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围棋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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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胡应麟赋诗赠国手 苏之轼斗阵破王爷

万历二十五年夏,一个叫胡应麟的文人来到了杭州。在这里,他要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胡应麟,大家如果记性够好,其实他在前文中出现过几次。还记得前文提到过一篇《方子振学弈》的文章吗?世传方子振小时候遇到月下老人,教授幼年方子振天上的棋法,从而让方子振十三岁便有了与李釜战平的棋力。于是胡应麟去京城考科举的时候,顺便路过了清源,便去拜访方子振询问怎么回事,方子振说是世人瞎传的……

没错,就是那个胡应麟。顺便说说,那次上京赴考,除了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收获了——进士没考上。

这一年,胡应麟在杭州旅游,正在西湖畔感慨风景时,一个路人突然摘下头巾朝他挥舞起来,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胡应麟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破衣服的中年大叔,却迟迟想不起这人是谁。

“胡大师,久仰大名!”那中年人跑过来就跟胡应麟套起了近乎,“我许多年前就想见见您,还曾经特意跑去拜访过您,可惜没碰上……”

胡应麟虽一生布衣,却交友遍天下,一时不知这是哪路贵人,急忙请问姓名。

那中年人嘿嘿一笑,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新安,吕存吾。

胡应麟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其貌不扬、衣着寒酸的中年大叔,就是天下闻名的新安国手吕存吾?

“堂堂一代国手,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酸?”胡应麟忍不住发问。

吕存吾无奈地笑了笑:“杭州这地方的大老爷们,不喜欢找人下棋,有点闲钱就跑去喝酒,所以我挣不着几个钱。”

这借口,唬得了谁啊。杭州老爷不给钱,你不会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不过胡应麟本人也是棋迷,对吕存吾那个不爱拍马屁的性格也是有所耳闻,不必多问也能猜出吕存吾穷困潦倒的原因了。

“胡大师,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帮个忙……”

胡应麟一看吕存吾这个神色,立刻明白了,开始伸手从兜里掏银子。

但吕存吾拦住了他。

“胡大师,你误会了,我不要你的银子。”

胡应麟不解:“那你要什么?”

“我想要你……给我写首诗……”吕存吾一笑,露出了一嘴的大黄牙。

各位,本书中大部分这种带对话的故事,都是笔者的想象。但上文这个故事,真不是笔者乱写的——因为吕存吾这次要诗,是真的要成了。胡应麟为吕存吾作了一首《仙橘行赠吕生》,不仅把吕存吾的人生经历作了一番系统回顾梳理,更把上文这个故事细致地记录了下来,并最终从吕存吾的人生引述到他自己身上,感慨世上真正有才华的人往往是穷困潦倒,一生布衣的。当然,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这时的吕存吾,过了多年穷日子后,也已经开始服软了,有点为了出名拉老脸的味道了。胡应麟在诗中说吕存吾“自言勍敌止方蔡,三人海内季孟间”,这个“自言”二字,就透露了许多信息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胡应麟这首诗,吕存吾这个名字算是从此留在围棋史上了。吕存吾也没有就这么放胡应麟离开,而是拉着胡应麟又去见了另一个人——当时称霸杭州的另一位新安派国手汪绍庆。

汪绍庆与吕存吾不同,人家本来就是有钱人家出身,又在杭州经营多年,日子过得自然比吕存吾富裕很多。二人又有昔日情谊在,所以吕存吾来了杭州,基本就靠汪绍庆支援着日常生活。二人常常结伴而游,共同研究棋谱棋书,形影不离。吕存吾得了诗,也没忘了这位好兄弟,于是拉着胡应麟来给汪绍庆也作一首诗。胡应麟也确实仗义,又作了一首《汪生惟德工奕,而温然长者行持卷乞言为赋》。您看这个诗名,故意起这么长,直接把这首诗为啥写的给挑明了,是有人“持卷乞言为赋”,求他写的。在这首诗里,胡应麟又把汪绍庆在杭州棋界称王称霸的事迹给润色成文,也从此为汪绍庆在围棋史上刻下了记录。

胡应麟乃是彼时江南文化界名人,他的诗可是很有分量的。两位新安派高手高兴至极,痛快地请胡应麟吃了顿饭(大概是汪绍庆买单吧)。汪、吕见这胡应麟客气,俩人心里那股跋扈气登时就窜了上来。酒喝多了,俩人竟吹起牛来。汪绍庆自不必说,只管吹嘘自己当年在余姚大会上多么威风。这吕存吾是个比汪绍庆更加跋扈的,吹起牛在怎么能被汪绍庆压下去呢,于是又开始扬言当年在京城,唯有方蔡能与他一战等等。他们却没注意到,此时胡应麟只是看着他们冷笑。

汪、吕二人吹牛吹满足了,就向胡应麟问道:“胡先生,你觉得我二人在当今棋界,是个什么地位啊?”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在等着胡应麟夸夸他俩了。胡应麟也不知是看二人有点嚣张,想打击一下他们,还是没听出他俩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要他实话实说了。于是,胡应麟略一沉思,答道:“当今天下,强手如云,诸侯并起。以我所见,天下值得称道的棋豪却不多。据传闻,当年在京城争霸的方子振、蔡学海当并列第一品。而今天下第一,毫无疑问便是方子振。吕兄既然说曾与方蔡二人鼎足而立,想必吕兄也可算作第一品的豪杰。只是不知吕兄是否知晓,现在天下还有几位后起之秀,几年之内想必便能与方子振一决高下。”

原来胡应麟竟是个行家!

“哦?”二人一愣,说道,“愿闻其详。”

胡应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般说道:“黄王朱范,此四人将来必定统领天下。”

“黄王朱范?”

“上虞黄斗华,六合王玄所,楚中朱玉亭,吴兴范君甫。此四人,个个少年豪杰,将来必定是棋界魁首。”

汪、吕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先生认识的这些,我们俩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我们俩认识的那几个,却不知先生是否认识?”

“哦?说来听听?”

那汪、吕二人笑着抢道:“婺源江用卿,少年征江北。休宁苏之轼,十六称国手。吕生敌方蔡,汪生破余姚。四霸统新安,天下何人敢称王。”

那胡应麟听完,却大笑道:“阁下只知新安,却不知天下,未免坐井观天了。”

那汪绍庆、吕存吾听他这么说,那肯善罢甘休。这一场宴席,竟不欢而散。却不知,这一场嘴上交锋,却就此把那躲在徽州的一众新安猛虎给逼了出来……

上回说到,万历二十年之后,京城一位小魔王异军突起,林符卿称霸京师,把京城一带变成了棋界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但凡去京城棋界闯荡的人,一个个都不得不面对林善割的宝刀,各路豪杰无不被杀得天旋地转,回来之后各个惊叹,即使那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也对这林符卿有几分畏惧。于是,自从这林符卿横空出世,那个江南棋手棋艺初成就要跑去京城闯名声的传统又断掉了,因为谁也没把握搞定那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林善割……

而这乱世崛起的新一代枭雄,却远远不止那林善割一人而已。

如前文所介绍的,与汪绍庆、吕存吾会面的胡应麟,明确在自己所赠的诗中提出,他认为当今天下新起的豪杰中,有四人他十分看好,即黄王朱范。

黄纠,字斗华,浙江上虞人。此人博学善弈,是当时浙江棋界难得的后起之秀,被认为最有希望肩负起复兴浙江棋界的重任。黄纠和胡应麟关系很铁,是十几年的好兄弟,所以胡应麟基本上到哪里都要给老朋友做个广告,把他排在了将来天下第一的位置上。黄纠本人也会作诗,可是他每次见了胡应麟都要索诗,因为胡应麟这个江南文化名人的诗比较值钱。胡应麟也不白给,每次见了黄纠都要跟他下棋,就图棋盘上痛快。这俩哥们,颇有点好损友的感觉。可惜,黄纠这个人天生不喜名利,他后来彻底辜负了浙江人民和胡应麟对他的期待。万历皇帝好棋,于是太监为了迎合皇帝,就派人去历代国手辈出的浙江找人进宫陪皇帝下棋,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当时刚刚有点名声的黄纠。岂料这黄纠打死不想陪皇帝下棋,于是竟然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从此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连他人都找不到,争夺天下国手这种事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

王寰,字伯宇,号元所,江苏六合人。此人年纪其实不小,生于隆庆末年,到万历中期也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他的棋是大器晚成的,幼年棋力稀松平常,却十分喜欢下棋。于是他刻苦钻研努力,到了二十多岁竟然慢慢赶了上来,成了当地一个霸主。他的棋不华丽但实用,擅长防守和收官,是当年颜伦一流的人物。

朱玉亭,三楚人。大家注意,这个人姓朱,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明朝宗室。按道理来说,明朝皇家的人,应当属于被棋手傍的那一拨人。可这朱玉亭,虽然自己已经这么有身份了,却偏偏十分沉迷下棋。他也不似其他那些号称喜欢下棋的贵族那样靠养一批不敢赢自己的棋手来建立虚伪的自信,他是真真正正在棋盘上有功夫的人物,在当时的楚地可谓无敌。

范君甫,江苏吴兴人。这范君甫是个天才——虽然他并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分光辉的战绩,但是看他的棋,任何当时的高手都会忍不住从心底感慨一句,这小子绝对是个天才!范君甫的棋,变幻莫测,擅长弃取之术,神出鬼没,就如同棋盘上一个法术高强的仙人一般。彼时吴兴一代,论棋艺,言必称范君甫。

此四人,几乎同时崛起,各霸一方,胡应麟一个个亲自见识过之后断定,将来能动摇方子振霸主之位的,必定就在此四人之中。

那汪绍庆、吕存吾回了徽州,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只把新安派中新生的豪杰江用卿、苏之轼拉来,将胡应麟一番言语怼了回去。这二位,又是什么人物呢?

江用卿,字君辅,婺源人。江用卿小时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他出门玩耍,只要看见有人下棋他就不走了,站在那儿盯着棋局看,一看就几个小时。他爸妈都觉得这孩子这点挺怪胎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后来江用卿稍长,能看得懂棋局进程,懂得棋理了,于是就更爱看棋了。每次白天看完了棋,晚上回到家就自己琢磨,琢磨着琢磨着竟然棋力大进,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甚至,不知是不是看棋看多了于是总结出了什么规律,少年江用卿有一项绝技,就是看完一局棋的布局就能断定这棋下完谁胜谁负,颇有点当年颜伦“布局数子便知胜负几道”的意思。而江用卿与人对弈,更是每每把对手杀得摸不着头脑。原来这江用卿的棋,是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所以他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古谱的传统招法。一到对弈,他便把自己脑中琢磨过的棋招用出来,对手却无人见识过这种下法——因为古谱里没有啊!于是这江用卿稀奇古怪的下法常常把对手下得莫名其妙,赢得一塌糊涂。当时人无不惊奇,又无法理解这江用卿究竟是怎么练出这本领的,于是就开始了浪漫主义的幻想……

传闻江用卿少年时曾经去天台山旅游,在那里和家人走散了,于是一时着急,在山路上乱撞,不小心竟然撞见了一位古怪的山人。这山人一见江用卿,便知道这小孩儿会下棋(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人家是异人,就是知道),于是觉得缘分一场,就传授了他一套不存在于当今世上的棋招妙法。江用卿如获至宝,回来之后细细研究,尽得其精髓。于是但凡与人对弈,江用卿从不用凡间棋招,只用那山中异人所授妙法,因此当今世人无人识得那江用卿的棋。

这故事让人不得不感慨一下明朝人实在是听评书听中了毒了。这故事的真相无非有以下三种可能:一,大家输江用卿输多了,心里不舒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二,江用卿赢别人赢多了,自己编出来调侃的;三,那天台山异人是方新当年碰上那月下老人他家亲戚……

总之,在万历年间,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般的棋力来源的棋手,只有两人,一个是当年的扬州方新,另一个就是这新安江用卿,可见少年江用卿当年的名声之大。

十七岁那年,江用卿还曾遭遇了一次颇为惊魂的“被拐卖”事件。

那年,江用卿正独自在家中研究棋局,忽然有人来敲门。江用卿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门外站着,对江用卿说:“江北有位官人,喜欢下棋,乐于结交天下善弈之人。他听说江用卿棋艺高超,派我来请您去府上较量棋艺。”

江用卿年纪轻,没什么江湖行走的经验,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官宦人家的注意,十七岁就能脱离茶楼棋界,成为公卿棋手了。他一时高兴,便信以为真,收拾了行李,拜别了家人,跟着那人便北上了。

走了一个多月,俩人来到了郑州一位官员府邸。到了门口,那人对江用卿说:“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江用卿也没多想,就在门外等着了。

那骗子一进了官家屋里,立刻就变了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那官家主人说道:“我带着儿子为逃难从徽州北上,想回河北老家。可惜路上盘缠用光了,如今穷得吃不上东西,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儿子卖给您赚些回老家的路费。就算让儿子跟着我回了老家,他也得天天过穷苦日子,我于心何忍,求求您发发慈悲,就把我儿子买入府里吧……”

那官人一时心软,便信了那骗子的话,立了字据,把银子给了他。那骗子拿到银子,又挤出眼泪说道:“父子情深,我不忍心再出去见我儿子,怕看到他我便会心软,他也会难受。请您行个好,让我从后门走吧……”

官人也没细想,便同意了。那骗子拿着银子,出了后门便跑得不见了踪影。那江用卿被人迎进了客厅,却迟迟不见这家主人出来招呼他,等了良久,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婢女挑着水走出来,见江用卿大大方方在堂上坐着,怒火中烧,大喝道:“那新来的,你装什么大爷?给老娘挑水去!”

江用卿听傻了,再加上本来等得就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当场跟那婢女吵起来,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吵,把主人给吵了出来。主人一问,俩人把情况一说。婢女只说这新来的佣人什么活都不干,还坐在堂上装大爷;江用卿却说这婢女好不懂待客之道,竟然让客人去帮她挑水。主人一听,哭笑不得,只好拿出刚刚签好的卖身契给江用卿,告诉他:“孩子,刚才你爹已经把你卖了,你现在是我家的下人。我知道你苦,但你好好干活,将来还是有前途的……”

这江用卿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喊道:“谁是我爹?你这人怎么回事,大老远把我请来下棋,结果我来了你又说我是下人!”说着,江用卿取出自己所著的棋谱作为凭证,给那官人看。一边有字据,一边有棋谱,两边都愣住了。

江用卿在徽州名气虽响,可徽州比较闭塞,信息传不出来,所以到了河南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眼见着眼前这孩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官人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会下棋?若真是如此,我们对弈两局,你若胜了我,我便信你。”

江用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堂堂江南名手,赢你还不是砍瓜切菜?俩人往棋座上一坐,那江用卿便把自己今天受的气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只见江用卿盘上的棋子如潮水般铺天盖地,那官人哪里抵挡得住,自然局局惨败而归。那官人惊喜异常,把这江用卿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国手,于是便大方地真把江用卿留在府上敬为上宾——不知道后来那挑水的婢女见了江用卿该怎么表示……

郑州当地有个高手,名叫魏竹坡。此人棋力高超,在郑州棋界横行多年所向披靡,是个当地豪强。那官人请江用卿去与那魏竹坡对弈,江用卿年轻气盛,便答应了。魏竹坡多年无敌,自以为棋艺已登峰造极,哪里把江用卿一个区区小子放在眼里。谁知一交手,那江用卿的棋下得稀奇古怪,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招法。魏竹坡哪里抵挡得住,连战连败,最后竟高挂免战牌,不敢再和江用卿下棋了。自此江用卿在河南名声大震,各路名流纷纷邀请他去下棋。三个月后,江用卿决定回徽州了。河南一带名流依依不舍,竟捐出了几百两纹银送给江用卿,让他带回了老家。

就此,十七岁的江用卿一战成名,成为了汪绍庆、吕存吾之后又一个在徽州以外打出名声的新生代高手。

除江用卿之外,新安派另一位绝世神童便是苏之轼。

苏之轼,字具瞻,休宁人。这苏之轼之神比江用卿可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之轼学棋比较晚,九岁才开始学习基本规则——当然,这个晚是相对于江用卿,方日新这些人而言的。但是苏之轼很不同寻常,从他学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立志要做全国顶尖的棋手。对他来说,什么考取功名都是浮云,既然要学棋就要学到最好。于是九岁的苏之轼刚开始学棋,便直接找当时新安派最强的一批棋手挑战。他眼里只有这些高手,那些凡夫俗子他根本不愿意对上一局。

刚开始,毫无疑问,小苏之轼输得稀里哗啦的。但是这种与高手对局的经验让他在棋感上的进步神速,很快就让他培养出了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几年后,十几岁苏之轼竟然就已经能跟新安派最强的这拨棋手分庭抗礼,甚至丝毫不落下风了!一时之间整个徽州都在惊呼,新安派又出了一位神童。

其实,说苏之轼是神童,真有点冤枉人家了。苏之轼之所以从小就厉害,并不完全是天分,更重要的是他的勤奋。苏之轼学棋,走的是正路,既不像方子振那样从小在课桌底下画棋盘,也不像方家兄弟那样练盲棋,他学棋就是看棋书,背定式,跟现在职业棋手训练没什么区别。而他的刻苦程度远超常人,十几岁就已经将当时几乎所有棋书上的定式背得滚瓜烂熟,成了一本活棋经。所以你要是欺负他年轻,用定式去套他——对不起,咱谁套谁还不一定呢,天下定式就没有我苏之轼不认识的!

十五岁时,苏之轼几乎击败了当时新安派的所有知名高手,于是苏之轼意气风发,从此开始自称国手!十五岁称国手,堪称围棋史上罕见的高手了。彼时天下棋界对这个十五岁的国手普遍不服,于是不断有各地名手前来试探。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苏之轼居然将这些前来挑战之人一一击败,国手之名竟然当之无愧!于是天下皆惊,四海叹服,史载“一出辄与斯道名世者抗性分席,故海内遍有小苏之名”。

江用卿成名后,苏之轼随即称了国手。可以想象,江用卿与苏之轼之间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激战,新安派最强棋手的名号成为了两位大天才的争夺中心。加上早年成名的汪绍庆、吕存吾,这四位共同支撑起了如今新安派的辉煌。可听这胡应麟口气,似乎是说天下豪杰不在徽州,而散落在天下各地。话传回徽州,新安派众将群情激愤。众人一拍大腿——这徽州咱不管了,冲杀出去,把咱新安派的名声给打出去!

就这样,一个不小心,新安派群雄就给放了出来。这几位日后自然是搅得江南棋界一阵血雨腥风,不过咱们这文章还得一个个说起——当时冲出徽州的这一群豪杰当中,最活跃的当属苏之轼。

话说这苏之轼出了徽州,一副不打出名声誓不罢休的气势。与其他人一出山就奔着江苏、浙江这些棋界重镇去不同,苏之轼的计划是,从西边开始,一路打到东边去,把那天下豪杰各个杀倒便好。那黄王朱范中最西边的,就是三楚之地的朱玉亭了。

万历二十五年左右,湖广,朱玉亭府上。

朱玉亭正与一个老对手对弈。这个对手,名叫李贤甫,生平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三楚之地是朱玉亭唯一的敌手,棋力虽不及朱玉亭,但也远远强过楚地其余棋手了。

这一日弈完,果然又是朱玉亭获胜。二人下得过瘾,对局完了仍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局中的得失,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言语间,李贤甫突然说道:“最近,三楚棋界出现了一个人,不知王爷可听闻过?”

朱玉亭笑道:“李先生说的,莫非是一个叫苏之轼的?”

“正是。听闻此人是新安派好手,一到三楚之地便指名要向王爷您挑战。三楚棋界英豪自然不服,纷纷前去灭他威风,却不想被他一一杀败。这几日,茶楼里似乎已经无人敢跟他叫阵了……”

朱玉亭却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那新安派不过偏安一隅,多年不曾在江南棋界兴风作浪了。苏之轼这家伙,想必只是个井底之蛙。李先生若出手,必能大败苏之轼。”

说到这里,李贤甫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去跟苏之轼较量过了……”

朱玉亭一惊,他看着李贤甫那羞于启齿的样子,便大概猜到了那局棋的结局,大笑一番,搞得那李贤甫好生羞愧。

分别时,朱玉亭照例将今天的对局费给了李贤甫。李贤甫拿着钱,忍不住笑道:“王爷将来若称了国手,可算作是天下唯一一个养棋手的国手了……”

二人哈哈大笑,互拜而别。回到家中,一个名字却在朱玉亭的脑中挥之不去了……

苏之轼,你能胜得了李贤甫吗?若真是如此,我可就有兴致与你交交手了……

那苏之轼,新安磨剑十多年,甫一出山,果然剑气逼人,天下皆惊。初到三楚,只见三楚名士尽皆披靡,无人可挡,风头直逼三楚第一人朱玉亭。彼时常去朱玉亭府上下棋的李贤甫一时技痒,兴致勃勃便跑去找苏之轼较量了一番。由于朱玉亭毕竟是贵族,不好自称是棋手,因此李贤甫实际上是此时三楚棋界的最强“棋手”。顶着这顶光环,李贤甫一遇苏之轼便毫无惧色,只管施展看家本领,朝着敌阵冲杀过去。却不料,那苏之轼的棋着实奇特,但凡对敌,只管布下千奇百怪的棋势军阵,敞开大门让对手攻来。李贤甫不知利害,冲杀进去,却只见苏之轼阵势一转,便四处都是强军。李贤甫虽骁勇善战,但在这军阵中杀了许久也找不到破阵之门,只得任由那苏之轼团团围歼,最终败下阵来。

李贤甫虽不及朱玉亭,但也算三楚之地顶尖豪杰,即使在三楚之外也颇有些名声。他自认对敌无数,却从未见过苏之轼这般对手。苏之轼的棋,看上去不像是勇猛战士或者兵法大师,而是一个顶尖的阵法家——他所布下的棋势,精妙异常,进得去却出不来,叫人好生惊叹……

那李贤甫败下阵来的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朱玉亭耳中。朱玉亭与别的棋手不同,严格来说他不是棋手阶级的人。普通棋手,走的都是杀茶楼,上官家,拉文人的三步曲,而这朱玉亭生下来就是贵族了,命里本来只让他做一个杨一清或者王世贞,该是养国手的人物。可岂料这朱玉亭生来天赋异禀,棋力锻炼得极其高超,年纪轻轻便称霸了三楚一带,成为了中国围棋史上罕见的“王爷国手”。由于阶级不同,所以朱玉亭找人下棋就跟别的棋手不同了,不用担心什么资格问题,也不用操心找谁来请客让他下一盘,他只要去找想下棋的棋手来府上,自己下棋自己掏银子就行了。换句话说,朱玉亭下棋,本不争胜负名利,人家就是找个乐子玩玩而已。

因此,当他听说有一个叫苏之轼的新安派棋手胜了李贤甫的时候,他便只需派个下人,拿着银子去寻那苏之轼便行了——三楚朱玉亭,想请苏之轼先生去府上弈上一局……

苏之轼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于是二话没说,当场答应了下来。

万历二十五年末,朱玉亭府上。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而坐,由于是私家对弈,故而没有观众。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行礼,各道声请。不需再多言语,只在棋盘上见胜负。

却说这苏之轼的棋,确实与寻常高手不同。如前文所说,苏之轼是一个阵法家。

苏之轼在新安崛起之时,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年长他不少的吕存吾和汪绍庆,而是年岁与他差不多,又同享天才之名的江用卿。那江用卿对局,特点是奇,招法变化前所未见,往往杀得对手措手不及。要想依照惯例去对付江用卿,基本会自乱阵脚——因为江用卿的棋招都是自己在家里琢磨出来的,别人没见过。刚开始与江用卿对弈,苏之轼没少吃那新鲜招法的亏。而论天赋,苏之轼并非什么奇才,在创造性方面很难与江用卿相提并论。为了能与江用卿一争高下,勤奋刻苦的苏之轼就找到了另一条路走——一条与江用卿完全相反的路。

江用卿擅长用他人没见过的招法出奇制胜,那么我就试试用前人用烂了的招法与他对敌。前人的招法,乃是几千年棋手智慧的结晶,若能研究透彻,必定能强过那江用卿自己琢磨的招法。

正是因此,苏之轼投身于浩瀚古卷之中,总结前人棋势,穷尽定式变化,经年之后遂成一代宗师,堪称“活棋经”。这看棋书背定式本是那个时代学棋之人的必经之路,而苏之轼堪称其中翘楚,将这条路走到了极致。他与人对敌,只管施展各种复杂难解的定式,把对手框住,然后自己在定式的支持下只把对手杀得人仰马翻。你若看着他的棋谱去查古棋书,就会发现他几乎每一局棋的布局在古棋书中都能找到,而且下得分毫不差。这些定式,就是苏之轼那难破的“阵法”。

古棋定式,往往十分复杂,因为古棋不追求现代围棋的“简单变化”,而讲究“穷其变”。又由于古棋布局阶段对角星是固定的,一个角部定式可以直接考虑到邻近几个角的关系,所以定式讨论的范围比现在的定式要远得多,往往一个定式下来就把半张棋盘都包进去了,一个变化图五六十步棋都很常见……

因此,对定式无比熟悉的苏之轼施展出的阵法,对于同时代的几乎所有棋手来说都是噩梦。这一局自然也不例外,只见战事一开,苏之轼军旗一挥,麾下立刻展开一片内藏乾坤的阵势。

朱玉亭从李贤甫那里听说了苏之轼阵法的厉害,知道不可轻易被他骗进去,否则那就不是在与苏之轼一个人对弈,而是在跟几千年来的无数弈坛高手较量,只怕没有几分胜算。可另一方面,朱玉亭下棋本就是图个乐子,因此他也很想知道这苏之轼的阵法究竟有多强……

深入很危险,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怎么办呢?朱玉亭调皮地想了想,于是便打定主意,遣出一支轻军,凌空点在了苏之轼军阵的前方不远处——说打便往前一步打出去,说退立刻就抽身退回来,这个点选得暧昧,进退皆有路,也就能探探苏之轼的虚实了吧。

苏之轼看着这步棋,可是哭笑不得——这哪是争棋啊,轻飘飘一支孤军荡在半空中,根本就是闹着玩嘛。朱玉亭,我虽看得出你是有意想试探我,但这一手下出来,你这毫无胜负心的性子也就暴露出来了!想到这里,苏之轼急欲显示手腕,竟差出一支强军,挡住了朱玉亭那子的退路。他这是让朱玉亭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往我苏之轼的军阵里钻进去!

朱玉亭一见对方应对这么强硬,心里知道自己玩大了。但是看苏之轼这么有干劲,朱玉亭的战斗欲也瞬间被挑了起来——好玩,好玩,这样下棋才好玩!

只见朱玉亭毫不客气,竟活动起那支闹着玩的轻军,一头扎进了苏之轼的军阵中。苏之轼见状,嘴角微笑,手中落子,顿时合上了阵门——九宫八卦阵变十面埋伏阵,务必在阵里灭了朱玉亭那轻军。

朱玉亭一见阵门大闭,杀声四起,心中竟也大喜。只见他亮出手中枪尖,兴奋地大喝一声,竟拍马朝敌阵深处冲杀进去!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精明,也不把朱玉亭这轻军放在眼里,立刻把两边阵型向中间挤,打算左右夹击,逼死朱玉亭。好个朱玉亭,竟调转马头,让这马时左时右,只管在敌军两壁间拼杀,那苏之轼却奈何不了他!

但看这朱玉亭武艺,也非浪得虚名的。此人巧而善战,喜欢局部争夺,而且算法精奇。两边一交兵,苏之轼经年才习得的阵势变化,朱玉亭也不知识得不识得,只管在那阵型的空隙间游走。苏之轼若逼得紧了,朱玉亭便但凭武艺将来犯之敌杀退;苏之轼若逼得松了,朱玉亭就照着阵势的薄弱处冲过去。几番交战下来,朱玉亭竟越战越勇,似乎是在享受这征杀。那苏之轼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惊叹自我阵法练成,能在我阵中杀得这么游刃有余的,朱玉亭还是第一人。眼见朱玉亭那孤军就要冲出自己的层层包围了,苏之轼不敢再战,只管安顿好自己被冲散的阵型,放朱玉亭出了大阵。朱玉亭这边杀得过瘾,只叹苏之轼这阵法果然好玩,伏兵源源不断,真让人大开眼界。

两边交战数合,棋至终局。再看去,却只见苏之轼四处都是强阵,朱玉亭却兴奋地在片片强阵中间钻来钻去,好不快活,搅得那苏之轼是哭笑不得。不过苏之轼也不去强杀,一来强行杀棋比较费劲,二来——朱玉亭这么钻来钻去到最后也捞不着多少城池,虽然看起来苏之轼被折腾得很惨,可是局面上苏之轼全盘都厚,又有实地,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局下完,朱玉亭虽杀得兴高采烈,可赢的确实苏之轼……

朱玉亭玩着新鲜,虽然输了,仍然觉得尽兴,于是留着苏之轼在家中欢欢乐乐地下了六七局棋,次次都下得兴奋异常,可是——苏之轼在心里苦笑,这么下棋哪有能赢的……

朱玉亭下棋,根本不是在争胜负,他只是在玩!

于是,六局下来,朱玉亭只赢下了一两局,其余全让苏之轼赢了去。苏之轼看这战绩,心里知道,朱玉亭这一关,他算是已经过了,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呆着了,于是决定启程去下一站。

朱玉亭听说苏之轼打算走了,心里舍不得,赶紧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这么好玩的棋手,下起来这么过瘾,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可惜?

“苏兄,三楚之地莫非还不能让你满足吗?若你肯留在我府上,我必待为贵宾,每日宴席款待,对局费用按国手例,这样也打动不了你吗?”

苏之轼听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赏金封侯好了,今后你便做我朱玉亭的左膀右臂,终生吃穿不愁,还有望名留青史,如何?”

苏之轼仍旧只是摇头。

“名也不要,利也不要,莫非是嫌弃我朱玉亭棋力不济,不够做你的对手吗?”

“岂敢,岂敢……”苏之轼躬身答道,“王爷的棋,精巧善战,绝非寻常之辈。只是,王爷您下棋是为了玩乐,却并不懂得国手二字的真正含义。棋手一世,为国手之名而生,为国手之名而战,甚至为国手之名而死。国手,这就是对一个棋手最高的评价,千金不换。王爷您眼中,围棋不过是玩乐的道具,国手不过是个价钱。而对于棋手而言,围棋就是人生,国手就是终生追求的梦,宁可用死去换。”

语罢,苏之轼便轻装上路了,头也不回,似乎对这三楚之地已无留恋。

那朱玉亭,却听得半懂不懂,如堕云端。他哪里理解得了苏之轼这番话,在他看来棋手不过就是让达官贵人养在家里的宾客而已。

但即使还没明白苏之轼的意思,他却已被苏之轼这番话打动了。

国手之名,那是你们棋手最珍惜的东西,是吗?既然如此,我朱玉亭也去争争这个国手,让天下人看看,让你苏之轼看看,我是懂得国手二字的!

于是,随着苏之轼的离开,又一个人加入了天下国手的争夺战——三楚之地的王爷,朱玉亭!

这正是:

卷收三楚诛仙阵,语叹平生谱上愁。

王府枰中黑白子,催出乱世新诸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