘德以为他的灵魂在打造他那著名演说中有历史意义的语句呢。
“阁下,我也许错了,但我的感想是,在国家遭受灾荒威胁时我有责任要求在任何类似的情况下通常的救济措施现在必须采取,也就是,无论来自哪里的食物,人都可以自由接近……明天剥夺我的职务吧,但你永远不能剥夺我的意识。我行使赋予我的权力,绝非出自腐败的或私利的动机,绝非出自满足野心的愿望,绝非为了个人所得。”
接着是在《基督教》中写下了不朽篇章的躲躲闪闪的著者:“我们怎么能为异教和哲学界对万能的上帝呈现的种种证据(奇迹)因循的漫不经心辩解呢?……希腊罗马的哲人圣贤避开了这可怕的景象,看来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世界精神和物质主宰的改变。”
接着是诗人的幽灵,最后的乐观主义者:
世界就是这样为我们每个人创造!
……
众人各自按照总的计划
有用于充实种属的生命。
接着是他刚刚见过的三个热心家之一,《自辩书》的作者:
“我的论点是……至于自然神学的真实性之绝对确信是众多或然性共同作用汇聚而一的结果……那或然性达不到逻辑上的必然却可以引起精神的确信。”
他们中的第二位,不爱争论,比较平静地低声说出:
我们为什么怯懦,害怕孤独生活,
既然我们要按上帝的旨意,全都孤独死去?
他又听到了短脸的幽灵,那和蔼的旁观者说出的一些话:
当我们仰望伟人大墓的时候,我心中所有嫉妒的念头平息了;当我阅读美人的墓志铭的时候,所有放纵的欲望消失了;当我遇上父母的悲痛刻上墓碑的时候,我的心与怜悯相融;当我看到父母本身的坟墓,我想到为我们必定要紧紧相追随的人悲伤的徒然。
最后一位声音柔和的主教说话了,裘德最早的幼年时代,那温婉的、亲切的韵律,就深受他喜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教我怎么活,那我就可以死了把坟墓当成我的小床
教我怎么死……
他一直睡到天大亮。幽灵过去了就消失了,事事都在宣告着白天。他从床上兀地起来,想他是睡过头了,便说:“哎呀——我把面目甜美的表妹全忘了,她是始终在这里啊!我从前的老师,也是。”他说到他的老师的口气,或许,比说到他表妹的时候少了热情。
2
现实必须考虑的,包括那个低俗的生计问题,一时驱散了那些幽灵幻影,迫使裘德把高尚思想抑制在眼前的需要之下。他不得不起床,去找工作,手工做的活。只有这类活才被好多人认为是真正的工作。
带着这个目的穿过大街,他发现那些学院背信弃义地改变了它们同情的面目:有一些夸饰自负;有一些把世族的大墓穴移到了地面上;一些野蛮的东西赫然耸现在所有砖石建筑中。伟大人物的精神消失不见了。
他览阅着周围数不清的建筑界面,很自然地,他是用一个工匠和那些卖力事实上完成了这些形制的已死的工匠的同行的眼光而非一个艺术批评家的眼来看它们。他细察线头线脚,抚摸它们好像一个熟知它们起始的人,说得出它们在作业中是困难还是容易,费的工时是少还是多,手工做费劲,还是用工具顺手。
夜里看上去完美和理想的东西在白天看来就成了或多或少有缺陷的实在之物。残虐、凌辱,这些古老的建筑曾遭受过的,他已经看到了。有几件的状况令他感伤,就好像他被有知觉的生命打动了一样。它们在与岁月、气候和人的殊死搏斗中受伤,骨折了,毁坏了它们的外形。
这些历史记录的风化破败提醒他,他终究没有,按他打算的加紧开始这个上午的实际工作。他是来工作的,靠工作而生存,而这个上午差不多过去了。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地方破裂的石头又促使他想到其中肯定有很多修复营生让他同行的人去干。他去问了问他在阿尔弗瑞顿时人家告诉他名字的那些石匠工场的路。不久他听到了熟悉的磨锉和凿錾的声音。
这工场是一个小小的修旧复新中心。在这里,带着锋利边棱和光滑曲线的形制像极了他在墙上看到的那些岁月磨蚀的真迹。这一些用现代散文表现的概念,在苔藓斑斑的学院,则是用古代诗歌呈现的。这些古式石刻中有一些即使在它们是新东西的时候也可以称之为散文。它们一无所为只是等待,终于成了诗。对于最小的建筑物这多么容易;对于大多数人却是多么不可能。
他要找工长,在这些新的窗花格、窗直棂、窗横档、塔尖、尖顶以及雉堞中间四处浏览,半完工的留在工作台上,或者等着被运走。它们明显表示着精确,数学的整肃、光滑、严谨;而在古墙上的那些则是最初设计的破碎草图:参差不齐的曲线,精确性的鄙弃,不规则,错乱不齐。
一会儿有一道真理启示的光亮投向了裘德。这个刻石工场就是努力成果的集中,其价值正像那最显贵的大学予以尊崇的所谓学问研究一样。但是裘德在旧日理想的重压下失去了这真理的启示。因他新近雇主的大力举荐,人家会提供给他工作,什么活他都可以接受。不过他接受它只是作为临时的事情,这是他缭乱不宁现代病的表现方式。
此外他看出了这里充其量也不过只是进行复制、修补以及仿造。他想这是由于某些临时的和本地的原因。他在那时还没有理解中世纪的精神特征已经像煤堆中一片蕨类叶子一样死掉了,而在他周围的世界中别的种类发展成形了,哥特式建筑以及它的相联没有了位置。现代逻辑和想象对他竭诚尊崇的东西致命的敌意还没有暴露给他呢。
既然在这里现在还找不到活干他就离开了,于是又想到了他的表妹,那存在的人就在近处的某个地方,他似乎感觉到了兴趣的微波,即使不算感情。他多么希望拥有她漂亮的相片。终于他写信给他的姑婆要求寄来。她答应了寄来,附带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他不要去看那姑娘或她的亲戚以免给那个家族带去不安。裘德,一个柔顺到可笑程度的人,却没有答应,他把相片放到壁炉架上,吻了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更加安适了。她好像在那儿往下看,伺候他吃茶点。这是令人高兴的——这是他跟这座充满生气的城市有了感情联系的一件东西。
还有那老师在这里——很可能现在是一位可敬的牧师了。不过现在他还不可能去寻访这样一位有相当身份的人。他的状况是俗陋和粗鲁,他的命运还这样朝不保夕。因而他一直孤零零地住着。尽管他周围人来人往,他实际上却一无所见。他还没有跟这个地方的积极生活融为一体,这地方生活的大部分对于他也就不存在。但是花格窗中的圣徒和先知、画廊中的绘画、塑像、半身像、喷水兽头、梁托上的头像——这一些似乎都呼吸着他所呼吸的空气。像所有一个地方的新来者一样,那地方的往事深深地铭刻不灭,他听到了往事以强调的全然无可置疑的语气自我宣说,而习以为常的居民,甚至却不予置信。
有好些日子他在不固定的时间顺便走过那些学院的时候经常去回廊和方院流连,为他自己的脚步声顽皮的回声而惊奇,敏捷轻快像木槌的敲击。基督堂“情绪”,正如所说的,越来越深入地沁注于他,以至关于那些建筑的材料方面、艺术方面和历史方面他很可能比里边的任何居住者了解得都多。
到现在,当他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处在激发热忱的地点了,而他却距真正向往的目标十分遥远。仅仅一堵墙就把他与那些幸福的年轻同代人分开了,而他跟他们的一般心灵活动却并无不同。那些人从早晨直到晚上不做别的事而只是阅读、记录、研习、内心领悟。只是一堵墙——却是怎样的一堵墙啊!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当他去找活干的时候,他看到他们也在去去来来,与他们擦肩而过,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留意他们的活动。他们中一些更富于思想的谈话似乎是老生常谈,由于他为来这个地方做了长期的坚持不懈的准备,那就与他自己的思想尤其类似。然而他跟他们依然那么遥远好像他是在地球的另一极。他当然如是。他是一个穿白罩衫的年轻人,衣服的褶缝里带了石粉。他们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甚至都不看他也不听他说什么,有点儿像通过一块窗格玻璃那样通过他看着远处他们的熟人。无论他们在他看来怎样,在他们眼里他是完全不存在的。而他还曾幻想过来到这里就会接近他们的生活。
不过远景毕竟摆在前头了。如果他好运以至于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那他就会忍受那些不可避免的困窘。所以他感谢上帝赐给他健康和体力,于是鼓起了勇气。目前他是在一切大门之外,包括学院大门,或许有一天他会置身大门之内。那些光明和先导的宫殿,或许有一天他会透过它们的玻璃窗俯瞰世间。
终于他收到了那个石匠工场的一个音信——有一个职位等着他。这是对他的鼓励,他立即同意了供职。
他年轻又强壮,所以他才能带着大约从未有过的热情投于他现在从事的工作,整整干了一天活以后大半夜专注于读书。他首先花了四先令六便士买了一盏罩子灯,获得了好的灯光。然后他买了笔、纸以及这样那样一些必需的而他在别处买不到的书。另外,令女房东大为惊愕,他把他的房间里——也就是活动睡觉的一个单间——所有家具挪动了地方,在横过中间的绳子上草草地挂上一道帘子,把一间隔成了两间,挂起了厚厚的窗帘以便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是怎样削减了睡觉的时间,摊开他的书,坐下来。
为结婚所深深拖累,租房子,买家具,那些东西随着他的妻子而消失不见了。自从那些灾难性的冒险之后他再也没能存下一点钱,现在开始拿工钱了他也不得不最俭省地生活。买一两本书后他甚至不能为自己生火炉,到晚上阴湿冷冽的空气从草场那里袭来,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和毛手套,坐到灯前。
从他的窗口能看到大教堂的塔尖,洋葱形拱穹顶,在那下面回荡着这个城市巨大的钟声。还有那高塔,钟楼高窗,桥旁学院高高的小尖塔,他直至楼梯平房的时候也能够瞥见。当他对未来的信念悲观怀疑时,他就用这些物体来作为刺激剂。
像一般狂热者一样,他不问程序细节。他由偶然相知中得到了一般见解,他也从不细想它们。他对自己说,目前,他非做不可的事情是存钱和知识积累的准备,等待无论什么机会提供给他这样的人而成为大学之子。“因为知识庇护人,好像银钱庇护人一样。唯独智慧能保全人的生命。”他的愿望使他全神贯注,以致没给他留下余力去权衡那愿望的可靠性。
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了他可怜的老姑婆一封紧张不安焦虑担忧的信,谈到了这个先前曾经令她苦恼的话题——恐怕裘德不够坚定不能避而不见他的表妹苏·布瑞赫德和她的亲戚。苏的父亲,他的姑婆认为,是回伦敦去了,不过那姑娘还留在基督堂。令她尤为讨厌的是她在一家所谓教会货栈做工艺家或什么设计师,那地方是一个十足的偶像崇拜的温床,那么为了这个缘故她无疑也会听任那可笑的仪式摆布——即便她不是个纯粹的教皇派。(祝西莱·凡立小姐随风转,是一个福音派。)
既然裘德一心追求的是知识,而不是神学,苏在信仰上可能的倾向这个信息对于他无论哪个方面都没有太大影响,但是这个关于她的下落的线索却明显地令他大感兴趣。他第一回抽得出时间便带着全然奇异的愉悦照着他老姑婆述写的走过一家家商铺,看到在一家商铺中有个年轻姑娘坐在桌子后边,样子疑似那相片本人。他鼓起勇气借买点小玩艺儿为名走进去,买完了东西以后在现场逗留不走。这商铺仿佛完全由女人经营。它容有英国国教书籍、文具、课本以及杂七杂八的商品:托架上的石膏小天使、哥特式框子里的圣徒像、几乎像耶稣受难一样的乌木十字架、几乎像弥撒书一样的祈祷书。看桌子后面的姑娘他觉得很害羞。她是那么漂亮以致他不相信她有可能会属于他。当时她跟柜台后面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中的一个说话,他从语音中听出了他自己口音的某些品性,比他的更柔和,更甜润,但到底是他亲缘的口音。她在做什么呢?他偷偷地瞥了一下周围。她面前放了一块锌片,裁成了三四英尺长的卷状,在一面涂上无光的油漆。她在上面设计着或装饰着——用国教经文常用语的字体——这个单词:
阿里路亚
甜美的,圣洁的,基督徒事务,她干的就是这个呀!他想。
她人在这里现在是足以清楚地说明原因了,她干这种活的技能无疑是从她做教会金属工的父亲的职业那里学到的。她在那上头忙着描的字母显然是打算装到圣坛增添虔诚气氛。
他走出去。此时此地他跟她说话是很容易的,但是这样仓促地无视他姑婆的要求似乎简直是不尊重她了。她待他粗暴,但她带大了他。她已经无力管束他了这个实情提供了一种哀怜动人的力量,使得此事不得成效的希望有了一个理由。
所以裘德没做什么示意。他还不能马上就造访苏。他走开的时候还有别的理由反对他那样做。与他穿着粗布工作短上衣和满是灰尘的裤子相比,她看上去是那么优雅,令他觉得目前与她见面穿得太不讲究,正像他觉得不能去见费乐生先生一样。很可能她继承了她的家族对异性反感的特性,会嘲蔑他,在一个基督徒能做的范围内,尤其是当他告诉了她他的经历中那令人不快的部分——那导致他跟她自己同性别而她必定不会喜欢的人束缚在一起。
因而他只是持续留心她,喜欢感知着她在那里。她真切在场的意识刺激着他。不过她仍然多少有点是空想的人物,在那个人身上他开始编织稀奇古怪的白日梦。
两三个星期过后裘德和几个工友忙活着,在老街上权杖学院外边,把一块加工过的易切石从车上搬过人行道,再举上他们正修复的护墙。站在适当的位置上的工长说:“等我一喊你们就举!嗨——嗬!”
极其突然地,正当他往上举时,他的表妹紧站到了他的肘边,她的脚往旁边一转停顿了一下让阻碍的东西移开。她正好看着他的脸,用那双波光灵动的、不易转移的眼睛,那眼睛兼有,或者说在他看来兼有,敏锐和温柔,二者兼有神秘,它们的表情,正如她的嘴唇同样,由她刚刚跟同伴说几句话而显得富有生气,看他时又极无意识地转向他的脸。其实她并没有比看他干活时扬起在阳光中的灰尘更注意到他。
她的靠近太使他敏感易动了,以至他颤抖起来,带着羞怯的本能为防止她认出他而扭转了脸,尽管因为她从未见过他,不可能认出他来,或许连他的名字甚至完全从未听说过呢。他看得很清楚,虽然苏本质上是一个乡下姑娘,但她少女时期的后半在伦敦度过,成年期又在这里,她已经完全没有粗俗气了。
她走了以后他继续干他的活,思忖着她。他完全被她的力量击中了,以至他不能指望看清她的总体轮廓和身材。现在他记起了她不是大身架,她是轻盈而苗条的,人所称的雅致型。那就是他所看的全部了。在她那里没有塑像般的庄严优美;所有的是易激动的神经质的姿态。她敏捷灵动,生气盈注,然而画家不会认为她端庄温文或者美丽优雅。但是就这样也足以令他惊奇了。她已经远远地脱掉了他所有的粗鄙俗陋了。他那家系脾性冥顽,命运多舛,几乎为神人共谴,怎么会造出一位达到如此高度的有教养的人物?是伦敦所成就的,他料定。
从这时起由于他隐处孤绝的瓶颈状影响和对他居住地的诗意化结果,他胸中积累的情感便莫名其妙地开始猛投向这半空幻的人形。同时他看出了,无论他顺从的愿望在什么相反的方向,他也不可能抵挡尽快使自己成功与她相识的渴望了。
他完全假装像一家人一样去想她,因为有一些压倒性的理由使他不能有别的理由以其他方式想她。
第一条理由是他结过婚了,用别的方式想她就错了。第二条理由是他们是表兄妹。表兄妹坠入恋爱是不好的,纵然环境偏袒热情。第三条理由是即便他是自由的,在一个像他自己这样的家系中婚姻通常便总意味着悲剧性哀痛,带着血缘关系的婚姻将加倍复制有害的状况,那悲剧性哀痛会加剧悲剧性恐怖。
所以思来想去,他只能以属于她的亲戚的自然兴趣去想苏;以实际可行的方式去关注她并当作某位可资骄傲的人,去说话或点头打招呼;再往后,就被邀请去吃茶点,在她身上用情要严格地以男亲属和表示良好祝愿的人出现。如此她就会成为他的仁慈之星,一种提升的力量,一位圣公会教堂的同伴,一个亲切的朋友。
3
但在各种不同的制止因素影响下裘德的本能还是促使他羞怯地向她接近,下一个星期天他去红衣主教学院大教堂做早祷以便进一步看看她,因为他发现她常常去那里做礼拜。
她没有来,他下午又去等她,天气也好了点儿。他知道她如果来了必定会顺着大绿方院东边走向教堂,从那里易于接近,因此当钟响的时候他站到了一个角落。早祷开始前几分钟她夹在人群中出现了,沿学院墙下走着,一看见她他就赶上去到了对面旁边,跟着她进了教堂,越发为他还没有暴露自己而高兴。能够看到她,自己又不被看见不被认出,眼下对他就足够了。
他在前厅闲荡了一会儿,早祷进行了一阵以后他坐到座位上。是一个阴沉昏暗、惨凄岑寂的下午,这种时候某类宗教似乎是普遍注重实际的人们的必需品,而不仅仅是多情的悠闲阶级的奢侈品。由于光线暗淡加上天窗上令人荧惑的炫目的光,他只能模糊地辨出对面做礼拜的人,不过他看出了苏就在他们当中。他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她坐的准确座位,这时候唱诗班合唱《诗篇》第一百一十九章唱到了第二节,“用什么改正”,歌唱者唱下去的时候管风琴变奏出哀婉动人的格利格林调:
年轻人用什么洁净他的行为呢?
这正是此刻吸引着裘德注意力的问题。他曾经对一个女人发泄畜牲般的热情并且任其导致这样的灾难性后果,一个多么恶劣卑鄙的家伙,而后又想结束自己,随之又不顾后果酗酒大醉。脚踏风琴奏出的音乐宏大的声浪围绕着唱诗班滚荡,以超自然的方式爱抚着,好像他过去经历过的那样,他简直不能不相信这《诗篇》是由某位关心他的天公为他初次进入庄重的圣殿而特意安排的,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然而这是每月的第二十四个晚上都要唱的平常《诗篇》。
他开始滋育着非凡柔情的那姑娘,这时候也被飘注进他耳朵里的同样和谐乐声包围着,这想法使他欣快。她大概是这地方的常客,出于职业和习惯谅必她会全身心沉浸在礼拜的情绪中吧,无疑,这必定与他有好多相同之处。对于一个敏感的孤独的年轻人,意识到最终找到了他思想的寄托,那寄托有指望提供社会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可能性,像黑门的甘露一样,整个早祷他一直处在持续的出神入迷气氛中。有人或许会对他说那大气从加利利吹来显然跟从塞浦路斯吹来的一样,然而他不愿怀疑它。
裘德一直等到她离开座位从屏风下走过去他才起身。她没有朝他看,他走到门口时她已经在宽甬道上走了一半了。因为穿上了礼拜天服装使他想要跟上她显露自己。但是他准备得不太充分,而且,唉,他应该带着在他胸中唤起的那种感情去那样行事吗?
因为虽然在早祷期间似乎有一种教会的基础,而他也说服自己相信是这样的情形,但他总不能盲目于吸引力的真正性质。她是如此的一个陌生人,以致所谓亲属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不能啊!我,一个有妻子的人,一定不去认识她!”不过苏到底还是他的嫡亲,再加上他有妻子这个事实,纵然不在这半球明显可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总会是一种帮助吧。在他这方面所有的柔情想法在苏的心里只会处于无知状态,使得她跟他交往自由而无忌。可是看到了那自由和无忌来自她了解真相的结果,他又一点儿也不愿意,又有些伤心了。
比这次大教堂里做礼拜的日子稍早一些,那标致秀丽、顾盼生波、脚步轻盈的年轻女人苏·布瑞赫德有一个下午的假日,她离开了那个她不仅帮忙而又寄宿的教会商铺,手里拿着一本书到乡间散步。这是在维塞克斯和别处湿冷的日子中间出现的无云的一天,好像反复无常的天气之神插入的。她走了一两英里一直来到比她留在后边的城市更高一些的地方,大路从绿野中穿过,她来到一个篱梯处停下了,想读完正在读的书,当时她回头看了看新近和旧时的塔楼、穹顶和尖塔。
在篱梯的另一边,人行道上,她看到了一个黑头发、灰黑脸膛的外国人,坐在一块大石板旁边的草地上,方板上密密挨挨挤着措置了一些石膏像,有一些镀了青铜色,他正重新排放它们的序列准备上路。它们大都是古代大理石雕刻的缩微摹本,包括那姑娘看惯了肖像的不同身份的神,其中有一尊规范形制的维纳斯,一尊狄安娜;男性方面有阿波罗、巴克斯和玛尔斯。尽管这些塑像离她好些码远,西南方的太阳使其背衬着绿草显得光彩炫目,以至于她能够看出它们灿明清楚的轮廓。它们几乎处在她本人和这座城市教堂塔楼两者间的一条线上,对照之下唤起了她心中一种古怪异质的与原来大不相同的思想。那人站起来,看着她,礼貌地摘下帽子,叫道:“塑——像!”用一种跟他的外貌相一致的口音。他立刻灵敏地把汇集了神和人显要名流的大方板托到膝上,举到他的头顶,送到她跟前再搁到篱梯上。他先拿给她小一点的货物——国王和王后的胸像,然后是一尊吟游诗人,然后是带翅膀的丘比特。她摇摇头。
“这两个多少钱?”她说,用指头碰碰维纳斯和阿波罗——托板上最大的塑像。
他说要十个先令。
“那我买不起。”苏说。她出了相当小的价,使她感到意外的是卖塑像的人把它们从拴线托板上取下,递过篱梯。她像得到了珍宝一样抱紧了它们。
她付清了钱,那人就走了,她开始忧虑拿它们怎么办了。既然成了她的所有,它们看上去就非常大了,而且又这样完全赤裸裸的。由于神经质性格她为自己的胆量颤抖起来。她搬弄它们的时候白粉面脱落到她的手套上和短上衣上。抱着它们公然走了一段路以后一个主意生出来,于是采了一些大大的牛蒡叶子、欧芹以及树篱上疯长的别的一些植物,把她的重负尽可能地包起来,以便她带着一大抱绿色东西出现,就好像大自然的热情喜爱者采集而来似的。
“唉,什么东西也比使人厌烦的教堂装饰品好!”她说。可是她一直在颤抖的状态中,看上去好像几乎是希望没带这两尊塑像。
偶尔往叶子里瞅瞅维纳斯的胳膊是不是断了,她带着她的异教负荷由一条跟主要街道平行的无名街道进了这个国家最为基督徒气的城市,转过一个拐角到了她依附的商铺的旁门。她把所购物径直拿进她自己的房间,试图马上锁进绝对属于她自己财产的箱子里;但是发现它们太笨重了,便又用大牛皮纸把它们包起来,立在角落的地板上。
这房子的女主人,方道悟小姐,是一位戴眼镜的上了年纪的女士,穿着几乎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是宗教仪式能手——也当作了她生意的一项,同时也是前面提到的“别是巴”郊区圣西拉仪式教堂的礼拜者,那地方裘德也开始去做礼拜了。她是一位穷困的牧师的女儿,在她父亲死的时候——那是几年以前发生的事——大胆地接管了一家经营教会必需品的小商铺,并且发展到了眼下值得赞扬的规模,从而避开了赤贫。她脖子上挂一个十字架和一串念珠作为她唯一的装饰,打心底记牢了《基督年鉴》。
她现在来叫苏吃茶点,于是发现了这姑娘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进了房间恰好另一位正在匆匆忙忙地用绳子捆包裹。
“你买东西啦,布瑞赫德小姐?”她问,盯着包起来的东西。
“嗯——只是买了点东西装饰下我的房间。”苏说。
“哦,我还以为我已经装点得足够了呢。”方道悟小姐说,看着周围哥特式框子里的圣徒图片,教堂经文卷轴和别的一些物件,那些东西太陈腐了不好卖,就用来装饰这个昏暗隐匿的房间。“那是什么?老大笨重的!”她戳破一个洞,圣饼大小,在那牛皮纸上,试着往里瞅。“哎呀,塑像?两个?你在哪儿买的?”
“哦——我从一个串街贩子那里买的,他专卖塑像什么的——”
“两位圣徒吗?”
“是的。”
“哪两个?”
“圣彼得和圣抹大拉的马利亚。”
“好啊——下去吃茶点吧,去把风琴上的经文描完,过一会儿要是光线充足的话。”
这些东西对于苏只不过一时耽溺的迷恋,这些小小的妨碍倒激起了她打开包裹的东西看看它们的巨大热情。到了就寝时间,等她确定不再会被打扰了,就安然脱去这些尊神的罩衣。把这对塑像摆到五斗橱上,还在它们旁边点了一支蜡烛,她退到床边,躺倒在床上,开始读一本从她的箱子里拿的一本书,那是方道悟小姐一无所知的。那是吉本的著作,她读的是述及叛教者朱利安统治的那一章。她偶尔抬头看看塑像,它们看来好像很奇怪,不在适当的位置,碰巧一幅耶稣受难像图片挂在它们之间,于是,好像这景象启发了行动,她终于跳下来从她的箱子里抽出了另一本书——一本诗集,翻到熟悉的诗句——
汝得胜了,啊苍白的加利利人:汝呵吁之间世界渐趋灰暗了!
她把它读到结尾。她当即吹灭蜡烛,脱了衣服,最终熄灭了她自己的光。
她正值通常沉沉酣睡的年纪,然而这个晚上她却常常醒来,每一次她睁开眼睛,由街上漫射进来的光都足以把白色石膏像显示给她,立在五斗橱上的石膏像,与它们周围的经卷、殉道者以及哥特式框子里现在只能看得清的拉丁式十字架,那上面的形象与已经被阴影遮掩的耶稣受难像形成古怪的对照。
有这么一次她醒来的时候教堂的钟打了半夜一两点。钟声也传到了在这同一城市不远的地方坐着俯首书本的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因为是星期六晚上,明天是裘德不必定好闹钟像往常一样早早叫醒他的日子,所以他熬夜不睡,按照他的习惯,比他在一个星期里担负的工作日可以晚两三个小时。那时他正在认真地读着格里斯巴赫版的《圣经》。恰在这时苏正辗转反侧盯着她的塑像。警察和迟归的市民从他的窗下经过,如果驻足静立,会听到奇怪的音节含着炽烈热情咕哝而出——对于裘德有着难以形容的魔力词句,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是这些什么东西:
“阿勒/亥民/黑司/太欧司/嗬/帕特尔,艾克司/后/塔/潘塔,凯/亥梅司/艾以司/奥顿;”
后来以虔敬的大声琅琅而诵,随之听到书也合上了:
“凯/黑司/库里奥司/艾以索欧司/克里司斗司,狄/后/塔/潘塔/凯/亥梅司/狄/奥透!”
4
在他的行当里他是一把巧手,一个全才,乡镇工匠都有这种专长。在伦敦雕刻凸饰和叶簇球饰的匠人拒绝打磨叶簇线条棱角,好像做一整件作品的第二部分就是降级了。要是没有多少哥特式线条要裘德去磨琢,或者工作台上也没有多少窗花格,他就去刻纪念碑或墓碑上的字,在手工的变换中得到一份快乐。
下一次他看到她时,他正在一座教堂的梯子上干这类活。教堂里要做一个简短的早祷,牧师进来的时候裘德从梯子上下来,跟那六七个会众坐到了一起,一直等到祷告做完,他才能重新开始敲打。直到早祷做了一半多他才看到有个女人是苏,她不得已陪伴方道悟老小姐来到这里。
裘德坐在那里看着她美妙的肩膀,她的安闲,奇怪的若无其事,起身,坐下,敷衍塞责的屈从,同时想到在比较幸运的境遇中这样一位圣公会教友对他会是多么大的帮助。做礼拜的人一开始离开,他便即刻爬上梯子,他倒不太焦急去做活,而是因为他不敢,在这神圣的场所,面对开始以难以形容的方式影响他的女人。既然他对她的兴趣明确无误地表明是有关两性的,那么他之所以不得与苏·布瑞赫德亲密相识的三条巨大理由,就一如既往的顽固棘手。不过一个人不能仅靠工作独自生活也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像裘德这样特殊的男人,无论如何,总需要有所爱恋。有些人会不能自制地仓猝扑向她,抓住那份她简直不能拒绝的自在交谊的快乐,其余的听任命运。但是裘德没有那么做——在开始的时候。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尤其是过去了一个个孤寂的夜晚,熬着拖着,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思念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使他道德上惊恐不安的,是经历了一种可怕的狂喜至乐,做着乖僻的、不拘常礼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整天被她的影响缠裹着,走过她常去的地方,他总是想着她,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的良心好像要成为失败者。
当然她对于他几乎一直是一个虚构体。或许认识了她会医治他这意外的、未经认可的炽情。但是一个声音低语说,尽管他渴望认识她,他却不期望被医治。
用他自己正统的观点来看情势是越来越不道德了,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苏是在被一个由国家法律批准去爱阿拉贝拉而且直到他生命尽头不许再爱别人的人爱着,这是一个相当恶劣的再一次开始,当一个人如裘德一般决意一心追求他的事业的时候。这判罪在他那里是如此真切,有一天,如时常那样,他正独自在邻村的一座教堂里干活,他觉得尽他的本分去祈祷才能对抗他的软弱。但是跟他想在这些事情上做一个典范一样,他不能够进行。他发现,当你的心十倍地渴望被诱惑的时候还要求被从诱惑中被拯救出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这样为自己辩解。“毕竟,”他说,“这一次我的问题并不完全是色情的袭击,像第一次那样。我能看出她是异常聪明的。部分的也是期望智性的共鸣,在我的孤寂中渴望慈爱。”就这样他继续敬慕着她,担心认识到这是人性的堕落。因为无论苏是怎样的美德、有才,或者怎样的浸润于宗教,那些项目不完全是他喜爱她的原因,这是确凿无疑的。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下午,一个年轻姑娘有些踌躇地进了石匠工场的院子,同时,提起她的裙子免得在白粉中拖拉着,穿过院子走向事务室。
“是个好妞儿。”人称乔叔的一个人说。
“她是谁?”另一个问。
“我不知道——我常在这儿那儿看见她。噢,对啦,她是那个精明的家伙布瑞赫德的女儿,十年前他在圣·西拉斯教堂把所有的精作铁活儿都干了,后来去了伦敦。我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我想不太怎么样吧——以致她又回到这儿了。”
这时那年轻女人敲了敲事务室的门,接着打听裘德·凡立先生是不是在这场子里干活儿。碰巧那天下午裘德出去上了什么地方,这消息她一听到就显出了失望的样子,立刻走了。裘德回来以后他们告诉了他,把她形容了一番,于是他叫道:“哎呀——那是我的表妹苏啊!”
他沿着大街去找她,但她已经看不见了。他再也没有心思凭良心回避她了,决定那个晚上就去看望她。他回到住所的时候发现了她写的一张便条——第一张便条——那种文件中的一份,本身简单而又普通,但过后回顾就会看出它孕育了激起热情的后果。在这种女人写给男人(反而亦然)的清白单纯的最初的书信中,未意识到的隐隐呈现的戏剧已经上演了,写下它们,当这样的戏剧因之而起的时候,在它紫色或火红的光照中从头至尾重演,越发感人至深,庄严神圣,并且有的情况下,令人敬畏了。
苏的便条是最朴实天真不加做作的一类。她称他为亲爱的表哥裘德,说只不过偶然地刚刚听到他住在基督堂,怪他不给她告知。他们在一起会有那么令人愉快的时光。她说,因为她几乎完全要靠自己,简直没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但是现在她完全有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了,所以相伴的机会或许将要永远失去了。
裘德一听到她要离开的消息便冒出了一阵冷汗。那是他从未想到的意外事故,于是刺激着他越发快速地给她写信。他当晚就去与她相见,他说,写信一个小时之后,在人行道上标志着殉难地点的十字标志那里。
他打发一个男孩子把信送去以后他就后悔了,匆忙中他竟然提出让她出门与他相见,那时候他应该说他去看望她。其实,乡间习惯就是这样相会,也没有别的途径让他想到。阿拉贝拉是以同样的方式与他相会的,很不幸,然而对于像苏这样可爱的姑娘似乎是有失身份不够尊重了。无论如何现在是无法补救了,于是他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几分钟向着那地点走去,在刚刚亮起的路灯微弱的光下。
宽阔的街道悄然寂寥,几乎是荒无人迹,虽然还不是太晚。他看到了对面有个人影,结果正是她,他们两个同时向着那十字标志会聚。两个都还没有走到它跟前,她朝他大声喊道:
“我不想正好在那里见你,因为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往前来。”
这声音,虽然独断而清脆,却有些颤抖。他们平行往前走,于是,听候着她的意向,裘德直到看见她靠近的迹象,这时他也同样靠过去,那地方白天停运货马车,但此时那里什么也没有。
“对不起我要你出来见我,而没去看你。”裘德带着情人的羞怯开口了,“不过我想我们要是都走会节省时间。”
“哦——我不在意那个。”她带着朋友的坦率说,“我实在没有地方邀请人进来。我的意思是你选择的地方那么讨厌可怕——我想我不该说讨厌可怕——我的意思是与它关联的事情令人沮丧而又不祥……不过这样开头不是滑稽可笑吗,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但裘德没有同样看她。
“你比我熟悉你好像更熟悉我。”她接着又说。
“对——我时常看见你。”
“那你知道我是谁,却没有说话?可现在我就要走了。”
“是啊。这太不幸了。我简直没有朋友。要说有,实际上,有一个非常熟悉的朋友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但我现在还不太愿意去拜访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认识他——费乐生先生?这个郡什么地方的一个牧师,我估计他是牧师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费乐生先生。他住在离这不远的乡下,在拉姆斯登。他是一个村里小学的教师。”
“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同一个人!那是绝不可能的,一直只是小学教师。你知道他的教名吗——理查德?”
“不错——是理查德。我给他寄过书,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
“那他是没有做成!”裘德的脸色沉下来了,连了不起的费乐生先生都在此失败的事业他又怎么能成功呢?如果这消息到来的时候他甜美的苏不在场,那他就会整天绝望,但是即便现时他想象到费乐生先生宏伟的大学计划失败的情形,等她走后也会使他沮丧消沉。
“我们既然是去散步,就去看看他吧?”裘德突然说,“天还不晚。”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往前走上了一座小山,穿过了林木繁丽的乡下。眼前教堂筑了雉堞的阁楼和方塔矗向云天。他们到了学校。他们在跟一个人打听费乐先生会不会在家,被告知他总是在家里。一敲门就使他来到了学校门口,手中拿着一支蜡烛,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气,那脸自从裘德上一次看见他后变得消瘦了,而且苍老憔悴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跟费乐生先生的会见竟是这种简陋样子,以至于一举摧毁了自从他们分别以来在裘德想象中环绕着小学教师形象的光轮。同时它也引发了裘德对费乐生先生作为一个明显备受磨难,希望落空之人的同情。裘德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说来看望年轻时曾经善待他的老朋友。
“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你了。”小学教师沉思着说,“你说你是我的学生?不错,没有疑问。可是我这辈子到这时学生已经好几千多啦,他们自然变化很大,所以除了相当近的几个我很少能记得了。”
“那是在马利格林。”裘德说,真希望自己没有来。
“不错。我在那里待过很短的时间。那么这一位也是老学生?”
“不——她是我的表妹……我为了要文法书给您写过信,你要是能想起来,你给我寄书了。”
“哦——对啦!我影影绰绰能想起那件小事。”
“你给我寄书真是太好意了。而且你是第一个促使我走上那条路的。你离开马利格林那天上午,你的东西全部装到车上以后,你跟我道别,说你的计划是做大学毕业生,然后进教会——想做神学家或教师干出点名堂,学位是必需的资格证明。”
“我记得我私下里想过那些。可我很惊讶我没有保守住自己的计划。那念头多年前就放弃啦。”
“我可从未忘掉。正是它引导我来到了这个国家的这个地区,今天晚上来这里看你。”
“请进来吧,”费乐生先生说,“还有你的表妹,也请进。”
他们进了学校的小会客室,那里有一盏带纸罩子的灯,那光投在三四本书上。费乐生先生拿掉纸罩子,以便他们能相互看得清楚些,光线射到苏神经质的小脸上,活泼生动的黑眼睛和头发上,射到她表兄诚挚的面容上,也射到费乐生先生自身更成熟的脸庞和形体上,照出他是个清瘦的富于思想的人。他有薄薄的嘴唇,带几分精致的嘴,轻微弯腰的习惯,穿一件黑色礼服上衣,由于连续不断的摩擦有的地方有点发亮了,肩头、背部、胳膊肘。
旧日的友谊不知不觉复生了,小学教师谈着他的经历,他们表兄妹谈了自己的。他告诉他们他有时还想进教会,虽然他不能像早年打算的那样进去,但他还可以作为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进入。同时,他说他对他目前的职位还感到惬意自在,不过他想要有个边读书边教其他小学生的小先生。
他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苏必须在不太晚之前进入商铺,于是他们顺原路返回了基督堂。尽管他们谈的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话题,裘德还是惊讶地发现了他表妹显露给他的一些女性气质。她极其敏感灵动,似乎事事都来源于感情。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都能使她极快地走在前头以至他几乎跟不上她。她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来的敏感会让人误读为虚夸。然而她对他的情感只是最为坦率的友情,他却比跟她相识前更加爱她,察觉了这一点又使他郁闷。回家路上的情绪低落并非头顶的暗夜造成,而是处于他心头的她的别离。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基督堂?”他遗憾地说,“除了紧靠着历史上出了像纽曼、普赛、沃德、奇伯尔这样的赫然耸现的大人物的城市,你还能指望怎么样?”
“不错——他们是赫然耸现。可是他们在世界历史上是不是也那么高大呢?想待在这里把那个作理由太可笑了!我从来不想那个!”她笑起来。
“喔——我一定要走。”她接着说,“方道悟小姐,我帮佣的那个合伙人,把我触伤了,我也把她触伤了,所以最好是走开。”
“出什么事啦?”
“她打碎了我的塑像。”
“哦?故意的吗?”
“是故意的。她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虽然那是我的财产,她却摔到地板上用脚踩,因为那不合她的趣味,地上的一个塑像的胳膊和头全都被她的鞋跟碾碎了——多么可怕!”
“她太天主教——教皇气了吧,我猜?很可能她认为那是教皇派的像,你是讲求圣徒召魔降符呢。”
“不……不,她不那么认为。她看这事十分怪异。”
“啊!那我就觉得太意外了!”
“是啊。她完全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才不喜欢我的守护圣徒,所以才导致了我反驳她,结果是我决定不再待下去了,不过还得找一个我能够更独立的职业。”
“你为什么不再试试教书呢?你曾经教过,我听说。”
“我从未想过再教书,因为我最近当上艺术设计师了。”
“我去问问费乐生先生让你在他的学校试试吧?要是你愿意干,再去个师范学院,那就成了有一级资格证书的女教师啦,你会得到什么设计师啦教会工艺师啦双倍的收入,双倍多的自由。”
“好吧——问问他吧。现在我得进去了,再见,亲爱的裘德!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们不必为我们的父母吵架而吵架,对吧?”
裘德不想让她看出他究竟跟她有多少一致,便去往他寓居的那偏远的街道了。让苏·布瑞赫德留在离他近的地方现在是他运作起来不考虑后果的愿望,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斯登,担心只依靠一纸便笺的说服效果。小学教师对这样一个提议没有准备。
“更确切地说我想要的是所谓第二年的调换。”他说,“当然你的表妹能做,就她自己来说,但她没有经验。哦——她有经验,是吧?她是真的想选定当教员教书这个职业吗?”
裘德说她的确有意于那样做,他认为,同时他机灵巧妙地论证她的天资适合为费乐生先生当助手,不管在那方面他是如何一无所知,如此便影响了小学教师以至说愿意聘她,并且作为朋友向他表示,除非他的表妹真的打算在同一条路继续走下去,把这一步看作学徒身份的第一阶段,而后进正规学校接受训练,作为第二阶段,那她的事件就完全荒废了,薪水也是微不足道的。
这一次拜访的第二天,费乐生先生收到了裘德的一封信,包含着这些信息:他又跟他的表妹商量了,她对于教书的想法越来越热情,而且她同意来。这位小学老师兼隐士片刻也没有想到裘德促成这安排的热情除了一家人中通常互助合作的本能还会由对于苏的其他什么感情引起。
5
小学教师坐在他附属于学校的简朴住所里,学校和住所都属于现代建筑。他看着路对面的房子,他的教员苏就住在那里。安排很快地议定了。原定调换给费乐生先生的小先生没有来,苏填补了这个空缺。这所有种种临时性安排只能等到女王陛下的督学下一年来视察才能最后确定下来,需经他们批准才能成为永久性的。在伦敦教过两年左右的学,虽然不久前辞了那个职业,布瑞赫德小姐也不纯是新手。费乐生先生认为她留任不会有什么困难,他已经希望她留任了,尽管她只跟他共事了三四个周。他发现她正如裘德描述的那样相当聪明;哪一个行当的手艺人不愿把一个能节省他一半劳动力的学徒留下呢?
早上八点半稍过了一会儿,他等着她穿过大路到学校,那时候他好顺便随她过去。八点四十分她过去了,一顶便帽摇动在她的头上,他看着她好像一件奇珍。一种新发射的东西,与她作为教师的技能无关,似乎在这个早上包围了她。他也去了学校,苏留在教室的另一头管理她的班级,整天在他的眼前。
晚上给她个人上课是他的部分职责,有的法规条款规定,当教师和学生是不同性别的时候,必须有正派可敬的、上年纪的妇女在授课现场。理查德·费乐生先生认为假若那样这规则就太荒谬了,他老得足以做那姑娘的父亲了,不过他忠实地遵守它。跟她一起坐在一个房间的时候,苏寓所的寡妇房主霍斯太太也坐在那里,忙着做她的针线活儿。这条法则,的确也是,不易规避,因为在这所寓室里也没有别的起居间。
有时正当她计算着——他们上的是算术课——她会无意地抬头带着点询问的微笑瞥他一眼,好像她设想着,既然是老师,他必定看出了掠过她脑子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费乐生先生实际上根本没有想着算术,而只是想着她,用一种对他说来作为导师莫名其妙的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新奇方式。或许她知道他正在这样想着她。
他们的课业带着一些单调而本质上对他又是一份愉快过去了几个周。于是碰巧孩子们要被带到基督堂去参观巡回展览,形式是耶路撒冷模型,依照教育权利学生们一人花一便士去参观。他们排成两排沿路行进,她打着朴素的棉布阳伞走在她的班级旁边,她的拇指翘起来抵着伞把。费乐生先生穿着晃晃荡荡的长外套跟在后头,斯文地拿着手杖,一副自她来到以后的一种沉思冥想的样子。那是个丽日朗空、尘土蒙蒙的下午,他们走进展览室的时候除了他们只有几个人在场。
那座古城的模型矗立在房间中央,它的主人带一副虔诚的大慈善家面貌,手中拿一根教鞭绕着它转,给小学生们指明他们由读《圣经》而知晓名字的各个地区和处所。摩利亚山、约沙法谷、锡安城、城墙和城门,一座城门外边有一个大土墩像一座古冢,土墩上有一个白色十字架,这地方,他说,是受难地。
“我想,”苏对小学教师说,当时她和他站在靠后一点儿的地方,“这模型,倒是精致,但事实上却是纯然想象的产物。谁能知道基督活着时耶路撒冷像这个样子?我敢肯定这人不知道。”
“这是依照最好的推测地图制作的,建立在实地考察而今存在的城市基础上。”
“我认为我们说耶路撒冷说得够多了。”她说,“想一想我们并不是耶稣的后裔,说到家那地方并没有一流的东西,或者人物——像雅典啦,罗马啦,亚历山大啦,以及别的一些老城那样。”
“不过亲爱的姑娘,想一想它对我们的意义吧!”
她沉默了,因为她很容易被压制下去。然后她看到围着模型的成群孩子当中有一个穿法兰绒上衣的青年,由于他察看约沙法谷的意图身子弯得很低,以至于他的脸差不多被橄榄山挡住了视线。“看你的表哥裘德,”小学教师接着说,“他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腻烦耶路撒冷了。”
“啊——我没有看出他来!”她嗓音又急又柔和地叫道,“裘德——你钻研得多么认真啊!”
裘德从沉思冥想中惊起来,看到了她。“哦——苏!”他说,随之又窘迫又高兴地脸红了。“这些是你的学生了,当然啦。我看到了让学生下午进入——于是想到了你会来,可是我看得太入迷了不记得我在哪里了。它真令人回思过往,是吧?我可以花上几个小时细细察看,但我只有几分钟时间,多不幸,因为我是在工作中间出来的。”
“你表妹可聪明得不得了,她无情地批评它了。”费乐生说,带着善意的幽默讽刺,“说到它的正确性她是相当怀疑的。”
“不,费乐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样。我讨厌被称作聪明姑娘——现在那类东西太多啦!”苏神经过敏地回应道,“我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只是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
“我懂得你的意思。”裘德热切地说(尽管他并不懂),“我认为你完全正确。”
“这才是裘德呢——我就知道你相信我!”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留给小学教师责备的一眼就转向了裘德,她的声音泄露着颤抖,因为那么温和的揶揄而她竟会那样,连她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的荒谬。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这一时的感情显露引得那一对的心是怎样地向往着她,以及由此在两者的未来中她筑起了怎样的复杂纠葛。
那模型呈现出太多的教育面目,所以孩子们很快就厌烦了,下午稍晚一会儿他们全部列队返回拉姆斯登,裘德也回去干他的活。他看着那羽毛未干的群鸟穿着干净的外衣和围裙,在费乐生和苏的身旁排成纵队沿街去往乡下,于是一种伤感,一种置身于后者生活体系之外的不满感觉占有了他。费乐生已经邀请他星期五晚上停工去看看他们,那时候他也不给苏上课,裘德急切地答应了这个有益于自己的机会。当时学生和老师正行进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看着苏的班级上的黑板费乐生惊奇地发现,上面用粉笔灵巧熟练地画了耶路撒冷的透视图,所有建筑都陈列在适当的位置上。
“我还以为你对那模型不感兴趣呢,而且你也简直没有看它吧?”他说。
“我几乎没有看,”她说,“但我记住了它好多东西。”
“这比我自己记下来的可多了好多。”
女王陛下的督学正在这个地区进行“突袭巡视”,出其不意地考察教学情况。两天以后,在上午课中间,门栓轻轻地移起,走进了督学老爷,吓人的凶神——对于小先生而言。
对于费乐生先生这惊诧不算大。他像故事中的那位小姐一样,他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好多次玩弄过这把戏了。但是苏的班级在教室更远的头上,她的背对着门口,所以督学进来站在她后边看她教了大概有半分钟了她才意识到他的在场。她转过身来,认识到那常常吓死人的时刻到来了。她的羞怯导致她发出了一声惊叫。费乐生,出于一种奇异的关心本能完全无法控制地恰好及时站到了她的旁边防止她晕倒。她很快复原,笑了起来。但是督学走了以后她又有了反应,她脸色那么苍白,所以费乐生把她带进他的房间,给了她点白兰地让她恢复过来。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
“你应该告诉我,”她使性子气喘吁吁地说,“有个督学‘突袭巡视’即将来临!哎呀我怎么办哪!现在他一定会写信告诉总管说我不合格,那我就永久丢尽脸啦!”
“他不会那么做的,我亲爱的小姑娘!你是我用过的最好的教师。”
他那么温柔地看着她以至于她被感动了,并且后悔自己责备他了。当她好了些的时候她便回家去了。
裘德与此同时正不耐烦地等待着星期五。星期二和星期三他在那么强烈的去看她的愿望影响下,以至于两天都在天黑以后沿着大路朝那村子的方向走了老远,回到他的屋里以后再读书,发现他根本不能把心集中到书页上。一到星期五,他就按照他以为苏会喜欢看他的样子打扮起自己来,匆匆地吃了茶点,出发了,尽管那天晚上下雨了。头顶的树加深着这个时刻的阴郁,它们凄凉地往他身上滴着水,给了他深深的凶兆之感——不合情理的凶兆。因为虽然他知道他爱她,但他不能比他现在所处的再向前一步。
一转过那个角落进了村子,最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把伞下的两个人影从教区长住宅的大门出来。他在他们背后太远了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立刻看出了他们是苏和费乐生。后者在她的头顶抓着伞,他们显然是对教区长进行了拜访——大概是跟学校工作有关的事务。当他们沿着阴湿荒凉的篱路走去的时候,裘德看到费乐生用他的胳膊去搂姑娘的腰,可是她移开了它,但他再放上去,她让它留在那里了,同时带着担忧的神气很快地看看周围。她完全没有看她的身后,所以便没有看到裘德,裘德像中了挫败的一击似的落进了树篱中。他在那里待着直到他们到了苏的小屋,她进去了,费乐生继续走向近旁的学校。
“唉,就她而言他太老啦——太老啦!”裘德在爱情受阻完全绝望的极度病态中叫着。
他不能干涉。他不是阿拉贝拉的吗?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他顺原路返回基督堂。他每踏下一步似乎都在对他说他绝对不能阻在费乐生和苏之间。费乐生也许年长她二十岁,但是好多幸福的婚姻都是在这样的年龄状况中结成的。想到他的表妹和小学教师之间的亲昵完全由他本人造成,这给了他的悲伤不幸以挖苦的敲击。
6
裘德那年老的加重了病苦的姑婆躺在马利格林,于是在随后而来的星期天他去看她——一次他与自己的个人倾向反抗斗争取胜结果的看望,他本想转变方向去拉姆斯登村以便与他的表妹作一次痛苦的会谈,不过会谈中最贴近他心底的话又不能说出口,那撕裂了他的情景又不可泄露。
他的姑婆现在不能离开床了,裘德短暂一天的绝大部分都在忙着安排让她舒服一点儿。小面包房生意盘给了一家邻居,用这笔收入和她的储蓄她可以轻松自适地满足必需的供应,另外,同村的一位寡妇跟她一起住着,对她的需求给予帮助。直到他临离开的时候他才有了点时间得以跟她安静地说说话,他的话语不知不觉地趋向了他的表妹。
“苏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她是——在这间房子里。那时候他们住在这里。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我想知道。”
“你一定是见她了!”严厉的老人说,“我对你说什么啦?”
“噢——就是不让我去看她嘛。”
“你跟她闲聊啦?”
“嗯。”
“那你不要再那样下去啦。她是她爸爸教育的,教她恨她的妈妈的家庭。她看着像你这样做活的家伙不会有好感——她现在成了城市派头的姑娘啦。我从来不在意她。一个没有礼貌规矩的小东西,总是那么没有规矩,还神经紧绷绷的。因为她无礼我掴了她好多回。哎哟有一天她连袜子带鞋脱掉把裙子卷到膝盖上边走进水塘里去了,我因为害羞还没能叫出来,她早就说道,‘走开,姑婆。这不是给羞怯的眼睛看的!’”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再过一天就十二啦。”
“噢——当然啦。不过她现在长大了,虑事周到,活泼机灵,性情温柔,敏感得像——”
“裘德!”他的姑婆叫一声,在床上跳起来,“你别为她犯傻啦!”
“不,不。当然不。”
“你娶了那个叫阿拉贝拉的女人就是一个男人费劲巴力能为自己干出的坏事啦。不过她去了世界的另一边,永远不能再找你的麻烦啦。要是你,还像你过去那样纠缠起来,迷恋上苏,那就会更坏。要是你的表妹对你文明有礼,那你就不论真假也还她礼貌客气。但是你如果给她的超过了亲戚的好意,那就是十足地疯啦。要是她城里气来了任性胡来那就捎带着把你毁了。”
“别说她的坏话,姑婆!别说,求你了!”
由于他姑婆的伙伴和保姆进来才给他解脱了,她肯定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因为她开始了对过往岁月的评说,把苏·布瑞赫德引为她忆起的往事中的一个人物。她述说了苏在她的父亲去伦敦之前,在草场对面的村办小学做小学生的时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小女孩,那时候教区长安排了一个朗读背诵会,她怎么样出现在台子上,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穿着小白外衣,小鞋子,粉红色的腰带”,她怎么背诵《更高些,更向上》《夜里的狂欢声》还有《乌鸦》。背的时候她怎么皱着小眉头,哀哀地看着四周,朝着空荡荡的天空念诵,好像有些真的生灵站在那里——
幽灵般可怕的老鸦,漫游在夜的岸边
告诉我你尊贵的名字,在暗夜般的冥府阴间!
“她把那肮脏的吃烂肉的鸟儿演活啦。”有病的女人不情愿地证实,“她系着小腰带和一些小东西往那里一站,你就能看到一只真的鸟儿站在眼前。你也是,裘德,小孩子时也会玩同样的把戏,看着天空好像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邻居又讲了苏在别的方面的一些才艺。
“她不完全是个顽皮的姑娘,你知道。不过她能干一些通常只有男孩子才能干的事。我看见过她扎进那边的塘子里下去滑了老远,小卷发飘散着,那一队娃娃能有二十个,她是其中一个,往前滑去衬着天空那样子就好像画在玻璃上,来来回回滑个不停。除了她都是男孩子,于是他们为她喝彩,于是她说‘别无礼,男孩子们’,突然跑进了家里。他们试着用好话哄她再出来,可她没有出来。”
有关苏的这些回想的形影只使得裘德更加悲哀了,因为他不能够向她求爱,那一天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他姑婆的农屋。他想望着瞥一眼学校看看苏的小小身影曾经在里面光彩夺目的房间,但是他克制了他的愿望,继续走去。
是星期天的晚上,他住在这里时有些认识他的村人穿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成群站在那里。裘德被其中的一个向他打招呼惊了一跳:
“你到底一点不差地到那里了,是吧!”
裘德表示他不懂什么意思。
“哎呀,去学府嘛——‘光明之城’,你小孩子时常跟我们说的!跟你料想的完全一样吗?”
“不错,还更好呢!”裘德大声说。
“我有一回在那里待了一个钟头,对我来说我可没看到太多东西,就是些破破烂烂的大楼,半数教室,半数救济院,那里没有多少生气。”
“你错啦,约翰。只从街上走过当然看不到多少生气,其实那里生气才足呢。它是思想和宗教独一无二的中心——这个国家知识和精神的粮仓。那里所有沉寂和生气的缺席都是无穷运动的静止——旋转陀螺的静寂,借用一位著名作家的比喻。”
“哦,好啦,就算那么回事吧,也许不是那么回事。照我说,我在那里待了一两个钟头也没看到什么东西,所以我进去要了一罐子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干酪,一直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才走。你这会儿上了大学了吧,我猜?”
“唉,没上。”裘德说,“我差不多还像以前一样离它老远。”
“怎么这样?”
裘德拍了拍他的衣袋。
“正如我们所料!那样的地方可不是为你这号人备下的——只是给那些手里有大钱的人。”
“这你又错啦。”裘德说,带着些怨苦,“那就是为我这号人备下的。”
不过,这番话还是足以把他的注意力从他近来栖居的梦幻世界拉回来,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形影,多少有点是他本身,把心沉浸在艺术和科学的升华中,造成了冲动和选择确信能在那学问的乐园中博得一席之地。他是被置于冰冷的北极光中注视他的前景了。他近来觉得他在希腊文中不能令自己满意——尤其是希腊文剧作。干完了一天活有时候极度疲乏以至于他不能保持透彻用功所必需的紧要注意力。他觉得他需要有一个导师——一个朋友近在身边,把那些他苦苦索解花费了筋疲力尽的一个月仍不可预期的、臃肿的书立刻给他讲明。
考虑一下实际比他近来所为明显地更加切紧必要了。把他的业余时间不看可行性而在一种所谓“个人研究”的含糊不清的劳动上用尽,到底,有什么益处呢?
“我早说应该想到这个了。”他说,在往回返的时候,“没有看清方向,也没有确定目标,就完全按着计划去做,还不如根本就没有计划呢……在学院的大墙外徘徊,好像期待着有胳膊从里面伸出来把我托进去,没门儿!我必须得到专门的资讯。”
下个星期他就照此去寻求了。乍看起来好像一天下午他看到了一位上年纪的先生时机会便来到了,那人据称是某学院的院长,正在靠近裘德碰巧坐的地方花园般私人圈地的公用小道上散步。那先生走近了一些,裘德焦虑地看着他的脸。那脸看上去慈祥,善解人意,而又相当缄默冷淡。回头一想裘德就觉得他不能起来跟他搭话,但是他受到了这次偶遇的充分影响便想到,给几位最好最有见识的老院长写信说明他的困难,从而得到他们的指点,该是明智的做法。
下一两个星期他便照此把自己安置在这个城市能让他看见几位最杰出的院长、训导员以及其他学院领导的适当位置。最终他从中选择了五位,观相术似乎对他说他们是有眼力的深谋远虑之人。他给这五位写了信,简短地述说了他的困难,征求他们对他这种搁浅处境的意见。
信投寄后裘德内心里又开始批评这种做法了,他希望那些信没有寄走才好。“现如今侵扰,庸俗,出风头,请托,是那么普通,它恰恰是此类之一。”他想,“我为什么会不懂得用这样的方式给陌生人写信跟那一样呢?我会被看作骗子,游手好闲的饭桶,一个品质恶劣的人,尽管他们知道的相反,也还是如此……或许我也就是那种人!”
不过,就他最后的补救机会而论他发现自己还是倾向于希望得到回复。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嘴里说着那是绝对荒谬可笑的期待了,却还是期待着。正当他等待的时候他突然被有关费乐生的消息搅动得不安了。费乐生放弃了基督堂附近的那所学校,去往更南边的一所较大的学校,在中维塞克斯。这意味着什么?会给他的表妹怎样的影响?是不是,看来仿佛可能,它是小学教师为更多些的收入而进行的一次讲求实际的转移,鉴于两个人的给养要代替一个人的,但他不容许自己去假定。费乐生与裘德热烈迷恋的姑娘之间的亲昵关系有效地使裘德反感向费乐生请求对自己的计划予以指导。
其间裘德写信去的学术名人没给予回音,于是这年轻人还是要恢复原状一如既往地完全依靠他自己,带着希望减弱而添加的郁闷。通过间接打听他很快弄清了,令他长期疑虑不安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取得公开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可靠资格,那才是唯一的光明途径。但是要达此目的大量的指导是必需的,并且还要有很大程度的天赋才能。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一个按照他自己的体系研读的人,无论怎样广博和深透,即便延长十年之期,要跟那些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度日,按照规定方式方法学习的人竞争,也是不可能的。
另一条路,那就是为自己买资格,那似乎可以说是,对像他这样的人唯一真正公开的路,困难只不过在于物质之类。利用他得到的资讯的帮助他开始计算这物质障碍的规模,于是便弄清了,结果令他灰心沮丧,照那种情形他即便财运最佳能够存钱,也必须十五年过去他才有能力向学院领导提供资格证明书并参加入学考试。那承诺是没有希望的。
他看出了这地方迷惑烦忧他的是多么稀奇古怪而又狡诈的魔力。到那里住在那里,走动在那些教堂和学院中,浸染着“一地的风气”,对于他梦的青春定位似乎就用天际的光晕为他型塑了它的魅力,这显然是能够做到的理想的事情。“只要让我到那里,”他曾经说过,带着克鲁索对他的大船的昏庸愚昧,“剩下的只是时间和体力的事了。”假如他从未来到这虚妄境域的奇观和声响之中,而是去了一些繁闹的商业城镇,把挣钱作为唯一的目标,以他的才智在真确的前景中测定他的计划,对于他在方方面面都会好得多啊。唉,一切都清楚了,总括起来,整个计划戳破了,像一个彩虹色的肥皂泡,在理智询问的一触之下。沿着过往岁月的一连串追忆他回望自己,他的感受与海涅的近似:
在那青年灵动闪亮的眼睛上空,我看到了嘲弄的五彩愚人帽高耸。
所幸他没容自己把他的失望带进可爱的苏的生活从而把她卷入他的崩溃中。就他的辨别力的局限而言,他觉醒的痛苦细节现在让她共知的也只可能至此为止。在他从事于这样未经训练,贫困无靠,无所预见的悲惨斗争这一点上,她毕竟只知道很少一部分。
他总是记得他从梦中醒来的那个下午的情景。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好,他上了坐落在这古怪而非凡的城市中那奇特建筑的讲堂穹隆顶塔,进入了八角形内厅。它周围都有窗户,从那里能够遍览整个城市和它的建筑物。裘德的眼睛连续不断地掠过所有景观,沉思冥想地,悲哀沮丧地,也刚毅不屈地。那些建筑物和它们所关联的事物以及特权不是因他而设。从那大图书馆隐隐呈现的屋顶——他难得有时间进入其中——他注视的目光走过各种各样的尖塔、学院、山墙、街道、教堂、庭园、方院,那一切构成了这无可匹敌的全景汇集。他看透了他的命运不在这些之中,而只在他忙碌其中的体力劳苦者居住的破败的贫民区内,全然未被游客和颂扬者承认的城市部分。然而没有那些居民,刻苦的读书者既不能读书,高尚的思想家也不能生存。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进入远处的乡间,看到那遮蔽了她的树木,那个人的存在当初曾是他心灵的支柱,她的失去现在是令人发狂的折磨。但是对于这个打击他可以归之于他的命运而忍受。有苏作为伴侣他可以面带微笑放弃他的野心。没有她,他遭受的长期紧张的反应给他造成灾难性影响是不可避免的。费乐生,无疑,也曾经历过现在包围着他的智性失望。但是小学教师因为有了甜蜜的苏的安慰他也就有福了,而他却没有人安慰。
从塔楼下来到了街道上,他无精打采地沿街而去一直来到了一家小酒店,走进去。在这里他很快一连喝了几杯啤酒,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晃荡回家里吃晚饭,在桌旁坐下不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拿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下信的时候带着一种感觉它可能很重要的神色。裘德一看便看出那上面打了某个学院的凹凸钢印,那学院的领导他曾经去过信。“一个——终于来啦!”裘德喊起来。
信是简短的,不完全是裘德所期待的。不过它的确是院长亲自写的。这样写道:
石工裘德·凡立先生收。
先生:
来函读罢,甚感兴趣。同时,由你自述得知你既为工人,那我冒昧地认为留在你自己的领域专注你的行业比别择他途生活将会有更好的成功机会。故而奉劝于你,专此。
你的T.泰徒夫奈
这极度明智的劝告激怒了裘德。他此前本已懂得了那一切。他知道那是真话。然而它好像十年劳动之后的狠狠一掌,它现在给他的影响是让他不顾一切地从桌旁站起来,不是像往常那样读书,而是跑下楼梯上了大街。他站在一个酒吧时把两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不知不觉地沿街闲荡一直来到市中心一个叫作“四方路口”的地方,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心不在焉地盯着一群人。直到他自己苏醒过来,他才开始跟在那里站岗的警察说起话来。
那警员打了个哈欠,伸伸胳膊肘,踮了踮脚尖让自己提升了一英寸高,笑一笑,幽默地看着裘德说:“你喝晕了吧,小伙子。”
“没有,我才开始喝呢。”他玩世不恭地回答。
不管他是不是喝醉了,他的脑力是十分干枯的。他只部分地听到了警察说的话,便陷入了思索。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挣扎在那十字路口,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想到过。十字路口比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学院更有历史,那里确确实实地大量涌现着,层积着,人类的成群幽灵在那里会合,上演着悲剧、喜剧和闹剧,真正最强烈之类扮演。人们曾站在四方路口谈论着拿破仑,美洲的丧失,查利王的处死,殉道者的焚灭,十字军东侵,诺曼底人的征服,可能还有恺撒的抵达。在这里男女两性曾经相会,爱着,恨着,结合着,离异着,也曾等待过,互相容忍着,也曾互争上风,由于嫉妒而互相诅咒,又因宽恕而互相祝福。
他开始看出城市生活是一部人性无涯的大书,比大学里人们的生活更加跳动急速,变化多样,拨繁撮要。在他眼前挣扎着的男人和女人才是基督堂的真实,尽管他们很少知道“基督”或者“堂”,那就是诸多幽默事项之一,那漂游来去的学生和教师人众,在某一点上对二者懂得一些,但全然不是本色意味的基督堂。
他看了看他的表,求证着他的概念,他继续走去一直来到一家公共娱乐厅,一个不设座的音乐会正在那里进行。裘德走进去,发现屋子里满是店铺小伙子和姑娘、士兵、学徒、抽着雪茄烟的十一岁男孩子,更体面一些喜欢野味的那类轻浮女人。他叩开了真正的基督堂生活。乐队在演奏着,一群群人走来走去,互相碰撞拥挤着,时常有人上台唱一支滑稽好笑的歌。
苏的性灵似乎围绕着他徘徊,阻止他跟那些嬉戏的姑娘调情喝酒,她们向他接近——满心希望得到一点儿乐事。十点时他离开了,选了一条绕行的路回家,为了走过那刚刚给他寄来信的院长所在的学院大门。
大门关上了,借着一阵冲动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块作为工人他经常带着的粉笔,顺着院墙写下: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7
这嘲蔑的一举使他的心里得到了纾解,第二天早晨他为自己的狂妄自负大笑起来。但是这笑并非是健康的。他重读了院长的来信,那字里行间的明智最初使他恼怒,现在令他寒心而沮丧。他看出了自己的确像个傻瓜。
知识和感情两个对象都被剥夺了,他不能着手他的工作。每当他觉得做学者要听从他的命运的时候,他跟苏无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的平静。他所遇上的密切关系的心灵由于他的婚姻而失去了,但残忍固执地回返他的心头,直到他不再能够忍受了,他才因心烦意乱而冲向了真正的基督堂生活。他如今在一个院子里一家微贱的矮屋顶小酒馆里找到了,那里因某些确凿的知名人士光顾而闻名,在轻松畅快的时间里它只不过会以其饶有奇趣而引起他的注意。在这里他坐了差不多一整天,使他确信自己压根就是一个堕落人物,期待什么都没有指望。
入夜以后这酒馆的常客一个一个地走进来了,裘德一直待在角落里的座位上,虽然他的钱已经花光了,他整天除了一块饼干没再吃任何东西。他以一个长酌慢饮的人全部的镇定和达观打量着聚拢而来的伙伴,还跟几个人交起了朋友。他们即是,补锅匠泰勒;一位衰退的教堂五金器具商,早年好像入教很深的样子,可是现在有几分渎神了;还有酒糟鼻子的拍卖商;还有两个像他一样的做哥特式活的石工,一个叫吉姆叔,一个叫乔叔。在场的还有:几个职员,一个长袍和法衣裁缝的助手;两位依据她们的交际同伴而炫示各种不同俪影深度道德品性的女士,外号叫作“极乐室”和“雀斑”;几个“懂道儿”的赌赛马行家;一个离开剧院的游走演员;两个被证明是没穿袍子的大学生的怡然自若的年轻人,他们偷偷地溜进来为小狗的事跟人会见,留下来喝酒,跟前面提到的赌赛马的家伙抽短烟管烟,时常看看他们的表。
谈话转为一般的事了。基督堂社会被批评了,学监、地方行政官以及另外一些掌权的人,他们的短处被诚恳地惋惜;同时在他们应怎样为人持身以及他们的事务如何出色地赢得尊重上,许多意见以宽宏大量和公平无私的方式交流着。
裘德·凡立,带着骄狂,厚着脸皮,借着酒绷强的自恃自信劲头,断然插话评说事物。他的目标坚持了这么多年不放,别人说的任何事情转到他的嘴上,经由一种机械的疯狂,也成了学问和研究的题目。他坚持详述他的学问程度,那样子在他清醒的时候看来会觉得自己可怜而又可鄙。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说,“大学的什么院长,训导员,校长,研究员,或者可恶的文科硕士!我知道要是他们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能在他们自己的领地上把他们打趴下,叫他们看看他们还不能胜任的一些东西。”
“说得对,说得对!”角落里的一个大学生说,他们正在那里私下里谈论着小狗。
“你总是迷书,我听说过。”补锅匠泰勒说,“我不怀疑你说的。可照我看来就不一样啦。我总是认为在书本外面比在书本里面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我就不按照这个走着我的步骤,要不我成不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目标在教会吧,我猜?”乔叔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学者,把你的目标定得那么高,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亮一亮你的学问标本呢?你会讲拉丁文《信经》吗,伙计?在我们乡下有一回他们就拿它把一个家伙摁趴下了。”
“我想我能讲!”裘德傲慢地说。
“他不能讲。他是自吹!”女士中有一个尖叫道。
“你把嘴闭上,极乐室!”一个大学生说。“肃静!”他把无脚杯里的酒喝光,用它敲着柜台,宣告道,“角上的那位先生要演习他的信条啦,用拉丁文,好开导开导大伙儿。”
“我才不干呢!”裘德说。
“来吧——试试嘛!”法衣裁缝说。
“你不行啊。”乔叔说。
“行,他行。”补锅匠泰勒说。
“我发誓我行!”裘德说,“好吧,这就来,给我拿一小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酒,我马上就来。”
“公平开价。”大学生说,丢下了买威士忌的钱。
吧女带着一个人被迫生活在一群劣等类动物当中的忍耐调制了混合物,杯子传递给裘德。他,喝完了里面的东西,站起来便浮夸地开始了,没有一点犹豫:
Credo in unum Deun, patrem omnipotentem, Factorem coeli
at terrae, 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
“好!极好的拉丁文!”一个大学生喊起来,可是他,连一个单词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中一片寂静,侍女定定地站着,裘德的声音洪亮地发出回声传进里面的休息室,店主正在那里打盹儿,被惊醒了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裘德镇定地昂昂背诵,继续下去:
Crucifixus etiam pro nobis: sub pontio Pilato passus, et sepultus est. Et resurrexit tertia die, secundum scripturas.
“那是《尼西亚信经》。”另一个大学生轻蔑地讥笑说,“我们想听《使徒信经》。”
“你别这样说!除了你,连傻瓜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最有历史意义的信条!”
“背下去,背下去!”拍卖商说。
但是裘德的心看上去好像早就惑乱了,他不能继续背下去了。他把手放到额头上,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一杯——那他就补上劲背下去啦!”补锅匠泰勒说。
有人丢下了三便士,杯子递过来。裘德看也没看就伸出胳膊,一口气喝下酒去,立刻用恢复的嗓音继续背下去,接近结尾时他以牧师引导会众的方式提高了嗓音:
Et in Spiritum, Dominum et vivificantem, qui ex Patre Filioque procedit. Qui cum Patre et Filio simul adoratur et conglorficatur. Qui locutus est prophetas.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 Confiteor um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 Et expecto Resurrectionem mortuorum. Et vitam venturi saeculi. Amen.
“背得好!”有几个人说,享受着最后的语词,因为这是他们能听懂的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词。
于是裘德似乎发散出了心中的怒气,四围盯着他们。
“你们这一帮傻瓜!”他叫道,“你们哪一个知道我背的是对还是不对?你们那稀里糊涂的脑瓜子还会以为我是用莫名其妙的话背《捕鼠人的闺女》呢!看看我把自己弄成什么东西啦——我跟这帮人混到一起啦!”
店主,他的许可执照已经注上了窝藏可疑人物的记录,害怕骚乱,来到了柜台外边。可是裘德,在理性突然一闪之下,已经厌恶地转身离开了这场合,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赶快出了小巷转过弯上了又直又宽的大街,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大街并入的大路上,他刚才的那些伙伴所有的喧声全都甩在后头了。他仍旧朝前走去,在孩子般天真渴望着在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人他似乎可以去投奔的感召下——一种未加思量的愿望,那不恰当的判断目前在他是不明显的。他走了一个小时,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进了拉姆斯登村,到了那个小屋前,看到了楼下房间有灯光亮着,他假定着,碰巧对了,正是她的。
裘德走近墙边,用指头轻叩着窗格玻璃,急切地说着:“苏,苏!”
她肯定是听出了他的声音,灯光从房间里消失了,一两秒钟以后锁开了门打开了,苏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出现了。
“是裘德吧?对,是他!我亲爱的,亲爱的表哥,出了什么事?”
“哦,我是——我忍不住来了,苏!”他说,一下子坐到台阶上。“我是坏透啦,苏——我的心快要碎了,我不能忍受从前那样的生活啦!所以我喝酒,亵渎神明,差不多就是亵渎神明,在那种声名狼藉的肮脏地方讲神圣的东西——用那种无聊的虚张声势的言词说来说去,那本来永远不该那样出口而只应虔诚去说的。哦,随便处置我吧,苏——杀了我吧——我不在乎!只是不要恨我不要像世界上所有那些人一样鄙视我!”
“你是病了,可怜的亲人!不会的,我不会鄙视你,我当然不会!进来歇歇,让我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好啦,靠着我,别介意。”
她一只手擎着蜡烛另一只手扶着他,引他进屋,把他安置在简陋的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屋提供的唯一的安乐椅上,把他的脚伸在另一把椅子上,脱掉他的靴子。裘德开始逐渐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只能说:“亲爱的,亲爱的苏!”声音因伤心和后悔而变了。
她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可是他摇摇头。然后让他去睡觉,早晨她会早早下来给他做早饭,给他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他几乎立刻沉沉入睡了,直到天亮才醒来。起初他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渐渐地清楚了他的处所,他以正常心智的极度恐怖看出了它。她了解了他最坏的东西——极坏极坏的东西。现在他还怎么能面对她?她很快就要下来做早饭,照她说的那样,那他就要带着他全部的羞愧,面对她。想到这个他便受不了了,他轻轻地穿上靴子,拿下她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悄悄地溜出了屋子。
他打定主意逃脱,去某个隐僻的地方,躲起来,或许还要去祈祷。令他想起来的唯一的地方是马利格林。他回了基督堂他的住处,在那里他发现了来自他的雇主的一张解雇通知等着他。打点起行李他掉头甩开了这样一个他的侧腹棘刺的城市,大踏步向南走进了维塞克斯。他的口袋里没有剩下钱,他的小小积蓄,存在基督堂的一家银行里,所幸留在那里没有动。所以,他去马利格林,只能步行走;距离将近二十英里,他有充裕的时间在路上完成已经开始的恢复清醒的过程。
晚上某时他到了阿尔弗瑞顿。在这里他当掉了他的背心,出了镇子一二英里他在一垛干草下睡了一夜。拂晓时他起来了,从他的衣服上抖掉了草籽草秆,又起程了,迎着长长的白晃晃的大路上小山下丘陵,那条大路离着老远他就看见了,在山顶还经过了那座里程碑,上面有他多年前刻下的他的希望。
他到了古老的村庄的时候人们正在吃早饭。疲乏,泥泞溅污,但他却完全保持了平常的头脑清醒,他在井旁坐下来,思索着就他做的,他算是多么可怜的基督徒。看到近处有个水槽他去洗了洗脸,继续走向他姑婆的小房子,看到她在床上吃早饭,由跟她住在一起的女人照顾。
“什么——丢了活儿啦?”他的亲戚问,用那双深陷在像壶盖那么厚重的眼皮底下的眼睛盯着他,他摔了跟头的外观浮现在这个整个一生都在为衣食挣扎的人心中的不会有别的原因。
“对。”裘德昏昏欲睡地说,“我想我得休息一会儿。”
吃了点早饭精力恢复了一些,他去了楼上他的老房间,只穿衬衫未穿外衣躺下了,依照手艺人的样子。他只睡了短短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好像是在地狱里醒了似的。那可真是地狱啊,在野心和爱情方面都“意识到失败的地狱”。他想起他离开这乡下地区之前陷进去的先前那个深渊,那时候他以为那是最深的了,但是它还不如这个那么深。那一次只是摧毁了他的希望的外围堡垒,这一次突破的是他的第二道防线了。
假如他是一个女人,他一定会在他此刻所经历的神经紧张下尖叫起来。然而那样的安慰却否认了他的男子气概,因而他便在痛苦中咬紧牙关,像拉奥孔雕像那样在嘴边导致了皱纹,在眉宇间刻下深纹。
一阵悲凄的风吹过了树木,烟囱中发出的声音像脚踏风琴的调子。附近不属于任何教派的教堂墓地院墙,现在废弃了,上面爬满了常青藤,每一个叶片轻快地连续敲击着它的近邻,新址上新修的维多利亚—哥特式教堂的风向标已经开始吱吱嘎嘎地作响了。然而显然不总是屋外的风发出了深沉低微的声音,那是说话声。他立刻猜出了它的起源:副牧师正跟姑婆在隔壁屋里祈祷。他想起姑婆跟他说起过这个副牧师。一会儿声音停止了,脚步声好像经过了楼梯平台。裘德坐起来,喊一声:“嗨!”
脚步走向他的门口,门是开着的,有个人往里看。那是年轻的牧师。
“我想您是荷布瑞治先生吧。”裘德说,“我的姑婆不止一次提到你。唉,我在这里,刚刚来家,一个变坏的家伙。不过我在这世界上一度有过最好的意图。现在我是抑郁地发疯了,一方面喝酒,一方面这个那个的。”
裘德慢慢地对副牧师逐渐敞开他近期的计划和行动,无意识中偏向于较少述说他梦想的学问与野心方面,更多地详述神学方面,尽管这方面,直到现在,只不过是他提高地位的一般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个傻瓜,一直傻乎乎地过来了。”裘德又添上两句作为结论,“我一点儿也不遗憾我的大学希望破灭了。即便我肯定会成功我也不会重新开始了。我完全不在意什么社会阶层的成功了。但是我觉得我还希望去做些好事,而且我强烈地抱憾于教会,丧失了我被任命为牧师的机会。”
副牧师,是新到这附近来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兴趣,终于说:“你要是真的要求牧师职位——从你的话里不能说你不是真的要求,因为那是有思想有教养的人才能说出来的——那你可以作为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进教会。只是你得决心戒酒。”
“我很容易就能戒掉,如果我有几分希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