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研究(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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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粟特文和回鹘文、老蒙古文、满文的字母比较

老蒙古文或者满文的字形特征与书写方式,往往可以成为解读粟特字母形态的钥匙。笔者依据经文中的粟特字母,选取了与之具有相同或者类似发音的回鹘文、老蒙古文以及满文字母的词首形式,并在下列表格中简单地比较了四种文字的字母词首形式,以期直观地展示四者之间的相似性。[28]

在列出表格之前,首先要明确的是:

(1)四种文字所承载的语言,并不出于同一语系。粟特语属于印欧语系,后面三种文字所承载的语言虽然都属于阿尔泰语系,但是所属的语族也不一样。所以四种语言在发音上和在字母数量上均不一样。下表的各个字符,仅仅以《善恶因果经》粟特文写本中出现的发音为基准去截取。

(2)回鹘文、老蒙古文和满文,会把全部元音写入字中。

(3)四种文字各有其习用的字母转写体系,在讨论不同文字时笔者将使用相应的转写。

表2 粟特文和回鹘文、老蒙古文、满文的字头对比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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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回鹘文字母从冯·加班的《古代突厥语语法》一书中截取;A. von Gabain, Alttürkische Grammatik. Lepzig: [s. n. ], 1950, p. 17。

③ 老蒙古文字母从《蒙古文语法》一书中截取;Hambis L., Grammaire de la langue mongole écrite. 1st ed., Paris, Adrien-Maisonneuve, 1945, p. 111。

④ 满文字母从安双成《满汉大辞典》一书中截取;安双成《满汉大辞典》,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17页。

⑤ 起始元音,在回鹘文和老满文中表示ā或者ə,满文里只表示ə,满文的ā另有表现形式。

⑥ 表示v的字符,单独有了其他形式,亦即粟特字母之w。β这种写法,也近乎消失。

⑦ 在回鹘文、老蒙古文里,依据各自正字法,γ/x被鲜明区分。

⑧ 在回鹘文、老蒙古文和满文中,写法上没有任何变化。

⑨ 回鹘文中,δ与l的写法就分开了。老蒙古文和满文中l的写法,继承了回鹘文。

⑩ m的变化非常大。在回鹘文中,它从一个圈,变成了向下的一条“尾巴”。为什么回鹘文会把粟特字母里面的圈变成尾巴呢?笔者认为,这个变化不是回鹘文的创造,而是在粟特字母里已经酝酿了胚芽。细细观察经文中粟特文m的写法,笔者发现m右上角确实有提笔的走势。

⑪ 回鹘文里,n边上的一个点,让n容易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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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② 写法一致,字母发音产生变化。

③ 满文中有两个t的原因在于,第一个t与阳性元音拼合,第二个t与阴性元音拼合。

粟特人虽然已经消失在历史中,但是粟特文的影响,在当代社会依旧存在着。从上表的对比中,粟特文、回鹘文、蒙古文和满文,四者的亲缘关系一目了然,事实上,粟特文是回鹘文的前身,回鹘文为老蒙古文之渊薮,而满文的创制又以老蒙古文为依托。接下来笔者将分别论述四种文字的创制和流传过程,以此展现四者在历史发展中的关系。

1. 粟特文的创制和使用

粟特语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是粟特地区之人所操的语言。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撒马尔罕(Samarkand)是粟特人当年的文化活动中心。[29]撒马尔罕出土的实物考古资料虽多,文献资料却不如中国境内的敦煌吐鲁番等地[30],国内内蒙古以及甘肃,也有粟特文献出土。本文中所讨论的粟特文《善恶因果经》写本,即出自国内敦煌藏经洞。

粟特人一开始并没有文字,他们使用的文字是阿拉米文(Aramaic)的变体。[31]阿拉米文是通用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an Empire)的文字。[32]阿拉米字是一种辅音文字,在行文书写中不标明元音,从阿拉米文字衍生的粟特文同样也是辅音文字。信仰不同宗教的粟特人会选择不同的字体来书写宗教文献,生活在吐鲁番绿洲说粟特语的基督教徒,使用埃斯坦吉罗文字(Estranghelo)来书写他们大部分的宗教文献。[33]摩尼教徒所使用的摩尼文,则是叙利亚帕米拉(Palmyra)人使用的一种草体文字。[34]不过使用最广泛的还是粟特通用字(National script)[35],通用字被信仰各种宗教的粟特人广泛应用于文学、宗教、医学等各个领域。

如果从时间的角度去梳理粟特通用字,则有三种类型的字体。第一种是敦煌以西出土的粟特文古信札中使用的字体,这种字体属于非草体的一种,字母之间有着清楚的区别且大部分彼此不连写,被认为是最古老的粟特体。辛姆斯-威廉姆斯把信札中的字体称为粟特文古体(Archaic或者early Sogdian)。第二种是佛教经典中所用字体,被称为粟特文正体(formal),出现在5世纪左右。[36]正体中,字母之间开始连写,这导致了部分字母之间的字形区别消失。比如在粟特文《善恶因果经》中的字母z和n,在句中的表现形式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参前字母表)。第三种是粟特文草体(cursive),于7—8世纪间定型。[37]这种字体广泛应用于世俗文书和碑铭文献材料中,还有少部分8—10世纪的摩尼教文献也使用草体粟特文。值得一提的是,回鹘文里继承的粟特字母,正是肇始于斯。

2. 在粟特文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回鹘文

粟特人所长期活跃的河中地区,以及后来的西域、河西走廊一带,一直是中原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等多元文化荟萃之地。回鹘人借助粟特人善于经商的才能以及长期从事丝绸贸易的经历,与中亚各国不断产生联系。回鹘文,或者说生活在中国古代新疆地区的突厥人使用的文字,一开始与粟特文没有区别。根据日本学者吉田丰的观点[38],这是因为给回鹘人带来书写技术的正是突厥化的粟特人,至少是突厥-粟特的双语粟特人。他们生活并融入古代突厥人的世界并且用粟特文来书写宗教与世俗文献。在他们的带动下,回鹘人开始自觉使用粟特文。换言之,回鹘人选用粟特文书写自己的语言,并不是刻意的行动而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无论吉田丰的论断是否正确,粟特人与回鹘人关系极为紧密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我国史书记载中,中原人同回鹘人的第一次成功接触就有赖于一位来自安国的粟特人,粟特人的语言优势让他们在丝路沿线畅通无阻:

太祖遣酒泉胡安诺槃陀使焉。其国皆相庆曰:“今大国使至,我国将兴也。”[39]

粟特人与突厥人通婚的情况屡见不鲜。比如安禄山曾自言:

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女。[40]

在长期的密切交往中,粟特人跟回鹘人开始变得不分彼此。这一过程,类似于粟特人融入在华生活的过程。[41]在二者的密切交往中,佛教粟特文、摩尼教粟特文以及基督教粟特文这三种文字都曾被信仰不同宗教的回鹘人分别接纳和使用。佛教粟特文在回鹘人中只被用来书写佛教文献。[42]而摩尼教粟特文和基督教粟特文,二者合并在回鹘文中,准确地说,应该是活跃在中国西北的古代突厥人所使用的文字中,被称为回鹘体的一种文字书写方式。[43]

西方研究古代突厥语的学者冯·加班(A. von Gabain)的著作《古代突厥语语法》(Alttürkische Grammatik),至今仍然是研究回鹘语的学人绕不开的重要参考。在书中,冯·加班将古代突厥人使用过的字体分为四种,分别是突厥文鲁尼体(die türkische Runenschrift)、突厥文回鹘体(die uigurische Schrift)、突厥文粟特体(die sogdische Schrift)以及突厥文婆罗迷体(die Brāhmī-Schrift)。[44]在生活于中国古代新疆的古代突厥人中,被最广泛接受和使用的是回鹘体。回鹘体是在粟特体的基础上改进而成,比如通过加点的方式,回鹘体区分了字母q、x、γ,q在左前方加两点表示,x在左前方加一点表示,而γ则不加点。回鹘体在表示n的字符左边加了一点,在表示s的字符右边加了两点以表示š,来区分两个字母。[45]

我国回鹘文研究领域,冯家昇、耿世民先生等先驱们珠玉在前,回鹘文青年学者杨富学等继轨在后[46],在回鹘文领域积累了大量研究成果。然而具体涉及回鹘文字的专著和论文却并不多见。李经纬《回鹘文的字形与字体》一文对回鹘文的字母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分析和解读,他将回鹘文字体分为楷书(写经体)、草书、木刻体和模拟体四类。[47]

3. 老蒙古文以回鹘文为蓝本

本文中所说的老蒙古文,相对于今蒙古国使用西里尔(Cyrillic)字母拼写的新蒙古文,指的是回鹘式蒙古文。收录在《中国民族古文字图录》中道布的《回鹘式蒙古文》,对回鹘式蒙古文的创制发展,以及回鹘式蒙古文文献作了详细的介绍。[48]

史书中,最早介绍老蒙古文来源的是《元史·塔塔统阿传》。根据列传记载,1204年,蒙古贵族正式用回鹘文为“国书”:

以畏兀字书国言。[49]

“畏兀”文字即回鹘文。回鹘式蒙古文在使用之初,目的是用回鹘文字母来拼写蒙古语,是一种纯粹的“借来”行为或者说“拿来”行为。回鹘式蒙古文拼写法基本上沿用回鹘文的规则。不但字母在不同位置的变体基本一致,就连行款、程式等等也都一样。[50]包力高和道尔基对回鹘文字母表和早期回鹘体蒙古文字母表进行了对比研究[51],发现初期回鹘体蒙古文只是在个别字母读音和书写形式上对回鹘文进行了一些细微的改动。根据现存回鹘式蒙古文文献看来,回鹘式蒙古文最突出的特点是a、n、ng、d、g等字母词尾形式末笔笔画是向下直写的竖笔,因此被称为“立式字尾蒙古文”或“竖式字尾蒙古文”[52],其运笔与书写方式同粟特文《善恶因果经》中的h别无二致。

老蒙古文的产生和使用,承继于回鹘体回鹘文,并在字母连接方面,对回鹘文进行了一些改进。[53]不过老蒙古文依旧是“形不对音”,也就是眼睛看到的文字,不能准确地对应到它的发音。比如说写作humun(人)的蒙古文词,发音却是hūn。而且在元音区分上,对于蒙古文的na/ne、ba/be、wa/we等,只能见一个词就记住一个词的发音,以记忆来区别na/ne等。碍于*nabi与*nebi、*wabi与*webi(如果真的存在这些词)的书写形式完全一致,单纯从写法上,人们并不能将其区分开来。拼写蒙古文的长元音需要记住很多繁复的规则,蒙古语母语者固然可以通过长年累月的积累掌握老蒙古文正字法并且信手拈来地应用,但对于将蒙古语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和使用的人来说,蒙古文正字法就成了学习和使用老蒙古文过程中的障碍。无怪乎母语不是蒙古语,却尝试使用蒙古文来书写自己民族语言的满族人要另外对它实行改造。

4. 满文在蒙古文的基础上改制创新

满语在清代也称清语,它属于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满语支。[54]16世纪末,建州女真人的首领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各部。女真社会的经济文化有了很大的发展,统治者认为用蒙古文字已不能适应本族的政治、文化发展需要,于是着手创制满文。努尔哈赤本人精通女真、蒙古、汉三种语言。万历二十七年(1599),努尔哈赤敕命额尔德尼、噶盖二人创制满文[55],此时的满文也被叫作老满文。然而,老满文的影响力并没有迅速扩大。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时满洲未有文字,文移往来,必须习蒙古书,译蒙古语通之。”[56]在满文创制20年后,蒙古文的影响,仍无减弱。天命四年(1619),朝鲜人李民寏在《建州闻见录》中称:“胡中只知蒙书,凡文簿,皆以蒙字记之,若通书我国时,则先以蒙字起草,后华人译之。”[57]达海在老满文的基础上,对满文书写方式进行了革新。改进后的满文即“加圈点满文”,亦即新满文。[58]本文中所说的满文,并非额尔德尼与噶盖创制的“无圈点”老满文,而是达海改进之后的新满文。从蒙古文到满文,或者说满文对老蒙古文最大的改造,就在于充分使用符号“点”和“圈”来区分老蒙古文里读音相同却写法一致的不同音节,并且改变了长元音的书写方式。

从粟特文到回鹘文再到老蒙古文和满文,满文的创制者给这一谱系的文字赋予了最彻底的变化。他们创新了长元音的表达方式,彻底明确了全部元音和辅音:满文通过符号“圈”“点”的添加与增加,使得每一个字母都能精确记音,实现文字的“所写即所读”。满文之所以能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有一重要原因就是创制者们看到了这套文字的改进趋势——像回鹘人一样加点并且丰富元音在书写中的形式表现。

辛姆斯-威廉姆斯曾作文解释粟特文从阿拉米文字而来[59],并影响了回鹘文。然而辛姆斯-威廉姆斯却止步于此,没有继续讨论在从蒙古文到满文的革新过程中粟特文和回鹘文所扮演的角色。笔者将为辛姆斯-威廉姆斯一文做补充,详细论述满文中“符号点”所发挥的明辨辅音以及区分元音的作用。充分使用“符号点”去区分每一个辅音和元音的满文,实现了粟特文这一系文字的“所写即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