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楚王爷连破九大将 王元所两战朱玉亭
上回说到,万历三十三年南京会战,六合名将王元所先败吴兴范君甫,又破永嘉郑野雪,几乎夺取天下国手之名,却恰在此时遇到新安五虎进城,南京会战竟再起风波。新安五虎与南京四雄捉对厮杀,九位高手一直激斗到万历三十四年,仍未分出高下。正在此时,一直不知所踪的楚王爷朱玉亭突然在李贤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南京,原本已经战火熊熊的南京会战就此再添一员猛将。
顺便提一个小插曲。就在朱玉亭来到南京前后,谢肇淛父亲病逝。按照明朝惯例,谢肇淛必须回家乡守孝,而他的家乡在福建。无奈之下,谢肇淛只好扔下了正进入了高潮的南京会战。而此后朱玉亭在南京会战上的精彩表现,他只能从叶向高的书信中得知。后来回忆起此事时,言语间仍不免遗憾。
回头再来说这战局。朱玉亭大名,汪绍庆、吕存吾曾经从胡应麟的口中听闻过,后来又听说这位王爷去了北方,终日与方子振对弈,是个以棋为乐的奇人。但朱玉亭究竟有几分棋力,江南一带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识过。毕竟只是个王爷,行棋必定不能与这些终日在茶楼卿府间厮杀对局的江湖中人相提并论。想到这里,众人也只道这朱玉亭是来玩玩,最后的王者,想必还得从原先那九个高手中决出。
这一日对局,江用卿仍对阵野雪,欲趁野雪渐感不支之时将他击溃;汪幼清、雍皞如继续与吴兴双雄对决,力求杀出个结果,突破那两两相克的怪圈。王元所一次只能与一个人对敌,于是汪绍庆、吕存吾中便有一人注定要空出来。前几个月,空出的这个人都是负责充当解说,向谢、叶两位大人讲解各位高手对局形势。但如今多了个朱玉亭,那多余的人便不能闲下来了……
今日多出的这个人,是当年力战余姚棋会的汪绍庆。朱玉亭见多出了一人,兴高采烈,让叶向高多摆出一张棋座,他便要与汪绍庆分个胜负。叶向高看九位高手的对局看了几个月,却从未见过朱玉亭这王爷如何妙弈。一时兴起,他便搬了小板凳,坐到了这棋座旁边,那个不参战的李贤甫正好给他充当解说了。
汪绍庆心里哪有朱玉亭,只把王元所当成劲敌,这一战就当个友谊赛罢了。那王爷却是战意高涨,要这汪绍庆哭笑不得。
行,王爷要玩玩,我就暂时撇下会战,先来放松放松好了。与王爷交手,不必胜得太多,让他知道厉害就行。
想到这里,汪绍庆朝王爷行个礼,朱玉亭也在胸前抱个拳,两边摆上势子,战端便开。
这一日弈到正午,下人备好了饭菜,棋手还在交战。只见那野雪正被江用卿妙计所困,雍皞如正在范君甫妙手下抵挡,汪幼清刚发力反击周元服,王元所已布阵静待吕存吾。四张棋座都激战正酣,却只听得不远处王爷一声欢呼,把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看过去。只见那朱玉亭喜笑颜开,身前叶向高急忙恭贺,那汪绍庆却脸色铁青,没了人色一般。众人狐疑,莫非我们这儿才到中盘,那边已经下完了?
没错,下完了,朱玉亭大胜,胜得那汪绍庆面无人色。
众人只觉困惑不解,不敢相信那局激战这么快便分出了胜负。汪绍庆棋艺,众人心中都是知晓的,那血战余姚的本事绝不是信口胡诌,乃是真材实料。天下能胜得了汪绍庆的豪杰不过寥寥数人而已。那朱玉亭如此速胜,想必是汪绍庆掉以轻心,以致放水太多,收不回来了吧……
然而,那天深夜,新安众将问起,汪绍庆却摇了摇头。
“那局棋,我没有留手,是全力应战的……”汪绍庆低声说道,“之所以战败,是因为我技不如人,完全被那王爷压制了……”
众人大惊,不敢相信一个王爷竟能有大胜汪绍庆的棋力,各自惊叹不已。
“看来我新安派,今日又多了一个强敌。”众新安战将忍不住叹道。
那汪绍庆听了,却一阵苦笑。
“强敌?别天真了……”汪绍庆无奈地说道,“我自认出世以来,遇强手无数,却从未遇到过一个像朱玉亭那么恐怖的对手。恕我直言,如今南京城里九大高手,无一人是那朱玉亭对手,南京会战的桂冠,只怕要让那朱玉亭夺了去!”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心底却无法相信。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怎么可能击做得了国手!
也许那汪绍庆只是输得神志不清了……
当时没有人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日后,南京会战再开战端,只见那几对宿敌又各自挑上了对手,剩下吕存吾一人去应付朱玉亭。吕存吾原本一心只想跟王元所交手,但今天这个名额该轮到汪绍庆了。那朱玉亭尽管被汪绍庆一顿吹嘘,吕存吾却仍觉不以为然,只等早早使出全力解决了朱玉亭,好去看汪绍庆和王元所的棋。
这一边,王元所与汪绍庆下了几手,渐渐觉得有些蹊跷了——汪绍庆根本无心应战,招法消极,不知所谓。王元所略感狐疑,也不敢太过草率,只得慢慢考虑。对面的汪绍庆,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局棋上——他只想早些下完,去看看那朱玉亭的棋。
几天前奇招四出,以妙法将我击败,那真的是朱玉亭原本的实力吗?还是说,那局棋只是巧合,我太高估那王爷了?
没过一两个时辰,各局棋都还在鏖战,朱玉亭那边竟又欢呼起来。汪绍庆一惊,自己这局棋还没有下到最后,那边竟然就结束了?
再看过去,吕存吾面无人色,矗在棋盘边上,魂魄出窍了似的。众人心底大骇,急忙弃了眼前对局,前去看那边局面。只见盘上,黑白军阵各自被切作数段,每一片战场却都是朱玉亭优势,吕存吾纵使苦苦支撑,到最后仍免不了一场大败。可怜吕存吾跋扈多年,来了南京却迟迟看不到一场胜仗,心中委屈可想而知。
但他不得不承认,朱玉亭的棋力远在他之上,吕存吾自恃铜头铁臂,贴身杀起来必难有人让他吃亏。岂料这朱玉亭,麾下兵士神出鬼没,处处伏兵。自己一经交手就四面受敌,只被朱玉亭骁骑左右穿突,不得半点空闲。这一战,是完败。
与朱玉亭交手,甚至比与王元所交手更加难觅胜机!
朱玉亭初到南京,先胜汪绍庆,又破吕存吾,杀得那两员新安骁将无地自容,暗叹这南京会战已无他们可争之地了。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这王爷不是来戏耍的,他是真的要来争夺天下国手之位的!
朱玉亭脸上虽哈哈笑着,但心里却知道,这两场显出了手腕,下面就是真正的大战了!
方子振,我要用你的棋招去破尽天下豪杰,让世人知道你方子振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即使你已退出棋界,天下也绝无一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南京城九大国手,我要用方子振的招法将你们全部击败!
叶向高二人绝没有想到,一个朱玉亭突然出现,竟然让南京会战的战局瞬间天翻地覆。一个明朝宗室,竟有如此棋力,可谓旷古绝今。而那九大高手,见汪、吕完败,都知道这突然杀出的王爷绝非普通人物,乃是个顶尖高手。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强敌,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派,已经同时感受到了威胁。
当天深夜,九名棋手静静地聚在了一起,共同将朱玉亭速胜汪、吕的两局棋摆了一遍。那朱玉亭进退得法,招招精妙,奇手并处,却不见一步败招。看起来虽是个玩世不恭之人,却居然拥有着这么强大的棋力,令人不寒而栗。
“各位,看完这两局棋,有什么感想?”汪绍庆低声问道。
众人沉吟半晌,无人应答。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以这两局棋朱玉亭表现出来的强大实力,南京城里任何一人出阵都怕难有胜算。在朱玉亭的棋招中,大家仿佛感觉到正在出招的不是朱玉亭,而是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方子振。
朱玉亭的强大,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这么一来,南京会战只怕会让朱玉亭就此封王。
“朱玉亭不是棋手!”汪绍庆突然说道,“让一个王爷做天下国手,我汪绍庆不服。天下国手之位,乃是一个棋手的最高荣誉,能让一介平民从此变成各大公卿贵族争相延请的名流。而这荣誉,那王爷根本不需要!岂能让天下国手之位,被那个甚至不懂得棋手艰辛这人夺去?”
众人心绪难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我有一言,望诸位听了,不要见怪。”江用卿突然站出身来说道,“前几个月,我们新安派与四大高手多有过节,相争不止。但今日大敌当前,说这一战事关棋界荣誉也不为过。我想,以单人之力若难以抗衡朱玉亭,我们何不集众人之力对抗他?我们九人可以说是当今江南棋界最强的九人,抵挡朱玉亭的任务,唯有我们能完成。我们几个暂时抛下数月来的恩怨,先共同击败朱玉亭,如何?”
“以九敌一?”范君甫不悦道,“我等身为棋手,却要用这种勾心斗角的手段去击败对手,岂不可耻?”
“但若我们全都输给了那朱玉亭,岂不更耻辱?”吕存吾怒道。
众人沉思了片刻,汪绍庆突然说道:“依我看,我们当中若有人觉得不妥,我们不支招就是了。白天下了棋,晚上大家摆摆,有兴趣的就来看看,没兴趣的就自己琢磨。但此刻朱玉亭强敌当道,我们九个若还互相争夺,只怕徒耗了精力,无法全力与朱玉亭一战。至于天下国手之位,谁胜得了朱玉亭,就认谁夺了优胜,如何?”
众人听罢,微微点头,都认为这话有理。九大高手暂签停战之盟,先对抗强敌朱玉亭,南京会战就这样突生变故,原有的秩序被彻底破坏了。
而那夜的朱玉亭,却只是静静在厢房内休息,什么也没做。
李贤甫是了解朱玉亭的人,在他看来,下过了棋,却不大肆庆祝玩耍一番,这才不像朱玉亭的为人。朱玉亭下棋,为的是开心,一旦下得尽兴必定会趁着兴致玩个天翻地覆。而现在的朱玉亭,却居然为了日后的大战而修生养性,静静调节作息——这不是一个王爷做得出来的事情,朱玉亭的所作所为已经与一个纯粹的棋手无异!
朱玉亭变了,不只是他棋盘上那鬼神莫测的棋招已与当年在三楚时有了巨大的飞跃。
过去那个顽童一般让李贤甫一眼就能看透的朱玉亭不在了,如今的朱玉亭究竟在心中想着什么,他究竟为了什么而变成一个为了这场会战专心备战的棋手,李贤甫不得而知。
那几年在北方,朱玉亭究竟遇到了什么?
几日后,众人休整完毕,再度聚集到叶府大堂,叶向高按例摆下了五张棋座,让十个高手捉对厮杀。但今天到了大堂一看,只有朱玉亭一人坐到了棋座旁,其余九人竟都踌躇起来。叶向高不解,急忙问明缘故。
野雪走上前,抱拳对叶向高说道:“今日咱家想去见识见识王爷妙弈,众人也都有兴致观战,因此今日只有咱家与王爷对弈,可否?”
叶向高一愣,看向朱玉亭。朱玉亭笑着点了点头:“我只求有棋下便可,大家愿意看便看吧,好让本王也受教受教。”
一旁的李贤甫心惊——他明白,朱玉亭这是告诉众人,他朱玉亭的本事不怕你们看,你们就是看了也破不了!
野雪坐到了棋座旁,眼望着对面那王爷披着金甲,绰着银枪,好不威风。这和尚也不含糊,架起铁拳,运起力气,一声长啸冲了出去。那边朱玉亭见这和尚来得凶猛,心中知道那一双拳头必不好对付,于是将枪往前虚刺一招,拨马便向后逃去。野雪见朱玉亭逃了,哪里能容他轻易脱身?急忙脚底生风一般追将过去。朱玉亭心底暗笑,看那头陀追得近了,只听一声炮响,四周伏兵尽出。野雪大惊,急忙伦拳去打,却哪里敌得过朱玉亭四面夹击?只见几杆长枪生生扎进野雪身上,纵铁拳有千钧力也打不出来。偏野雪不服,身负重伤仍只顾挥拳,主营又送来援军要救,结果把一支被重重包围的危军越杀越重。那朱玉亭诱敌深入时早已沿路设了多处埋伏,野雪越是想救,就死得越多,最后只见满盘都是死子,好生凄惨。一盘战罢,那勇猛的野雪就此惨败。众人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回想野雪初到南京时何其霸道,熟料竟也有如此惨败。朱玉亭连破三关,气势愈盛。
野雪败下阵来,那与野雪激斗了几个月的江用卿接上战阵,几日后再与朱玉亭摆下阵仗来。那朱玉亭行棋是兵法谋略胜人,江用卿出招则奇招鬼手频出,这二人交手当是一场好战。只见战阵一开,江用卿便在朱玉亭身前布下古怪阵势,擂着战鼓,要朱玉亭来闯阵。朱玉亭却耐住贪玩的性子,仔细观察江用卿那军阵,乍看虽莫名其妙,细想却暗藏杀机。朱玉亭暗暗佩服,这江用卿的军阵虽不似当年苏之轼那般地道,却也别有一番趣味。朱玉亭看清了那阵中机关,便遣下一支轻军,举枪杀入阵中。江用卿见朱玉亭闯阵,手中军令一掷,阵中伏兵四起。朱玉亭却早已料到,凭着一身武艺军略,竟在那江用卿阵中来去自如,不见丝毫破绽。江用卿惊骇,急忙要再施手段,却岂料那朱玉亭早看准时机,也祭出奇阵向着江用卿攻去。这阵法,乃是方子振传与朱玉亭的高招,方子振以此阵几十年未尝败绩。江用卿不知厉害,闯入其中,却只被朱玉亭奇兵尽出,杀得一败涂地。两人各斗阵势,朱玉亭破了江用卿怪阵,江用卿却奈何不得朱玉亭,胜败就此定下。此战朱玉亭又胜,连破南京四大高手,叶府内一时风云大变。
眼见朱玉亭势不可挡,这边吴兴周元服又杀上阵前来。朱玉亭毫无惧色,摆下大阵,绰起长枪,直指周元服。周元服也不客气,战鼓一鸣便拍马赶将上来。朱玉亭这边大将出马,也冲杀出去,只待一枪挑下这吴兴小将。岂料两马一交,周元服竟弃了兵刃战马,直往朱玉亭身上一扑。朱玉亭猝不及防,被周元服拉下马来,二人竟就这样贴身肉搏了起来。周元服见贴住了朱玉亭,急忙施展开神功,左右腾挪,如影子般丝毫不离朱玉亭身骨。朱玉亭未见过如此神功,打不着周元服要害,竟被周元服缠斗得陷入了苦战。众将见了,只暗中为周元服鼓劲,道那朱玉亭终于遇到了敌手。岂料这朱玉亭明知陷入苦战,却就在这一片纠缠不止,虽自己脱不了身,却也不让周元服有机可趁。两人缠斗了许久,竟谁也挪不开半步,互相紧紧贴住,各自动弹不得。原来那朱玉亭步法虽不如周元服那般灵活善变,可论贴身肉搏也是顶尖高手。周元服与人贴身缠斗,从未见过如朱玉亭这般武艺纯熟,纵肩胛相抵也能施展手段的好手。二人斗得几乎筋疲力尽,周元服终于先朱玉亭一步慢下步法来。朱玉亭见机,立刻攻杀上去。周元服不慎被朱玉亭捉住手腕,却哪里还能逃得脱?一场苦斗,终于还是在这一步败下阵来,众将无不叹为可惜。至此,朱玉亭已力斩五员上将。
汪幼清见众将被朱玉亭杀得兵败如山倒,心中大怒,挺刀来战。朱玉亭也不做歇息喘息,又持枪来迎。刀枪相抵,只一合,汪幼清一个不慎,竟马失前蹄,被朱玉亭长枪如雨般刺过来。朱玉亭只道此阵当能速胜,却不想那汪幼清乃是个擅用败局的好汉,虽一开战便大吃一亏,远远落后,汪幼清却只顾奇招并处,滚滚朝朱玉亭杀去。朱玉亭见汪幼清招法清奇又暗藏杀机,不觉大惊,急忙抵挡,却一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汪幼清已置死地,不敢再有半点保留,只管施展最强的招法攻杀过去。朱玉亭虽难以抵挡,但见局面尚属大优,于是一边算这城池,一边且战且退。眼见局面越来越近,汪幼清却始终差了一星半点,最终不知该从何处再掏几座城池出来了。朱玉亭看准时机,竟又全军突击,汪幼清猝不及防,再败一阵。全局战罢,汪幼清虽已尽全力,却仍是一场惨败,可惜至极。朱玉亭连胜六场,已是气势如虹。
雍皞如见折了兄弟,急忙来战。这雍皞如的功夫,都在后半盘,因此前半盘只管稳守,到了官子便处处抢先,以收着便可胜人。他只管稳步经营,纵使朱玉亭却也难以刺穿他的铠甲。朱玉亭虽攻不进阵去,却也四处捞得城池,行至官子,乃是朱玉亭大优局面。雍皞如施展起官子神功,要用收束胜了那朱玉亭去,却岂料朱玉亭也是精通韬略之人,官子能力虽不比雍皞如那般神乎其技,却也堪称是个高手。只见雍皞如虽能占得几分便宜,却终究难追回差距,又是大败而归。朱玉亭连胜了七阵,眼前竟只剩下范君甫和王元所二人。
好个朱玉亭,计谋精深,又武艺精湛,真是文武双全,堪称棋盘上的“麒麟儿”。如此全才,再加上方子振真传,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棋手。要想击败朱玉亭,真让人不知如何入手。
眼见那朱玉亭好难对付,范君甫这头秣兵厉马,准备上阵,却突然被王元所拦住了。
“范兄,你看那朱玉亭棋阵,可有弱点?”王元所笑着问道。
范君甫点了点头:“弱点确实有,但恐怕要想利用那弱点,殊为不易。”
王元所暗暗点头:“我知道,朱玉亭的弱点,必定只有范兄能看得出来。只是如今胜了七员大将,朱玉亭气势正盛,范兄只怕也不敢有十成把握将他打下阵来吧。既然如此,王元所愿先杀一阵,让范兄好好看看那朱玉亭军阵破绽何在。元所自恃这一身棋艺,必定能逼那朱玉亭施展全力。”
范君甫大惊,道:“王兄在我等当中棋力最强,无疑应当立于主帅之位,岂能就此出马?”
王元所却笑道:“无妨,身后有范兄在,当无顾虑。”
王元所笑着,轻轻拍马出阵了。浩瀚的本阵里,便就剩得一个孤零零的范君甫。
王元所出阵,众将心中猜测,必定是一场好胜负。那王元所善造坚壁,又与朱玉亭一样精通局部作战,更兼习得官子神功,任何人都必难轻易胜他。几员大将如今败得稀里哗啦,哪里还管得上往日恩怨,只求这王元所能胜上一阵,免教众人太过羞愧难当。
却看那朱玉亭,不论敌手是谁,都一副玩笑模样。王元所却整局棋弈得愁眉不展,步步苦思良久。再看那观战众人,八大高手各个摇头叹气,心底惊惧难堪。
一局战罢,原以为会是场好胜负,却岂料那王元所丝毫抵挡不住朱玉亭的铁马金戈,竟败得如千里溃堤,默然投子认负。
那几乎要力压众人的王元所,在这朱玉亭手下竟也撑不了几招!朱玉亭的强大,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
范君甫默默看完了全局,却在心底感谢王元所——王兄,多谢你全力出战。
朱玉亭,你的棋果然还是有弱点的!
“王爷,如今南京城就剩我一个人还未与您交手了。”范君甫笑着拱手说道,“王爷若不弃,明日我们就对完这一局,了结这南京会战,如何?”
朱玉亭听了,微微笑了:“明日请范先生多多指教了。”
方子振,明日再胜,我就能完成夙愿,向天下人证明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次日一早,范君甫早已等在棋盘边。朱玉亭盛装来到大堂,几乎认定这一天就是他真正加冕天下国手之日。众高手心中只为范君甫祈福,不管昔日曾有如何恩怨过节,只要能击败那王爷,莫让国手之名落入贵族之手便可。
朱玉亭与范君甫相对而坐,互抱一拳,道一声请。棋盘之上,四方势子早已立定,主将各执兵器,威风凛凛。战事未开,硝烟已起。
这边朱玉亭一声长啸,战鼓雷鸣,战阵刹那间摆开,气势磅礴,天地皆惊。那攻守自如的战阵,已经降服了八大顶尖高手,观战众人单单是看着那军阵,便已感心胆俱裂。
望着敌军那恢弘的军阵,范君甫这边阵地上,却只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道士,直教众人为他捏一把汗。对面的战鼓声传到了这边阵地上,竟让范君甫主将身上涌出一股苍凉感来。
范君甫主将微微抖动拂尘,手中洒出几片纸人,微微笑着,口中喊声“疾”。一阵狂风卷过,纸人化作神兵,兀然落到了棋盘上四处,散立于四海之间。朱玉亭见范君甫那神兵,心中一愣,不明所以。却只觉那四方神兵各个分散,乍一看都是孤子残兵,不足为惧。那范君甫却在主帅营中冲着朱玉亭笑道:“王爷,敢来闯阵吗?”
“阵?什么阵?”
“王爷识不得?”范君甫哈哈大笑,“此乃君甫所布天地阵,王爷敢来闯吗?”
天地阵?散兵游卒而已,何惧之有?
朱玉亭大喝一声,快马早出营地,直奔范君甫一支弱旅而去。看得近了,朱玉亭施展武艺,手起枪到,只一合,将范君甫那神兵刺于阵前。朱玉亭正欲回来割下首级,定睛看去,却哪里见了被刺死的敌将,只见一个破了洞的纸人罢了。范君甫大笑,一声炮响,四方伏兵并起,竟将朱玉亭那师团团围住!朱玉亭心惊,急忙来战,却只见阵前突然飞沙走石,不辨东西。朱玉亭但舞着兵刃,让范君甫近不得身。待风沙散了,再看去,却哪里见得半点敌兵,原来范君甫早舍了这片战阵,远远布下防线,主力大队急袭他阵而去了。
这一套招法,诱敌深入,取舍得法,能舍边角而取外势,弈得精妙异常。古人著《棋经十三篇》中有云,下者在边,中者占角,高者在腹。棋力低微者,心中总在意四边地界;棋力中等者,知道争夺角部为上;而真正棋力高超者,心中所思所想的重点当在中腹。范君甫布局,舍边角而取中腹,境界博大,令人惊叹。
朱玉亭这才知道中计。范君甫所谓天地阵,并非是要将天地全部包进自己的大阵中,而是要以天地边界为阵的边界,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以全局看待局部战端,唯如此方能做到取舍自如,不落败局。
范君甫暗暗向王元所笑了笑——王兄,你昨日一战在局部与朱玉亭寸步不让的争夺,让我发现了朱玉亭身上也许唯一的漏洞。
朱玉亭的棋,局部战斗极其强大,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但正因为局部战斗力强大,所以朱玉亭过分依赖局部作战,却忽略大局。一旦引诱他在局部交手,然后移形换影,举重若轻,舍弃这块局部,就能取得在大局上对朱玉亭的领先!
几番交手下来,朱玉亭处处扑空,只感觉那范君甫的棋筋如烟尘幻影一般,远看清清楚楚,冲上去却又什么也碰不着,好生气恼。范君甫对全局的掌控力高出当世所有棋手一筹,朱玉亭在这一点上,绝不是范君甫的对手。中盘一过,范君甫已是遥遥领先,此时换了在座任何一位高手来下,恐怕都有信心赢下来了。
可偏偏,坐在朱玉亭对面的是范君甫——唯有他的官子不能让人放心啊……
眼看棋到官子,朱玉亭还远远落后,他心中竟燥怒了起来。只见朱玉亭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握拳,似乎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一旁的李贤甫看了,心中默默感慨从未见过朱玉亭这幅表情。
过去的朱玉亭,不论胜败,永远是乐呵呵的。对他来说,下棋只是取乐,不该有别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如今的朱玉亭,真的已经变了。
朱玉亭舍命一搏,只见盘上大军四处出击,抢占要点。范君甫看见全局都是黑白子,又不如朱玉亭那般精算目数,只觉头晕眼花,凭着感觉四处应手。旁边观战众人纷纷为范君甫捏一把汗,原先遥遥领先的优势在范君甫一番乱收之下已经越来越接近,乃至摇摇欲坠了。朱玉亭见范君甫不善收官,大喜过望,竟处处相逼。原本半盘棋弈得精彩异常的范君甫,到了这后半盘却患得患失,不知所措。众人看了许久,渐渐纷纷开始摇起了头……
这一局最终战罢,尽管范君甫一度很接近胜利,但官子的孱弱最终让他功败垂成——又是一场大败……
至此,朱玉亭竟一个月之内连斩九员骁将!
众将连日与那朱玉亭大战,竟无不大败,莫能与之匹敌!一时间朱玉亭名震南京,人皆叹服。叶向高看得惊心,将这段故事写信告诉了回家守孝的谢肇淛。谢肇淛后来在文章中,对这段故事只记载了七个字,但细品那七个字却只让人感到脊背发凉——“诸君与战,皆大北”。
一场会战连折九大高手,这几乎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
方子振,我做到了!你传授于我的棋艺,我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朱玉亭,施展着你方子振的妙招,成为了力败诸雄的天下国手!
方子振,我向你证明了,也向天下证明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仍然是你方子振啊!
“王爷……”正当朱玉亭享受这场前无古人的胜利时,王元所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今晚回去,望您好好备战,明日的对手将是我王元所。”
朱玉亭一惊,问道:“我已将你们所有人击败,明日还有什么对手?”
王元所笑了笑:“王爷有所不知,这南京会战的规矩是,力服众人方可称王,哪怕有一个人不服,就要继续杀下去。若只要杀退众人一次便能称王,这会战几个月前就以元所获胜而告终了。”
朱玉亭猛然恍悟,随即冷笑道:“王先生,昨日刚败在我手下,今日便不服了吗?”
王元所也哈哈大笑:“王爷,请好生备战吧。明日一战,将是一场苦战了。”
哦?王元所,你从哪里来的信心?
王元所看了范君甫一眼,暗暗向他行了一礼——范先生,多亏了你,我知道该如何击败朱玉亭了!
次日,朱玉亭又一次摆开了军阵。这一次,他是以如今南京最强棋手的身份披上了战甲。连破九人,败尽江南豪杰,如此战功,可谓震古烁今。而他的对手,两天前还是他的手下败将。这朱玉亭领一旅骄兵,趾高气扬,好不威风。那边王元所提了大刀,领着众军士,远远望着朱玉亭那片令人恐惧的军阵默然良久,心中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众将士,记住昨日范君甫的阵法,今日必定要击破那朱玉亭的强军!”
众将士爆出一阵呼喊,气壮山河,士气高涨。
战事一开,朱玉亭正待排开阵势,王元所却早已大兵杀至。朱玉亭心中暗笑,挺枪来刺,料那王元所定躲不过。岂知那王元所见了朱玉亭枪到,转身便跑。朱玉亭大喜,急忙来追,王元所却趁着这个当口,又袭朱玉亭别处大营而去。朱玉亭笑这王元所怯懦,又挥兵来杀,王元所仍不抵挡,闻风而逃。如此几次三番,王元所处处疑兵,却不与朱玉亭攻杀分毫。朱玉亭只觉战战得手,正高兴间,再四处看看,却突然心中一惊!
那观战的范君甫看得清楚,朱玉亭虽每战都占了上风,可几处要冲却都被王元所夺了去。王元所每个局部都吃亏,但战场地点选得精妙,把那朱玉亭大军分成了数块,自己却四处据关隘而守,几乎以立于不败之地!
朱玉亭的棋,精于局部,而屈于大局。
王元所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果然已经找到了朱玉亭的弱点!
朱玉亭见王元所不要城池,只据守各处关隘,知道自己中了计。接下来若不理会王元所,那关隘中的大军一旦杀出,则自己无险可守,必然处处败退。可若强攻王元所,关隘本就易守难攻,退路又广,一旦被王元所借力反而得不偿失。
进退两难,朱玉亭陷入了苦战。但他只把王元所看做手下败将,前日一战已经证明王元所论武艺绝非朱玉亭敌手。朱玉亭想到这里,便也不顾关隘是否难攻,只管大军杀出,要与王元所一决胜负。王元所只道关隘天险,朱玉亭纵使攻杀过来也难有胜算,于是据险固守起来。这一战胜负,便将决定此局高低了。
看到这里,范君甫却摇了摇头——王元所模仿自己的招法毕竟还是形似而神不似。若是自己,明知力敌不过,弃去一两处关隘而取大局又有何不可?王元所与朱玉亭一样,毕竟都还是过分看重局部胜负了。
却说这几处关隘交兵,两边各出强招,弈得精妙异常。只见围绕着那一处要点,黑白两军奇谋并处,杀得天昏地暗。王元所暗暗心惊,想不到自己先固守这样坚实的要塞,在朱玉亭的攻势下却仍然如此吃力,那朱玉亭的战斗力简直如鬼神一般。但王元所毕竟也是善守之人,几番杀下来也有得有失,朱玉亭此时城池虽略多,却四处留有破绽,中盘战之后也难言必胜。
到了官子,只见王元所施展开神功,围绕着朱玉亭阵型上的缺陷四处猛攻。朱玉亭阵势未成,抵挡不住,唯有且战且退,眼看本在阵中的城池一点点被那王元所掏去,局面竟越来越接近。
至全局战毕,众高手都只觉得胜败难断。细数过城池,这一战两人竟不分高下!
王元所战和了朱玉亭!
朱玉亭震惊地看着局面,王元所竭力地平静着呼吸。
“王爷,要想彻底从南京会战中胜出,恐怕还有一个对手绕不开啊……”王元所低声笑着。
朱玉亭静静看着王元所,他的眼中闪出了战火。
王元所,你竟敢挡在本王面前,本王必定要你输得体无完肤!
南京会战就此进入了决定性的阶段——王元所与朱玉亭,新的天下大国手将在这两个人的战争中产生!
这正是:
三楚诸侯出乱世,九员骁将莫能当。
八方未灭英雄在,又起硝烟胜负场。
欲知这南京会战最终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