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北岸
——就在南京政府准备为他“壮烈成仁”举行追悼会的时候,他带着陈赓将军赠送的几十磅猪肉罐头,北渡黄河,走进解放区。
1. 陈赓忘了审讯的公务,邱行湘似乎忘了战俘的身份,而像故人重逢,亲切无间,对坐在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
邱行湘被俘六个小时后,天亮了。他怪走运的——他的战俘生涯的第一天,是个艳阳天。连日春雨之后,天壁被洗刷得特别碧净。三月里的牡丹古城,硝烟散去,喷发着淡淡幽香。
邱行湘没有昨天和今天的概念。此时,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阴雨凄风里。洛阳失守,他是极明白后果的:共产党的霜刃一旦插进洛阳,寒光便立即照到潼关城楼,国民党中原防御体系正处于防不胜防、御不可御之中。军人是以失败为耻辱的。俘虏群里的头上缠着绷带的这位战场指挥官,却显得若无其事。那对泛着绿光的眼睛似乎在说:个人的恩怨荣辱,于他视若浮云,而党国的如此重大的战略意图居然毁在他的手里,才是他忧心所在(当然,他不知道,蒋介石岂肯放弃洛阳?而人民解放军也根据战略上的需要,主动撤离洛阳——一座残破不堪的空城。于是,国民党军3月18日重新占领洛阳)。如果说邱行湘一时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无脸见人的话,那么这是他在感到,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大含义是他的半生戎马生涯以失败告终了!
清晨,邱行湘被带到洛阳中学以南的解放军的一个旅司令部里。他被指定坐在一张楠木雕花椅上。他盯着椅子,环顾了一眼房间,不觉倒抽了口冷气——这不是洛阳参议会的客厅么?他曾是这里的座上客,而今成了这里的阶下囚。一把楠木椅,连接着他的命运。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戚了。他记起他的“邱老虎”的绰号,不觉自嘲道,邱老虎啊邱老虎,你也有虎落平阳这一天!
一个浑身征尘的解放军军官和他的随员走进客厅。随员拿出一张邱行湘的照片,交到军官手里。军官看看照片,又看看邱行湘,把照片递回随员。吩咐立即为这个俘虏头上的伤口换药。
“你是邱行湘吧!”解放军军官操一口浓重的湖南话,“黄埔五期的吧——我们是同学哩——我叫陈赓。”
邱行湘抬起头。他知道陈赓是黄埔一期的——倒不在于资格老——在黄埔同学的心目中,陈赓是位传奇式的人物。当年孙中山讨伐陈炯明时,陈赓在战场上救了蒋介石。邱行湘未曾见过陈赓,眼下,望着这位年纪跟自己相差不多,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灰色粗布军服,驰骋中原、声威赫赫的共产党的兵团司令、洛阳之战击败自己的对手,他意志索然,无话可说。
“放下武器,就是朋友。”陈赓笑道。
黄埔同学之间自有一种天生的情感。邱行湘承认这种情感,照他的意见,拿起武器,也是朋友——各为其主嘛。个人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这样,他先前的紧张情绪与仇恨心理消除在陈赓的笑声之中。
“邱师长是哪里人?”
“江苏溧阳。”
“溧阳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
“陈毅先生当时在我的老家住过。”
陈赓很健谈,乃至镇江麸醋、溧阳西瓜,无一不在侃侃之中。陈赓说话诙谐,邱行湘间或还失笑几声。有这样几分钟:陈赓似乎忘了审讯的公务,邱行湘似乎忘了战俘的身份,两个司令仿佛都忘了自己军服的颜色,而像故人重逢,亲切无间,对坐在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
一旦进入以下谈话,气氛就变了。“哪道城门首先突破?”
“东门。穿黄军衣的。”邱行湘当然不知道,以后解放军总司令部就是依据他的回答,授予陈粟野战军某部为“洛阳营”称号的。
“你们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们的电台上。你们的无线电一集中,不就表明你们部队的位置了吗。”
“你们对我们的被俘人员是怎么处理的?”
“根据国际公法,优待战俘。凡送来司令部的俘虏,我一律集中专区看守所。你们一些爆破手,在核心阵地前被我们捉住,带到司令部,我及时交代副官带到厨房吃饭休息,都活着,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围子里。”
“西工呢?”陈赓态度严厉起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炮击我的司令部的?”邱行湘反问道。他泛着凶光,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停顿片刻,他接着说:“西工在你们炮击我的司令部后就中断通讯,无线电也无法架设。西工情况不明,怎么会知道西工守军对俘虏的处理。事后听说,据守西工之谢营,确有杀害俘虏的事情。但非我的命令。”
“既然情况如此,”陈赓态度缓和下来,“那么,我们第一件事就谈完了。第二件事,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我相信,你还能获得人民的谅解,自己解放自己。从今天起,你就跟我们的队伍一起走吧,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站起来,与邱行湘握别,并吩咐随员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邱行湘路上食用。邱行湘也站起来。他听清了陈赓的话,可是,他又有点听不懂陈赓的话,但从几十磅猪肉罐头上,他发现共产党对他没有恶意。
2. 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无路可走
国民党《中央日报》对洛阳战事曾不惜版面地做了报道。那用通栏黑体字《洛阳城郊战事炽烈,窜犯东门共匪已被守军歼灭》作为标题的头条位置上刊登的第一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守卫洛阳国军二〇六师师长邱行湘,十三日正午电称,现国军坚守核心阵地,决抗到底。(《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
以后有两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此间戡乱建国运动委员会顷电坚守洛阳卒败匪众之国军师长邱行湘,表示敬意,并另募集大批慰劳品,准备前往犒劳。(《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七日)
〔中央社郑州十八日电〕洛阳周围残匪,十七日晚已肃清,此历史古城经忧患安保无恙,增援国军一部已进驻城内,一部正向败退之匪军追击中,具报匪此次进犯洛阳死伤万人以上。(《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
按照国民党公开的说法,那么应该为“屡建奇勋”(此四字见《中央日报》1948年3月16日对洛阳战事的报道)的邱行湘举行“庆功会”,然而南京政府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阳南渡邱家桥,索取邱行湘的照片,准备为他举行“追悼会”。
就在国民党私下为邱行湘发丧的时候,1948年3月15日,解放军清理战场结束,他随着熙熙攘攘的解放军、民兵辎重以及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大批俘虏兵队伍,一直西去。
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个解放军军官和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明白,重兵押送,倒不是自己一次可以吃几十发子弹,这是解放军害怕他一次吃不完几十个拳头。当年李世民打下洛阳,杀了捉人当军粮的朱粲,斩其首后,洛阳百姓争投瓦砾击尸,顷刻瓦砾成山。邱行湘心中有数,他也和军粮有关。洛阳蒋军兵站在他的支持下,下乡武装征购粮食。因为伪法币几乎等于废纸,所以买粮也就是抢粮。好在战火刚刚熄灭,洛阳城里不见人烟,邱行湘怀揣着逃生的欲望,离开了他发誓要与之共存亡的洛阳。
他来到孟津附近的黄河边上。河上的白雾飘进了他的眼睛,变作厚厚的云翳,他眼前一派渺茫。
他想到死的必要——他想起蒋介石对他的重托,又想到他对蒋介石的保证;他想起陈诚多年对他的栽培,又想到国大代表对陈诚的责骂。他在心底悲叹:我这个有负党国的罪孽,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呵!他想到死的必须——单是洛阳一仗,解放军就死在他手上不少,他自知共产党恨他入骨,把他带到后方,重则五花大绑、斩首示众;轻则脚镣手铐,囚之牢房。他想起蒋介石最后给他的那句话——“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他默默点了点头:作为军人,纵无马革裹尸之荣,亦决不受身陷囹圄之辱。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也应该死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就这样,邱行相先前逃生的欲望,此刻变作了求死的意念。他决计投河自杀,以履行蒋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训令。他把军棉袄的风纪扣锁好,迈着大步走上跳板。
邱行湘被指定坐在船舱正中,几十个解放军士兵团团围他而坐,那个解放军军官则站立船头。他侧身去瞟这个军官时,正与军官目光相碰。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不要看你表面上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比我还紧张。这也难怪,我死于黄汤,你到了后方是不好交差的——即使就为了你不好交差,我也没有白死一场。邱行湘故意露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了一会儿,他打了一个呵欠,终于闭上眼睛,耷拉着脑袋,开始打盹了。河水哗哗撞击船舷,大木船颠簸得很厉害,船到河心,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他倒像是真的被惊醒了——“有钱难买河心水”,他突然睁开眼睛,想趁人不备,纵身投河。然而目光正与船头的解放军军官相碰,他神色黯淡了,四肢瘫软了,河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噤。他第一次感到,生命一旦落在他人手里,生死均不由己了。这时他想到小孩手中的蜻蜓——动物落在人的手里总是想活,而人落在人的手里则应该死。死亡尚如此艰难,生存是什么滋味,他简直不敢想象。
黄河北岸,邱行湘看见了他的青年军队伍。这批西北兵,一个个体格魁梧,都有初中以上的文化,在刚刚过去的七天七夜鏖战中,竟没有人投降,这连他也感到意外。如果说他在先前三个月的对他们的训练中,采取的是法西斯手段,那么,在这些士兵现在和自己一样,成为共产党的俘虏之后,他产生了圣母玛利亚的慈心。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队伍,想让他们从他忧伤的眼神中体谅一点儿他心底的“爱兵如子”的衷情,从而永远原谅他过去对他们的责骂与惩罚。他甚至想站在某一个高处大吼一声:“弟兄们!你们跟错了我邱行湘……”
未待邱行湘喊话、俘虏队伍中已经发出了巨响:“站好,站好哇。立正——向左转!”邱行湘扭头看时,认出这是赵云飞。赵是他的第一旅旅长,是青年军二〇六师的三朝元老,虽出身东北军,作战经验也少,但邱行湘认为他忠于蒋介石,而蒋介石父子也颇信任他,因此在调整人员时,邱本着“亲蒋第一”的原则,调升赵云飞为二〇六师副师长兼第一旅旅长。现在,赵云飞一过黄河就朝左转,以俘虏的身份帮助解放军维持俘虏队伍,这使邱行湘大为恼怒。“无耻之尤!”他在心里骂道,“现在,他可以向共军献媚说,他是张学良的人,早就接近共产党了。”有些俘虏也不买赵云飞的账,冲着他道:“我们现在是听共产党的还是听国民党的?”引得众人窃笑。这使邱行湘特别舒心,他此间最大的精神补偿是:青年军的士兵,毕竟不同于抓来的壮丁,他本人作为青年军的将领,是他此生聊以自慰、引以为荣的业绩。
邱行湘对自己的作战经验是绝对信任的,对青年军的战斗力,现在也是充分信赖的,那么他和他的军队何以一变饮马黄河为沉沦沼泽呢?他肚里的怨气终于发泄到喉头上来:蒋介石身为八百万军队的统帅,连一个团也调不动;什么“孙元良兵团、胡琏兵团向洛阳分进合击”?纯属蒋介石的天方夜谭。在邱行湘的心目里,孙元良是国民党有名的逃跑将军,洛阳之战尚未打响,孙元良本人早已进了郑州城。邱行湘本把希望寄托在十八军军长胡琏身上。胡琏和他都是陈诚的老部属,无论从公从私,胡琏都应该挺身而出。可是,胡偏偏姗姗来迟,见死不救,自保实力。邱行湘愤然自付道:国民党有什么“友军”?紧要关头,连老子也不会拼命去救自己的儿子!他记起1943年,在湖南沅陵,他请胡琏、高魁元在天津馆吃饺子时,高魁元因在九十九师师长任内被军长傅仲芳撤职发牢骚说:“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今用在胡琏和十八军身上,邱行湘感到此话更为恰当。
他望着滚滚黄河,不觉仰天长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无路可走……
3. 邱行湘原以为,天底下有两种老百姓,一种喜欢共产党,一种喜欢国民党
经河南济源北行,进入山西境地,在老解放区里,沿途落脚。
这天,来到丹河边的一个村庄。队伍刚到村口,就走不动了——衣着褴褛但身强力壮的农民们挡住了去路。不一会儿,正在喂奶的露着乳房的女人,啃着黑色的窝窝头的儿童,拄着拐杖的老头,小脚裹腿的老太,将俘虏团团围住。邱行湘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们已经一把抓住了俘虏的衣领,左右开弓,乱打一气。女人们嚷着北方骂人的话,朝俘虏身上吐唾沫。儿童拾起石子往俘虏头上掷。老头老太太虽然站得远一些,也颤抖着双手,紧握着拳头。
解放军持枪制止,然而法不治众。在这一派混乱中,邱行湘身后虽有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也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幸好,他看见一个农民领袖将手一挥,村口终于平静下来。这位农民领袖走到邱行湘身边的那个解放军军官面前,谈判性地说了句“我们现在只找小蒋介石一个人算账”也不等对方表态,径直钻进俘虏队伍,看看这人的军帽,看看那人的领章。最后,像失望之后有所发现似的,这位农民领袖径直朝邱行湘走来,然后在邱行湘面前站定。
“他是谁?”农民指着邱行湘问军官。
“一个小官。”军官笑着回答。
“谁是大官?”
“还没有押来。”
邱行湘的衣着,倒也没有在被俘前乔装一番,他平日的朴素能使他化险为夷,这是他不曾想到的。可是他更没有想到,他竟会害怕老百姓而不怕解放军。
当夜,邱行湘正是在这个被他称为“恐怖的山村”里住下。他住在全村最破烂的一间房屋里。主人——一个拖着胡须的老头,衣着近乎褴褛。令邱行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个老头边咳嗽吐痰,边扫地烧水,殷勤得不愿停顿一刻,对他非但没有疾言厉色,晚饭时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弄来半块烧鸡,二两土酒。邱行湘暗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天底下原来有两种老百姓,一种喜欢共产党,一种喜欢国民党。如此看来,国民党的仗,还是能够打下去的。——就在邱行湘乍寒乍暖、悲喜交加的时候,这个老头对他使眼色、摇摇头、叹口气,最后寻着机会结结巴巴地悄悄告诉邱行湘:“我过去的全部田土被平分了!”“全部财产被没收了!”“还要挨斗争。”……邱行湘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共产党所说的土豪劣绅、地主恶霸。
丹河边上的这座小小村庄的遭遇,对邱行湘的理智是一次大大的刺激。在这以前,他对共产党的理论,尤其是什么阶级分析法,是嗤之以鼻的。他拥护三民主义,是基于“君为轻、民为贵”;他反对共产主义,是基于“被剥削阶级消灭剥削阶级”。而在此时,他亲眼看见了共产党理论的存在与实施。这使他不能不由面前的这个老头联想到他家里的老人。他的父亲是溧阳南渡镇上的一个谷商,常年买卖于苏州溧阳之间。1936年他父亲病故。家中老母,置有二十多亩田土、谷行由其兄经营、田土则雇人耕种。他知道,按照共产党的理论,他家也是土豪劣绅,剥削阶级,要是苏南由国民党的光复区变作共产党的解放区,那么他的家业顷刻之间便会化为齑粉,他的老母也会落难到面前的这个老头的地步——这对于他来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这时候,他确信他看过的一本《匪区逃出记》里说的共产党共产共妻、杀人如麻等等都是真事。昔日耳听为虚,今天眼见为实,他觉得他对解放区的唯一认识就是仇恨。倘若他领章上的那颗星还在闪闪发光,他会为挽救他的阶级的沉沦,激发起百倍的勇气。可是,事到如今,他对面前的这个老头的唯一安慰,是一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黯然神伤的泪珠。
感情不能代替理智。邱行湘不能不在中国革命的洪流面前睁大眼睛:黄河北岸,如火如荼,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为解放军送运粮草弹药,鸡公车不绝于途;数以千计的民工为解放军修桥筑路,打夯声不绝于耳。这是成千上万的不穿军装的军队啊!邱行湘在心里惊呼:国民党将领总喜欢一口一个“八百万”殊不知共产党的军队是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上,邱行湘的长期作战经验告诉他,兵力多少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他不像有些国民党将领那样,提到共产党的打法时,总是以戏谑嘲笑的口吻,将集中优势兵力诬称为“人海战术”。国民党1948年3月15日的《中央日报》正是以这样的口吻发布洛阳战事新闻的:
洛阳匪军于五倍国军兵力,连日借猛烈炮火掩护,用人海战术不顾重大牺牲,更番向城垣猛扑,国军艰苦奋战,予匪以严重打击。
洛阳之战再一次告诉邱行湘,对付共产党的“人海战术”的唯一办法是使用“人洋战术”。但是,人从哪里来?真心实意地替国民党打仗的人从哪里来?邱行湘此时惊人的发现是——在中国社会里,地主比农民少。于是,他似乎理解了,为什么国民党执政,民心尚不可顺;为什么共产党在野,却能一呼百应。进入这样的思维时,他对他由洛阳战败所承受的自责和内疚,居然减轻了许多。万事趋之必然,则引人心安理得;一事失之唐突,则教人后悔莫及。现在他来估价他个人的勇气和力量时,他深感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4. 赖钟声响应“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参加青年军,设有专用电台与蒋经国直接联系,如今却诚惶诚恐
这天来到晋东南一个山区城市——长治。解放军的那位军官,邀约邱行湘逛街。走了十多天的山路,看到这样一座城市,他顿觉豁然开朗,耳目一新。城市建设,虽不及洛阳精美,也还整齐大方。市场尤有特色:山货土产摆成长蛇阵、各类皮毛油滑生辉。农民、商人、市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正午时分,赶集者仍有增无减,显示着解放区大后方的安定与繁荣。也许是军人的缘故,邱行湘没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雅兴。洛阳的雕栏画柱,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乌七八糟的令人心烦的颜料大杂烩。而在长治街头,他却聚精会神地观赏迎面走来的男人的头巾,女人的衣领,甚至不惜扭过头去,看老太太后脑勺上的绘着花鸟的发髻。在长治城最大的一家饭馆里,解放军军官请客,邱行湘也不推辞,美美地饱享了一顿口福。长治观光,这是邱行湘被俘以来,精神最振作的一天。可是正所谓乐极生悲,待他傍晚回到宿地时,竟呆若断木,最后终于掉下两行泪珠来。
不是军人无眼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这些天来,特别是一到晚上,邱行湘总是想到他的二〇六师官兵。从阳城出发,路上还不时可以见到他们。只要能见到他们,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也感到一丝慰藉。哪怕是一张陌生的卑微的士兵的面容,也会长存在他的记忆里。到晋城后,他就发现二〇六师官兵愈走愈少了。现在到了长治,到了一个新的夜晚,他突然发现,全部俘虏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像在这个古柏参天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一样,他感到一阵空前的寂寞和绝望。夜色之中,唯有将满腔情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他才能获得一时的解脱,进出几点与悲戚抗衡的火花来。
这个人就是他的政工少将处长赖钟声。这是个刚满三十岁的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高大俊秀。山东烟台人。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工学院土木工程系,在滇缅铁路工程处就业,后调修昆明机场。曾经考试院高考,升任工程师。1945年,抗战末期,重庆危急,响应蒋介石所谓“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参加青年军。后被选人国民党中央干部学校(校长蒋介石,教育长蒋经国)研究部第一期学习。他和他的同班同学王升、陈元、李焕,是蒋经国的得意嫡系门生。1946年,他出任国民党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万县青年职业训练班代理主任。1947年底,接任国民党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政工少将处长,随邱行湘由南京赴洛阳作战
邱行湘是在第二次受蒋介石召见后,去蒋经国的官邸(励志社)辞行时认识赖钟声的。在蒋经国的身旁,一边是蒋介石亲自挑选的武将,一边是蒋经国精心栽培的文官。军政一体,文武并进,洛阳之战把他们俩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到洛阳后,他们各自空着豪华宽敞的卧室不用,偏偏挤到司令部的一间小房,抵足而眠,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在洛阳二〇六师交接大会上,接受全师官兵的欢呼;他们同车去龙门石窟,在佛像前默默祈祷……邱行湘有通天之术,动辄向蒋介石电告;赖钟声有电码密本,设专用电台与蒋经国直接联系。分工之余,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以整编二〇六师师部的名义,合力创办了一个铅印《革命青年》周刊,着重向官兵灌输“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等种种正统思想。赖钟声还经常到部队演讲,把蒋经国在重庆浮图关青年干部学校时每日早操后的训辞——“如果我们和共产党的斗争失败了,那么我们哪怕退到喜马拉雅山还是要和共产党斗争到底”,传播到每个青年军士兵的心底。最令邱行湘钦佩的是,这位具有工程师身份的三十岁的国民党少将,每每在鼓动士气之余,总要将手一挥,坚定地始终地强调一句:“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统一大业完成后,实现民族的工业化!”他钦佩比他小十岁的赖钟声,不仅有学者的头脑,更有政治家的抱负。
邱行湘也有看不起赖钟声的地方。那是在洛阳危急之后,他的怨言很多,懊悔不该来洛阳送死。在核心阵地遭到猛烈炮击后,他脸色发白,眼神发黑,忘掉了蒋经国早操后的训辞,却想起了佛像前的祈祷。但是此刻,邱行湘完全原谅了他——他毕竟是第一次听见炮声呵。
被俘以后,邱行湘意外地在新安镇看见了赖钟声。他大声武气地跟赖钟声打招呼,赖钟声却诚惶诚恐地相视无言。邱行湘曾经因为赖钟声家庭贫困,写信给正在赖钟声老家烟台地区驻防的国民党同僚李弥,要求多加照看,畅钟声感激不尽;而今,新安镇上,邱行湘又担心赖钟声本人饥饿,抓了一只烧鸡、四个鸡蛋,递到赖钟声面前,赖钟声却只收了一个鸡蛋,摇摇头走开了。邱行湘本指望后会有期,可现在——从新安起,他与赖钟声天各一方,此生不再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呢?邱行湘在心底叹息:他的未婚妻、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毕小姐,正在北平准备花烛,而他前面的路,却永远不会通向洞房。战死的,已经葬身荒野;尚存的,亦不知东西南北!邱行湘更不知自己如何下落,他的女友张小姐又怎样打发青春。今日独坐黄昏、明日只身起解,事到如今,这位久经沙场的国民党将领,也心非木石了。
翌日续程。黄土高原,人烟稀少;太行山中,小路崎岖。邱行湘走在峪涧,仰面望着莽莽大山,只觉得座座向他压来。他记起当年曹操征伐袁绍余部、翻越此地时吟有“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的诗句,不觉苦笑道;关前立马之时,谁不洋洋得意,一旦落敌之手,方知军粮难吃。这是邱行湘战败后的颓唐之言,其实他的敌人向他供给的军粮也是甚为好吃的:陈赓相赠的猪肉罐头一盒一盒地打开,一路上解放军军官又想方设法为他加点新鲜蔬菜,使他胜利地完成了一次没有作战任务的行军。
经潞城,沿漳河,3月下旬,邱行湘来到他的目的地——河北省武安县黄埔村。他品味着这个村庄的名字的时候,更是酸甜苦辣一下倒了出来:想当初,别江南,奔南国,十八岁投广东黄埔,参加大革命,青春正浓,血气方刚;到如今,渡黄河,翻太行,四十岁人河北黄埔,投身大死狱。人生急下,坐以待毙!邱行湘是熟读《三国演义》的,庞统到了落凤坡的情景,蓦地涌上了心头。他先是诅咒命运在捉弄他,尔后又感激着上苍的美意:既然这里是他的归宿地,那也好,黄埔出,黄埔人,黄衣永世伴黄土。他双目紧闭,两手轻合,虔诚地期冀在这里给他留一块小小的风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