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失联（一）
初五下午，姐弟俩开车回了庐城。吃完晚饭，关山去到办公室，见赵宁坐在电脑前打字，张博叉着腿背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对着屏幕指指点点，看上去两个人正在调代码。
赵宁已经忙活了一天了。今年是赵宁和孟云新婚第一年，按江安风俗，赵家和孟家的亲戚长辈要轮流宴请新姑爷和新媳妇。春节后，赵宁和孟云应付了几家最重要的亲戚之后，初四就回了学校，开始干活。初五下午，张博到了办公室，也开始帮忙。见赵宁和张博忙得热火朝天，关山也手痒，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三个人一起debug。
晚上十一点多，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赵宁打开门，见孟云拎着个饭盒站在门口。赵宁接过饭盒，把孟云让进屋，柔声说：“不是让你早点睡吗？大晚上的，又这么冷。”孟云浅浅地笑了笑，“给你们送点夜宵，我这就回去。”
孟云和关山张博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便回去了。吃了热腾腾的牛肉面，三个人继续干活，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终于解决了所有问题。
改完以后，三个人筋疲力尽。不过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博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太棒了，恭喜你赵宁同学！这篇文章终于能发了！”
赵宁也长长出了口气，“太感谢你了张博，你帮我大忙了！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张博低头摸了摸肚子，“这些天我妈天天死命塞我，我长了好几斤。这笔帐先记着，等我馋了再说。”
“好嘞！对了，你怎么会春节假期里想起去看代码？”赵宁好奇地问：“没出去参加同学会，约会相亲什么的？”
张博拉长声调，“没有！我的同学现在都成家立业、拉家带口的，不好去打扰他们，只好猫在家里，吃得太好，我都受不了了！哎，有点上火了。”张博摸了摸下巴上的痘痘，“嘶，真有点疼！”
关山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你请他吃饭？那还不如让孟云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来得实在。什么上火，我看你是阴阳失调了。三十而立，张老师，你也该认真考虑脱单了！”
“您老就别刺激我了，好不好？”过去经常有人给张博介绍对象，但他今天却有点莫名的害羞，反戈一击，半真半假地调笑，“再说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关教授，关大帅哥，您老马上也二十八了！我好歹还相过那么多次亲，您老恐怕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阴阳失调的是你才对！”
“呃……”关山引火烧身，竟然无言以对，灰溜溜地闭嘴了。几个人各自回家，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过了几天，学生们陆续返校。开第一次组会的时候，关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林志文失踪了，确切地说，他失联了。
林志文是国家理工大学和西州大学联合培养的博士生，他在西州大学的硕士导师尤昌盛在他硕一时当上了校长助理，协助学校新园区建设。尤昌盛当时刚四十，为人八面玲珑精明能干，在西州大学这种中下游211过得如鱼得水，靠着资历、关系和长袖善舞也得了博导正教授，但在科研上就未免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上校长助理之后，他更是公务繁忙，精力不够，每一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搞行政，觥筹交错间，也难免对学生有所疏忽。
林志文硕士前两年，除了上课之外，在导师那里主要学会了贴发票和填各类报销单，对财务报销知识也了解了不少，但可惜没有发表过一篇正经文章。好在导师肯帮忙，让林志文硕转博，又托了点关系，让林志文到国家理工大学联合培养。
关山团队筹备的时候，人手紧缺。聊了一下，觉得林志文本科成绩不错，态度也还端正。再加上说情的是关山白发苍苍的本科导师，实在却不过面子，便收下了。
这一年多来，两个导师在林志文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从实验方法、工具软件、到编程技巧、再到科研入门，张博和关山手把手地教了林志文很多基础知识。一年多下来，林志文进步不小，读文献时能理解到位，也基本上能把要点阐述出来。
为了锻炼他的论文写作能力，关山帮他挑了一个小题目，给了他思路和实验方法，让他写了一篇小论文。初稿完成以后，关山仔细地改了一遍，发给了他。
第二天，林志文找到了关山的办公室：“关老师，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山招呼林志文坐下，“关于什么方面？”
“您给我改动的地方我都看了，我，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让您改这些低级错误，大小写、标点符号、参考文献格式，我应该自己改的。”
上了大学以后，林志文还是第一次遇到逐字逐句给自己改文章的老师，心里颇为忐忑。
“那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改动呢？”看着林志文慢慢变红的耳朵，关山平和地问。
“为了让文章看得更专业一些吧。”
“如果被审稿人发现类似错误，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看文章的内容，会直接pass掉，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机会让人看到。”
“我记住了。就是觉得您花那么长时间来改我的初稿，您的修改比原稿都长，我很惭愧。”林志文快速抬头看了关山一眼，年轻的导师脸上看不出怒气，但那张俊脸冷峻严肃。林志文惭愧地低下头，面红耳赤。
“如果你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那么我花这个时间就是值得的。做科研容不得一点马虎，认真严谨的态度是做科研最基本的素养。”看着林志文满脸尴尬的样子，关山有点不忍，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英语基本功还是要加强，有时间多看点英文文献。”
这篇论文后来林志文一作发表了，虽然不是一区期刊，但他还是非常高兴。研究生阶段三年多了，终于在英文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他的爸妈也非常高兴。爸爸连声嘱咐儿子：“这个关老师比那个尤老师好多了。好好干儿子，别对不起关老师。”
林志文的进步是明显的，但是作为一个博士生，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缺乏独立发现问题、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换句话说，他缺乏科研思维。
开题以后，他的论文迟迟没有进展，每次做进展报告时，他好像做了很多事情，但经常做不到点子上。
到了博士论文阶段，导师只能定一个研究方向，具体的工作需要博士生独立完成。但科研思维的缺乏，让林志文的课题迟迟没有进展。科研思维是可以被培训出来的，但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学校的要求是博士生如果想毕业，至少要发表一篇本人一作的一区SCI论文，但本校的博士生一般都是冲着两篇去的。如果想继续做科研的话，至少要两篇像样的SCI论文，否则申请博士后就会非常困难。
林志文离博士毕业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想发表一篇高质量的文章时间很紧张。去香港开会之前，关山找林志文到自己的办公室谈了一次话。林志文在沙发上坐立不安，不住地搓手，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山坐到他身边，注视着林志文：“最近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林志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关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偷懒，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实验上，也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感觉进展缓慢，好像效率不高。”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效率不高吗？你觉得你自己症结有可能在哪里呢？”关山耐心地询问。
“我也考虑过，但是没有找到症结在哪里。”林志文垂头丧气地说。
“对这个课题的方向，你目前的想法是什么？你最近一次钻研的方向，和两个月前的转变比较大。我没看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改变。”
林志文抓抓眉毛，犹豫地说：“上一次做的没什么结果，所以就想尝试一个不同的切入点。”
“那你从上一次失败的尝试中学到了什么东西？有没有总结经验教训？失败不见得都是坏事，如果能找到一些规律，或是给你的下一次尝试提供一个好的思路，排除一些错的方向，这都是有用的，你就是有收获了。”
林志文又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他吞吞吐吐地问：“关老师，这个课题我当时非常感兴趣。可是做了这一年，我感觉和我当初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您能不能给一些更具体的一点指导，就是再具体一点的步骤之类的建议……”
看着关山慢慢皱起的眉头，林志文吞掉了后面的话。
“如果给了你具体实验步骤的话，那么，你博士研究的创新性和独立性从哪里体现出来呢？你是个博士生，你的博士论文代表了全人类在这个领域认知上的突破！博士生做的课题应该是全世界没人知道答案的！”关山正色说道。他声音不大，但是神情严肃，面色沉重。
林志文满脸通红，汗水从发间落下，沿着脸颊滑到下颌角，他攥着手，没敢擦汗。
瞥见林志文满脸的不自在，关山递了两张纸巾给林志文，放缓了语气，“那你寒假有什么计划吗？”
林志文擦了擦汗，“我，我可能会在学校看一些相关方向的文章，整理一下思路。”
“整理一下思路是对的，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建议你把最近这一年所做的尝试全部捋一遍，总结一下经验教训，看看从中间能不能发现什么规律。要不然你把做的东西整理一下，写一个简单的总结，发给我看一下，我们再讨论。我不建议你这样盲目地做新尝试。”
“按你现在的进度，如果没有一个扎实可行的计划，一年半毕业，时间可能不太够用。我建议你好好计划一下，抓紧时间，争取按时毕业。我大后天去香港开会，来回要四天时间。明后天，如果想讨论一下你的课题，可以下午三点到六点之间来找我。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也可以。”
关山从香港回来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过林志文，也没有看到他的总结。发了封邮件问他，他只说还在考虑当中。关山知道把思路整理清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再追问他。后来春节发红包的时候，他也抢了，还给关山发了一个拜年的短信。关山也就没有太在意。
开学后的第一次组会，林志文没有出现。他平常作息时间很有规律，从来没有迟到早退或是旷课缺席，过了一个年，心野了吗？
关山微微皱眉，转头问张博：“林志文有没有和你请假？”张博茫然地摇摇头，“我整个假期都没有接到他任何消息。”赵宁他们几个也纷纷摇头，表示他没有请假，或是提不来参加组会的事情。开学后，大家都还没有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