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安派盾迎京师王 程汝亮一战李时养
嘉靖四十五年,江苏某茶楼。
棋座上杀声正劲,龙虎相争,好不热闹。四周围观者也低声唏嘘不已,叹为观止。只见盘上黑的白的搅作一团,端得让人眼花缭乱。
正厮杀间,却突然听闻棋座附近的座位上,一位壮年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雕虫小技!”
观战众人大哗,纷纷看向那个男人。
只见那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又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看上去像是个官人,却安心地在这路边的茶馆里吃着粗茶淡饭,想必是个下级官员。
可刚才那口气,实在让人心里不舒服。
正下棋这两位,被刚才男人那一声坏了兴致,又见众人这儿乱了起来,不禁有些恼火,棋也下不舒服了。
“那小子,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毫无惧色,站起身来,看着这棋座上的两人。
“我笑你们雕虫小技,竟还敢当着众人的面显摆出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的棋招,在我看来,根本不堪一击。”
“小子,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敢在这里放下这种话来?”
“哦?”男人不屑地笑着,“我还真不知道。你说说看,你们是谁?”
“我们乃是新安派高手,在江南棋界仅次于永嘉派的第二大派。”
男人却更加放肆地笑了。
“新安派下,原来也只不过是这等虾兵蟹将。江南棋界,看来不过尔尔。”
“小子,你口气这么大,敢来跟我下一局吗?”
男人低声答道:“正合我意。”
棋局摆开,只见黑白两军转瞬间便布下阵势。两边各自遣出大将,阵前猝然交锋。哪知交马只一合,那新安派棋手便阵脚大乱,损兵折将,没过多久竟已尸横遍野,败得惨不忍睹。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唯那男人好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从容地捋了捋袖子。
“看来你不过是新安派一员小卒罢了。”男人淡淡说道,“告诉我,新安派最强的棋手是谁?”
“当然是……程汝亮。”
“程汝亮。”男人记下了这么名字,“回头找机会告诉这个程汝亮,京师派李釜,想去领教领教他的棋艺。”
上回说到,京城新任盟主李釜在锦衣卫受辱,从此遁入魔道,一怒之下竟抛妻弃子,离京南下。而江南两派早有准备,此时已严阵以待。
李釜南下,沿京杭大运河,直抵江苏。而在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
李釜南下,究竟目的是什么?
表面上看,他是在京城受了辱,心里不舒服,走了。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心里不舒服,把官辞了,在家安心陪老婆孩子,还有那么多京城老主雇照顾,多好啊,何必要走呢?
可见,京城受辱只是一个导火索,李釜是早就想出京城了。出京城的目的,很显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之名。为此,他需要击败江南最强的棋手。
而另一方面,出了京城,这个京师派第一棋手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老雇主,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很简单,在南边打出名声来,自然就有新主雇了,不愁没银子拿——江南有个王世贞,彼时全国谁人不知。
这么一分析,李釜下江南,不论为了野心还是为了生计是必须要和江南棋手抢饭碗的。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江南棋手遇到了强敌。
前文说过,对古代棋手而言,江湖地位决定经济能力,名声越好赚钱越多。而棋派起到的就是确定身价的辅助作用。一个棋手出来,大家都不认识的时候怎么确定他的身价呢?很简单,问他是哪个棋派的。每个派别有一个底价,然后根据这个棋手的水平在底价上往上加。这就好像现在找工作,实习生刚转正工资都是有个基础价位的,比如每个月一千。新人先在这个价位上干着,干好了就涨薪水。而求职就业,你是北大清华毕业的,和你是中专技校毕业的效果肯定不一样……
天下最有名的棋派是永嘉派,那么无疑永嘉派的棋手就是身价底价最高的。别的门派可能底价是每月一千,而一旦是永嘉派的,可能一出来就是每月一千五到两千的待遇。而你如果无门无派,对不起,您的底价就是五百。这就是加入门派的好处。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门派的江湖地位直接影响个人收入。两个棋力差不多的棋手,很可能因为一个是永嘉派的,一个是新安派的,身价就显出差距来。
这么来看,李釜下江南,虽然不论为生计还是为野心都要找人挑战,但对于江南棋手而言,这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一旦输了,大家会说这个门派不如京师派,于是整个门派的人都要跌身价!
所以李釜这一来,不只是抢饭碗,而是在他抢饭碗的同时还要砸所有人的饭碗。
李釜南下,从出发那一刻就引起了江南两派的重视。进入永嘉、新安两派棋手都活跃着的江苏一带,李釜想必从一开始也就知道,这里必定有人拦路。不过,这也正合李釜心意。
下江南就是为了杀个天昏地暗,让天下人知道我李釜不是无能之辈,让天下无人再看看不起我。两派有什么高手,尽管报上名来。
很快,他就听说了那个名字,新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白衣秀士程汝亮。
程汝亮也早就等着李釜了。京师派棋手南下,新安派提身价的机遇终于到了。李釜据说是如今京城最强的棋手,如果程汝亮能击败他,从今以后新安派就可以排到京师派之前,成为天下第二的棋派了。对于在徽州默默耕耘多年的程汝亮来说,这就是他和新安派祖师汪曙盼望了多年的机遇。
于是,也许是在某个江苏商人的府上,也许是在江苏的某个茶楼里,特意赶来迎战的程汝亮和李釜终于见面了。两位宿命的敌手,在这里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
四十岁左右的李釜,由于长年在锦衣卫供职武官,多少受了些训练,看上去身材魁梧,眉目间似有剑气,端的是英武不凡,一表人才。身着华服,腰悬宝剑,言语如雷鸣天际,举止似伏虎待食。有诗为证:
眼如刀剑腾杀气,身似魔罗镇阿鼻。
斗遍神佛浑不惧,京师李釜授天机。
再看这边程汝亮,年纪轻轻,少年老成。身材虽略显单薄,但眉宇间一副坚毅的神情,隐隐似有虎狼之气。落座棋座之间,只见举手投足尽显华贵之气,年纪虽轻却器宇轩昂,真个是少年豪杰,仪表堂堂。有诗为证:
五官虽秀藏杀意,十指纤柔捻胜机。
书生亮剑修罗道,新安霸主程白衣。
两位棋坛绝顶高手,一个是少年英雄,江南才子;一个是盛年豪杰,京师霸主。只见棋座两旁,战事未开,已见风起云涌,如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二人拱手作揖,互道一声“请指教”。好似战鼓一鸣,战事顿开。
话说这场大战,不是寻常交手。李釜在京城对敌,对手都是京师派强手,杀阵杀敌惯于猛冲猛打,大刀屠龙。李釜与他们对弈,乃是用更强的力量去迎对方的大刀,两刀相交,力大的一方将对手刀刃斩折便算是大胜。李釜手中这杆大刀,早已是练得如有鬼神之力,无人能当其锋,凡交马时对手无不虎口震裂,丢盔弃甲。
而这新安派却不是这等风格。徽州棋手,擅长以守代攻,不露破绽,先求不败然后求胜。程汝亮乃是新安派一等一的好手,弈棋招法如铁甲阵一般,毫无缝隙,纵使群狼奔袭而来也无从下口。程汝亮对敌,只管等着对手大刀砍来,他举盾相迎。刀盾相交,对手的刀口无不崩裂,然后程汝亮便可步步为营,纵使敌军声威再盛也毫无惧色。
李釜是使大刀的好手,而程汝亮则坐拥当今棋界最强的盾。刀盾之争,谁胜谁负就看交马一合,谁能压得过对方的力气了。
李釜全军蓄力,战事开后早已咄咄逼人寻着程汝亮主力而去。程汝亮这边不见丝毫畏惧,书生轻摇羽扇,麾下已布成铁甲金龟阵。只见这阵势四面八方都几乎毫无空隙,简直就是一片厚厚的龟甲。李釜大军赶到,却只见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阵,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竟逡巡不前。
李釜虽见多识广,面对这种阵势也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但李釜不是寻常人物,虽心里知道这军阵不好破,手上魔刀却毫不客气。只见李釜突然遣出一骑,使出鬼神之力,举起大刀大喝一声,猛向那程汝亮的军阵砍去。
程汝亮岂能畏惧这谁都会用的劈砍招数,暗授军命与强阵,大军随即举盾相迎。只见程汝亮这片军阵顿时金光四溢,一面面坚不可摧的强盾如铜墙铁壁一般。
两边都不做片刻犹豫,李釜麾下大将一声长啸,大刀如雷鸣般劈下。这边程汝亮军阵全力接住,大军用力,自信这一招必将折断李釜那蛮力十足的刀锋。
棋盘上仿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只见黑白两军猛然相撞,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四起。待烟尘散去,众人再看,却无不大惊失色!
但见棋盘上,李釜大将运起鬼神力,程汝亮那军阵却哪里抵挡得住,刀锋所到之处盾甲悉数粉碎,迎击之兵转眼已尸横遍野,灰飞烟灭。李釜大将长啸一声,似乎是胜者的宣泄,继续如飞般轮舞着大刀,向着程汝亮军阵冲杀而去。盘上但凡李釜将士所到之处,只见盾甲化作烟尘,兵士变作肉泥,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程汝亮惊讶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景象。这一切必定只是一场噩梦,天下怎么可能有力量如此强大的攻击?每一击都如雷霆万钧,纵使再加十面铁盾也当不住李釜的刀锋啊!
当年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纵使那鲍一中飞刀尽出,汪曙也未曾有大败之象。我程汝亮力道在祖师汪曙之上,天下没有比我更强的盾,可我竟然甚至挡不住李釜哪怕一击之力?
李釜的力量,简直是天地色变,鬼神皆惊。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棋力!
程汝亮心惊肉跳,使尽全力却也奈何不了李釜分毫,只能由得李釜麾下那如地狱厉鬼一般的将士在盘上肆意驰骋,杀得天昏地暗。
一局弈毕,只见程汝亮麾下军士早已精疲力竭,手中的盾都握不稳了。而那李釜却仰天大笑,目中无人。
“什么新安派,什么江南高手,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滥竽充数之徒!”
李釜大笑着离去了,只留下了新安派立派史上最耻辱的一段回忆。
新安派的王者,白衣秀士程汝亮,在京师派霸主李时养的面前竟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被杀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甚至几乎全军覆没。程汝亮呆呆地看着已经完成的棋局,默然良久,如死了一般。
新安派第一高手出手,竟然如此惨败。难道从此以后,新安派将继续一蹶不振,甚至被京师派牢牢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吗?先师汪曙到我程汝亮,新安派几十年韬光养晦,盼来的竟是这样一场惨败!
那京师李釜的棋,简直就是一场梦魇!
程汝亮的惨败,让江苏棋界和整个新安派大吃一惊,甚至当这个消息传到了永嘉派那里的时候,李冲也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对于在等待李釜到来的颜伦来说,这个消息却丝毫不让他感到意外——不错,这就是李釜的实力,这就是那个让我宁可离开京城也不愿与其交战的李时养!
堂堂新安派第一高手,在李釜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传闻让另一个人几乎感到热血沸腾了——王世贞。
王世贞在江南已经呆了数年,对于江南一带各地棋手的强弱他早已心知肚明。新安派程汝亮,即使不是江南最强的棋手,也至少是一个能让任何江南棋手大伤脑筋的强敌。何况程汝亮的强盾之坚,王世贞早有耳闻。而这个李釜竟然能将程汝亮的强盾一击击破,杀得程汝亮丢盔弃甲,这几乎就是超越了王世贞想象极限的力量。
李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棋招究竟有多强?王世贞几乎期待得快要疯了!
而这一战带给程汝亮的,是至深的耻辱。如此一场惨败之后,新安派内部也一片绝望。如此孱弱的棋派还有什么价值继续延续下去?整个棋派本来就不怎么高的基本出场费现在又狠狠地往下跌了一片,不知又要有多少新安棋手养不起家了。年轻的棋手还好办,见势不妙还可以改行。只可怜了那些老棋手,除了下棋什么也不会,这一下子出场费又锐减,哪里还能有活路?
新安派人心涣散,局面再无改观棋手人数必定会大量减少,这个棋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
先师汪曙建立起了新安派,满怀着期待将这个棋派交到了我程汝亮的手上。如今,我竟然要亲手将新安派送上绝路吗?不,绝不可以!
程汝亮开始日夜不停地研究他惨败给李釜的那局棋。他一步一步,一招一招地拆解李釜的招法,又一遍一遍验算自己的下法,一次一次地模拟下次与李釜对弈的情景。他像是疯了一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天整天地守在棋座旁,除了这局棋还是这局棋。他的生命中,似乎已经不再有别的东西了——这场耻辱的失败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必须要用一场胜利来弥补!
李釜,你为我新安派带来的耻辱,我一定要还给你!
几天后,出乎李釜意料地,程汝亮又一次向他发出了挑战!
李釜,你休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跨过新安派这一关!我程汝亮竭尽毕生之力,也要让你尝尝败北的滋味!
李釜自然毫无惧色,欣然应允。既然对手想多尝一次失败的滋味,我又何必拒绝呢?
但这一次再见面,李釜却被眼前的这个对手给吓了一跳。第一次交手的时候,程汝亮还是一副书生气质,器宇不凡的样子。过了几天再见,却已经面容憔悴,神情倦怠,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李先生,江南是新安和永嘉两派的地界。我程汝亮绝不会允许你在这里放肆!今天开始,我将不断向你挑战,直到击败你为止!”
李釜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程汝亮一眼:“你不是我的对手,再挑战几次都一样。”
程汝亮不再多话,只是将这些日子早已在胸中演练过多次的阵势依次布下,静待李釜来攻。
李釜,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强,我不相信世间就没有能挡得住你的盾!
李釜不屑地摇了摇头,瞄准程汝亮的军阵,大袖一挥,乱军拥上。只见李釜那虎狼之军,人人手持寒光大刀,个个施展鬼神之力,只一阵,竟又杀得程汝亮手忙脚乱,阵脚溃散,全军竟又一次败得体无完肤!
可怜程汝亮茶饭不思,不眠不休,日夜研究出来的强阵,在李釜那鬼神之力面前却仍旧不堪一击。一局弈罢,程汝亮口中喘着粗气,指尖猛烈地颤抖着,而他的对手却只是蔑视地摇着头,迈开步子离去了。
没过多久,程汝亮再次约战李釜。一连几天,两人天天鏖战。然而,李釜始终游刃有余,毫不费力,而程汝亮的铁阵则一次次被李釜摧残,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程汝亮几乎日日不眠不休,一次次认定自己已经看透了李釜的招法,一次次坚定地认为这次必定可以克制李釜那神鬼皆惊的力量。然而,李釜却一次次用手中的狂刀告诉程汝亮,你的军阵在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对你来说,我实在太强大了。
“程汝亮,你不是我李釜的对手,再试几次都一样。新安派的历史,到此可以终结了……”
终于,嘉靖四十五年末,李釜继续启程,朝着王世贞所在的太仓城去了。程汝亮新的战书送到了李釜的手里,李釜却只是笑着,将这封战书燃成了一片灰烬。
新安派,程汝亮,不过如此,一无是处。
听闻李釜大破程汝亮的新安铁盾,杀出一条血路来,江南棋手一时间草木皆兵。永嘉派终于看清了,新到江南的李釜绝不是易与之辈,新安派竭尽全力也终未能拖得住李釜的脚步。强敌大军压境,身后已无退路,唯有全力与李釜交战了。
李冲听说了新安派惨败的消息,大概面上不会流露出多少畏惧之色,但内心里一定也多少有些惊叹。他知道程汝亮的棋力,寻常棋手断然不可能轻易过得了程汝亮这一关。而李釜是一个连程汝亮这样等级的高手都能轻易战胜的角色,恐怕整个江南棋界这次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王世贞这边,听说李釜朝着自己家来了,欣喜至极。现在,即将有机会亲眼见识到能吓退颜伦,大败程汝亮的李釜那令人惊叹的棋力,王世贞想必早已等不及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来向他辞行了——颜伦告诉王世贞,自己打算在李釜到来之前离开这里,回京城去。
“颜先生到江南不过数年而已,何故现在又要离去?莫非是我王世贞哪里做得不好,让先生心寒了?”
颜伦自然苦笑:“王大人,李釜就要来了,您的愿望已经达到了。我这颗棋子,就可以弃掉了吧。”
王世贞心中微颤,便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颜伦说得对,怂恿颜伦与江南棋手交手,他的目的正是为了吸引李釜南下。只是,这其中其实多少也有一部分是王世贞真心欣赏颜伦的棋艺。
“李釜就快到江苏了,先生至少应该与李釜见上一面再走,不是吗?”王世贞最后哀求道。
颜伦明白,这是王世贞希望能亲眼目睹颜李的最终决战而已。但这一仗,颜伦并不想打——正是因为不想打这一仗,颜伦才离开京城的。
“王大人,您放心。我回京城的消息,李釜到这里之前是不会知道的。”颜伦答道,“等李釜到了,颜伦虽不能与他一战,但江南还有高手,可以让王大人心满意足的。”
说完,颜伦便决绝地走了。王世贞知道留不住,于是也只好任由颜伦就这样离开了。
颜伦,李釜对你来说真的这么可怕,以至于你无论如何都要躲着他吗?
如今的王世贞,更加想知道李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一个能让颜伦都怕到这个地步的人,他到底能有多么强大……
而与此同时,回到徽州的新安派,几乎就像当年被鲍一中扫荡过之后的京城棋界一样,落魄而衰败。汪曙,程汝亮两代徽州棋王苦心经营起来的棋派威望,如今已经跌到了谷底。新安棋派,在当时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开山祖师汪曙被鲍一中杀败,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又在李釜的手上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孱弱的棋派,有什么资格与永嘉、京师并称于世?
但这些议论,程汝亮也许都听不到。因为自被李釜屡屡杀败之后,他便几乎再未出过门……
深夜,程汝亮绝望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棋局,那一粒粒惨败而归的棋子似乎是一柄柄利刃,直直扎在程汝亮的肉心里。程汝亮孤独地啜泣着,屋内烛光摇曳,他却看不到丝毫光明。
盘上的棋子,似乎也随着程汝亮的啜泣声轻微地摇曳着,偶尔还有一两滴泪水落下,在棋盘上激起一阵涟漪。
四下无人,一片沉寂。
此处,阴暗而压抑,像是地府。
“赢不了?”
隐约有一个声音,从棋盘对面传来。
程汝亮微微抬起头,只见对面摇曳的烛光下,朦胧着似乎有一个人影。而那声音,程汝亮无法忘怀——是他的师父,汪曙。
“弟子无能……”程汝亮啜泣着,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一团乱麻,只好不住地重复着,“弟子无能……弟子无能……”
“不,你不无能。”汪曙淡淡地笑道,“无能的是我,我比你无能得多……”
程汝亮流着泪,静静地看着眼前师父的幻影。
汪曙的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如死尸般僵硬。
“程汝亮,你的感受,我能理解。”汪曙悠悠地说道,“当年我挑战鲍一中,被他让了两个子,却难取一胜。我当时和你一样,只感到绝望——透骨的绝望。我觉得自己一生也看不到战胜鲍一中的希望了,于是我放弃了。一个人守在徽州,盼着能有一个人替我完成我完成不了的事情。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师父绝非无能,无能的是弟子,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汪曙却笑了:“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我的徒弟去做,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汪曙豪爽的笑声在屋内回响着,与程汝亮淡淡的抽泣声相应和着。
“程汝亮,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汪曙突然轻声说道,“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师父认定你绝不是一个无能的人。”
程汝亮心中一颤,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向师父。
“师父无能,因为师父死了。到死都没能争回那口气,所以无能。”汪曙笑道,“程汝亮,你还没死。死之前能争回那口气,你就不是无能的人了,对吗?”
说罢,汪曙仰天大笑,这笑声比刚才更加响亮,却没有了与它应和的啜泣声。
程汝亮微闭双目,静静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听到,在房间里回荡着的师父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再睁开双眼,泪水散了,所以看到的一切都清晰了。眼前的光明亮了,却不见了那朦胧的泪眼幻作出来的师父的幻象。
眼前的棋局,如此明确而醒目。黑白交错,那是世间最清晰的两种色彩。
程汝亮默默又取出了棋盒中的棋子,向盘上落去。
清脆的落子声,取代了那阵阵的啜泣,和本就不存在的老者的笑声,在屋内轻轻地回荡开了。
入夜已三更,残月独影落子人。
何物掠窗惊烛影?清风。不忍枰侧落微尘。
独坐徽州城,求名一世苦半生。
千古圣贤今何在?亡魂。奈何舍命求功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