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空下的女子(2)
莱恩在自家微微有坡度的屋顶上坐下来。屋顶的光能板上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暖烘烘的。莱恩拿起手中的玻璃瓶,拔掉瓶塞(就是散伙饭喝剩的半瓶)。要不是为了喝酒,他也不会发现这个好地方。
正值黄昏时分,透过方舟舱的穹顶,能看到天边泛起的橘色,那橘色把方舟一排排的白色小房子,都镀上了一层粉橘的色彩。
方舟舱,这个扁圆形的,有着半透明穹顶的巨大封闭舱,是一个避难所,也是一个防护罩,仰仗它,人类才得以在这个满目疮痍,已经不适合生物生存的星球上生存下来。经过一千三百余年不懈的努力建设,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它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广场,自广场辐射出八条大道,将方舟分成九个扇形的大区,又围绕着广场建起一圈圈的环形道路,将九大区连接起来。这些环形道路用“街”命名,以西文字母编号,目前最外圈的是 W大街(方舟还在不断地扩建,这样的大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增加一条)。
方舟就像是开在荒漠里的一朵生命之花,是人类以智慧与勇气创造的奇迹。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人们相信那个远古的传说会再一次地上演,一定会有洪水退去的那一天,那一天,荒野上将开满鲜花,人类将再一次可以在地球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可是这梦,一做就做了一千三百零五年。
这是新纪元的1305年,人类世界被毁的一千三百零五年之后,莱恩3-E-537坐在自己位于第3区第 E大街第537号的住所的屋顶上,眺望黄昏。
莱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依旧是苦涩难言。
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个美丽的蓝色星球是如何消失的,总之,它已变得面目全非。如今,人类除了苟活在自己建造的牢笼之中,别无他法,至于星际移民之类的,是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幻想。
既然环境无法改变,那就只有改变自己。说到底,我们不过是这星球上的一种普通哺乳动物,我们自身身体机能的进化,缓慢到以百万年计,这使得当外部环境变化时,我们难以适应。——如果,我们可以加速这个进程呢?
于是,便有了“基因优选制度”。筛选出具有优势基因的育龄人口,按照基因测序的结果,进行最佳匹配,以最大化地发挥优势基因的作用,加速人类种群的进化。
方舟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一目标运转。因为资源的有限,要让每一个新增人口都是人类进化链条上进步的一环,每走一步,都是添砖加瓦,每一个新生人类,都不浪费。
因此,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生育。
好在,总可以用技术解决问题。平抑剂的发明,有效平抑了异性生殖哺乳动物的性冲动,终结了单身个体的痛苦,抚平了社会矛盾。不仅如此,它还能把“性”这种原始本能所耗费的能量(其实相当之高)节省下来,转化到其他地方去。于是,它大大提高了单身人士的生活质量,使他们能很容易地保持平和的心境和旺盛的精力。因此,平抑剂,又称“圣人药”,这不得不说是新纪元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甚至使“不生”成为了更受推崇的生活方式。
莱恩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要做优选人。坦白说,让身体倒退回原始的状态,与一个异性……结合,生育后代,还要长期地生活在一起,是难以想象的事。莱恩觉得,与其说优选人获得了物质上的某种优待,不如说,优选人们同时也为倒退回原始婚育生活方式做出了一些牺牲。
对于手环所说的“心理准备”,莱恩更是毫无头绪,作为一个自14岁起便每天服用平抑剂的人,他要如何,做什么样的心理准备呢,除了熟读《新婚手册》上的那些“必备知识”以外?
如果要说内心深处的原因——诚实地说的话——那大概是,他想成为那进步链条上的一环。哪怕只是那长长的链条上无比微小的一环,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挖空心思去通过心理测试,比如忍受这停服平抑剂的不便和痛苦,也是值得的。饶是如此,那他便觉得自己这个在这巨大罩子中存活着的小小生命,也还算是有点意义。
生活已经如此波澜不惊,谁还不能找点意义呢。
莱恩笑了一下,为自已那自以为崇高又自恋的想法,将酒瓶向空中举了举。
天黑了下来,穹顶在夜色中发出蒙蒙的光,莱恩知道,那个叫月亮的天体已经升上了天空。虽然几经改良,穹顶已经尽量地透光,但仍然无法做到完全地透明,毕竟,还要阻隔那些该死的核辐射。
方舟居民的房子一幢幢地排在弧形的大街上,只在每一家的门前有一点点必要的照明。由屋顶上的光能板供电的暖黄色小灯一盏一盏地排过去,映在房舍前,形成一条弧形的光带。莱恩向前望去,一弯一弯的弧形光带,渐次排列向远方。
空气中有微微的气流吹过,吹起他额前的发,白天锻炼产生的舒爽感还留着,莱恩感到惬意,将身子向后仰去。他用一只手拄着头,侧躺着,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他已经适应它的味道了,甚而至于有一点点喜爱。
可惜,没有繁星朗月可以看。
古人每到此时便会作诗,他也想作一首诗,题目就叫:《看不见星星的睛夜》,他很满意这题目,可是,拄着头晃了半天,也还是只有一个题目。
他就是在此时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身影,或者说是幻影,跳跃在夜色中。是的,跳跃,确切一点说,是腾跃,在一个个房顶之上。
她跳入他的视野,带动着气流,发出轻微的哗啦啦的声响。
待他从茫然中醒过来,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继而坐起身子时,她已经跑远了。
茫茫夜色中,他隐约看到她披着一件披风,或者说是斗篷,一头浓密的长发,迎风飘舞,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长靴,硕大的长靴,他无比肯定,那是一个女人。
她在夜空中出现,又消失,几乎是一闪而逝。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望向漆黑的夜。他从没有见过有谁,那样子地在屋顶上跳,也没见过那样的一身打扮,那样一头狂野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